第二章 伪道入境(十八)
作品名称:白虎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7-22 11:33:30 字数:5366
25.破戒
那些天,失了面子的杨再复,躲在向家峒再不敢露面了。但剖腹自杀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只一闪就熄灭了。实际上他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离开,他是怕自己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赶走了,有损大和民族的人格和尊严!在他看来,死其实并不可怕,活着有时候甚至比死更难!但无论怎么说,这个面子他还是要找回来的!只不过,还不是现在,还得继续等待!于是那天,当他有了好心情时,他便想去朱家峒看一看了。他想一边散散心,一边查看查看地形!
哼,他想,不到最后关头,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哩!
这天,他便邀请向大恒一起到私塾来找朱先生了。他知道朱先生是朱家峒人,只是他始终搞不明白,朱先生都已年过半百了,怎么还不找一个老伴呢?难道一个人过不清苦、不寂寞么?这毕竟不像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杨再复不觉好笑了一声。向大恒觉得这笑声怪怪的,就问他笑什么?杨再复说:“我笑朱先生独守寂寞,现在我也开始独守寂寞了!如果再联想开去,那些尼姑和尚们独守青灯,闲敲木鱼,不也在独守寂寞么?”
向大恒不以为然,笑笑:“依我看,那是逃避现实,并非什么独守寂寞!”
“非也!”杨再复自有自己的理解,“依我看,他们破戒,不仅因为肉体,也因为心灵!他们是想求得一分心灵的宁静!”
向大恒不置可否。那时候,对于这些他自然还禅悟不透的,他还没有那个悟性,更没有那个心情。因此他不会无端地去想什么无量寿佛、阿弥陀佛。那是另一重境界,他可望而不可及。于是来到私塾,踱上石阶,走进内室,他们拜见了朱先生,并且道明了来意。
朱忠义笑迎而出,忙请二位进屋坐了,就要去沏茶。“我来!”向大恒忙起身上前接过了茶壶。事实上从发蒙到现在,他还从未离开过朱先生的,倒把朱先生当作父亲一般看待,自然朱先生也一直把他当作儿子一般看待,因此两人心有灵犀,心照不宣,都觉得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福分。只是这层窗户纸,谁都不肯轻易地道破。那是一份淡淡的真情。
“你们真想到朱家峒去?”朱忠义坐了下来,不免有些伤感。“以我看,那地方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的好!”
“哦,不知先生此话怎讲?”杨再复不明白,赶紧询问。
“说来话长!”朱忠义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询问道:“你们晓得覃家峒和朱家峒的来历么?不晓得吧?这可关系到一段真实的历史哩!”
“哦,”杨再复不觉来了兴致,“那先生不妨说来听听。”事实上他不是想听故事,而是想学学历史。因为历史如镜,既可以借古鉴今,去伪存真,也可以照见自己的过失,重新校正准星。
“你们晓得以前覃家峒、朱家峒世代不通婚么?”朱忠义苦笑,“也不晓得吧?那我告诉你们,这便与那段历史有关!”
“哦,什么样的历史,竟生出这段情由来?”杨再复朗声一笑,“我都被先生吊起胃口、快高糊涂来了!先生不妨痛快说来!”
“这说来话就长了!”朱忠义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起来,“你晓得覃垕么?不晓得吧?那我告诉你,覃垕是我们毕兹卡人的英雄,大英雄!”他抿了一口茶,这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那些遥远的故事来。
那是洪武五年春的事了。当时朱元璋灭了陈友谅,又想去四川剿灭明玉珍,于是发兵由湘西北入川。那年慈利大旱,人吃人的,数万明军从这里过,他们雁过拔毛,鸡脚杆上剐油,老百姓不堪重负,覃垕被迫联合九溪十八峒的土司,在茅岗揭竿起义,起义军多次大败明军,并得到了长沙蛮的响应。朝野震动。朱元璋遂派几路大军,前来围剿。覃垕为了固守计,于是退兵七年寨。明军随之将七年寨重重包围:卫国公邓俞从北路进攻观音寨、二卡子、野鸡山、神挡坪;江夏侯周德兴从南路进攻龙伏关、大庸所、茅寨子、茅头关、黑枞关、温阳关。只因久攻不下,江夏侯周德兴随即买通了覃垕之女婿朱思济,并授予其“毅用元帅”。朱思济深知岳父覃垕之为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于是入寨骗其岳父说:“明军已将七年寨重重包围,孤军固守,难以持久,不如去慈利九都观音寨,互为犄角,再作良图!”覃垕哪知女婿在骗他呢,这就带着贴身护卫何英和姚祖,突围出去,谁知朱思济暗地里早已买通了二人,何、姚二人便在灭亲垭将他绊下马来,一绳子绑了,随即解送关门岩囚笼峪,关进站笼,然后用船解往南京。可无论敌人如何诱骗、施刑,覃垕依然视死如归、宁死不屈,那年的六月六,在南京,朱元璋便把覃垕凌迟处死了!而覃垕的得力大将——覃明,为了清理门户,在杀了叛徒姚祖和何英之后,又开始追杀朱思济,朱思济便逃进了这深山老林;当覃明赶来时,但见村口立了一块石碑,这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也便作罢没有再追杀了;从此往后,他便在这山口定居下来,不再让这朱姓人出山了。两姓人于是在此隔山相望、生息繁衍,至今已历数代,为此覃明还立下了一条铁的规矩:凡覃家人世代不得与朱姓人通婚,违者家法处置!于是,为了纪念这位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毕兹卡人每年的“六月六”都要翻晒被子,叫作晒龙袍,为的是别让虱子咬着了覃垕!传说覃垕一身天然的龙纹,说是天神下凡!
“哦,覃家峒和朱家峒原来还有这等蹊跷之事?”向大恒不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起来。
可不是么?朱忠义并不避讳,他说朱家峒和覃家峒几百年都没有通过婚了,直到那一年,覃家人才娶了朱家女子为妻!
“这又是一桩什么因由呢?”向大恒越发来了兴趣,就想打破砂缸问到底了。
“你可知道,覃望川娶了三个老婆的事么?”朱忠义依然面无表情地说,“他前两个老婆我就不说了,就说他的第三个老婆吧。你们可知道,他的第三个老婆是谁?不知道吧!其实就是我妹子!”
“可先生刚才不是说,覃家峒和朱家峒世代不通婚的么?我亲家爷他、他怎么又娶了朱家峒的女子为妻呢?”向大恒深感奇怪,大惑不解。
“其实,你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要时间发生了改变,任何事物都会发生改变!”朱忠义这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个时候,没有人再敢嫁给覃望川了,说他不是人,因为他身上有奇毒,能够毒得死人哩。可是他妹子偏偏不信邪,她便独自悄悄来到了覃家峒,与覃望川好上了。只因他妹子长得漂亮,水色,像仙女下凡似的,那一颦一笑,不仅勾人眼目,且荡人心魄,但凡覃家峒的男人见了,个个眼珠子发绿,都想娶她为妻。于是就问她是哪里人?怎么孤身一人来到覃家峒了?他妹子说,我怎么不能来?我就是后山朱家峒人!覃家峒人一听,顿时大怒,说大胆!朱家峒人也敢下山?他妹子却不惧,说什么覃朱两姓不准通婚,那都是些老皇历了,早该改一改了!那时候正是覃望川阿巴当族长,他又岂敢轻易去更改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呢?这就叫人把他妹子抓了起来,准备沉潭!这事本是暗中进行的,却让覃望川知道了,覃望川就对他阿巴说:阿巴呀,你为么要沉她的潭?她招着谁了惹着谁了?他阿巴说,望川啊,你难道不知道?朱家峒人说他们祖先之所以当叛徒,都是为了所有的毕兹卡人啊!这都是什么狗屁逻辑啊你讲?覃望川则分辩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老为何还记着呢?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怎么就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呢?阿巴呀,你就让他们下山吧!就算儿子求你了!这就跪下地,苦苦地哀求。那时候他阿巴为了覃家的香火,见儿子已经坠入情网和爱河,也只得同意了。但他却附加了一个条件,说只要他们肯承认自己是叛徒的子孙,我就可以放他们下山!其实在此之前,朱忠义就曾和老族长交涉过,他也曾这么答应朱忠义的!但朱忠义却没有答应覃老族长,他于是来到向家峒,投靠向家人,当上了私塾先生。可那时,覃望川见说服不了他阿巴,只得无奈地哀求道:阿巴呀,这样的隔阂,这样的阻拦,如今还能起作用吗?他阿巴却鼻子一哼,说叛徒永远都是叛徒,没什么二话可讲!你不要说了,说了也没用!可覃望川依旧反驳道,那是朱思济的事,又与他的子孙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子孙又没有罪!他阿巴说,怎么没有罪?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叛徒的子孙!覃望川只得苦笑了,他说老子犯法,又与儿子有什么关系嘛?你这不是分明搞连坐吗?他阿巴说,父债子还,自古天经地义!这怎么叫搞连坐?再说,过去一人犯法还株连九族呢,怎么就没关系了?更何况他们还是一根马鞭子发下来的血脉?见他阿巴强词夺理,覃望川也便大声地说,可他们不是有人下山跟你们讲和来了吗?
说到这里,朱忠义顿了顿,他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道:“可是你们又知道,那个下山讲和的人是谁吗?就是我!我没有完成这个使命,就只好请我妹子出山了。我妹子这就说,她有办法。我问她有什么办法?她说只要自己嫁给了覃老族长的儿子——覃望川,就有希望了!我说这行不通的,难道你不想要命了?她说我会有办法的。这就下山去了。可最终我妹子也没能说服覃老族长,她还险些被沉潭了呢。最后还是覃望川说服了他阿巴。据说那天他对他阿巴说,阿巴呀,你老难道真想断了老覃家的香火吗?这个女人这么漂亮,水色,我又是三婚了,你老怎么就不能成全我,让我娶了她呢?你讲什么祖宗家法、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还不都是人定的吗?再说那事都已经过去几百年了,你老怎么就搬起犁头不转肩,还死搬硬套一点也不开通呢?再说有罪的是她先人,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罪呢?你老要是把她沉潭了,大不了我也跟她一起沉!我也死给你们看!不信你试试!没想到被他这么一吓,他阿巴就沉默了。最后,也许是为了让老覃家续上香火吧,他阿巴只得勉强答应了。可他阿巴毕竟是老顽固,他可不想在自己手上坏了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他怕再无颜去见祖宗,所以就宣布自己让位!只是,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那天刚刚举行完让位仪式,他阿巴就说自己有点头晕,就被夫人送进卧房里去了。一进卧房,他阿巴就将夫人嗤走了,然后抽出宝剑,毅然而然自刎了!多么刚烈的一个老头啊!实际上,覃望川这才当上覃家峒的族长的。可是他当上了族长,却没有想到自己双喜临门之时,居然又添一丧。然而事情既已发生了,一切都无法更改了,也只得认命了。就这样,我们朱家峒人终于可以与覃家峒人通婚了。而通婚以后,我妹子便为覃望川生下了两个孩子,也就是日格和月格。那一年,我妹子也生病死了。覃望川因为太爱我妹子了,之后便没有再娶,他说他再也不想害人了!”
这故事颇为伤感,这无疑又是一出人间悲剧。可是杨再复听了却无动于衷,他竟阴在心里暗自偷笑了起来。他想这个民族其实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他们中间不是也会出叛徒吗?而且他们出卖的,居然还是自己的岳父大人哩!但这样的话,杨再复是不会轻易地说出口来的,这就告辞了,说是要和向大恒去朱家峒一趟,实地考察考察。朱忠义说:“我是那里人,我就给你们当个向导吧。”他们正求之不得呢,这就说好。几个就上路了。
可要去朱家峒,必须经过覃家峒后山的垭口:灭亲垭。那时候正是清晨,山雾在山腰悠悠悬浮着,透出云层的山峰,剑一样直指苍天。来到山垭口时,太阳出来了,这时候风大了起来,云雾开始涌动,山峦开始涌动。向大恒的思绪也开始涌动。他不知当年的覃垕在这里被绑,又是多么地可悲可叹啊!毕竟出卖他的,竟是他的女婿和贴身护卫!可他们为何又要出卖他呢?难道说仅仅为了卖身求荣、贪图富贵和享乐吗?还是有着什么别的原因或者隐情呢?毕竟这些人,都是他的女婿和贴身护卫啊!你想连这些死党都跳出来反水了,难道说里面就没有什么隐情和蹊跷吗?那个时候,这些疑团,在向大恒的脑海里不停地萦绕,盘旋,久久挥之不去,让他一时分不清历史的真相。而当晨雾开始消散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那面刻着“灭亲垭”三个字的崖壁下,向大恒又开始浮想联翩了……再往前走,走不到两里,就是千丈崖了。那是一条深深的峡涧,前面有两条小路:一条向左,伸向朱家峒,是条活路;一条向右,通向白虎峪,是条死路。他们几乎再不敢往下看。下面是万丈深渊,那时候水声浮上来,隐隐的,一入耳鼓,仿佛惊涛拍岸,直贯长虹。再继续朝前,一直往下走,直走到黄昏的时候,便可以望见山窝里的寨子:朱家峒。这里不仅有祠堂,有私塾,还有读书声。当然也有牛,有炊烟,和牧笛。还有狗吠。寨子不大,百十户人家,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仿佛天上散落的星辰,星罗棋布。可令向大恒依然想不通的是,难道这几百年里,这一寨子的人就没有走下山去过吗?他们难道都在近亲结婚——繁殖吗?
没有人回答。朱忠义首先带着他俩来到了朱家祠堂。果真,那大门下有一块垫脚石,一块石碑模样的石头,正无声无息地卧在那里,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奇诡的光芒……
“能看看吗?”向大恒问。
“不能看!”朱忠义说。
“为什么呢?”
“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
“谁看了,谁就得走出大山!”
“你们不是都已经走出大山了吗?”
“是的,虽然我们完成了第一步,但我们的心灵依旧披着重重的枷锁!因此我们还要寻找另一条出路——心灵的出路!”
“哦,这么说,先生你就是这么走下山去的?这就是你独身的原因吗?”
“是!因为这条路太漫长太漫长了!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就可以完成的!”
“那……那我能看看这碑文吗?”
“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你……你是外姓人!”
“可我不相信这是块石碑!”
“信不信由你!”
“我可以摸吗?”
“当然可以!”
向大恒就蹲了下来。但见石碑的边沿,已经爬满了厚厚的青苔,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他于是屏住呼吸,捞起衣袖,开始掏石碑下面的土。土很粘稠,还有蚯蚓。但他还是摸着了字,再掏,里面是空的,他又掏出了更多的土,和小石子,以及蚯蚓和瓦片。他于是牙关一咬,再一摸,竟是满手的字迹,那字迹凸凸凹凹,一个个,一个个,排列着,镶嵌着。但他分不清那都是些什么字!他抬起头来,又开始望朱先生,但见先生一脸的凝重,毫无表情,他顿生疑窦:“我能翻过来看看吗?”
“历史还能翻得过来吗?”朱忠义摇了摇头。
仿佛有一股风,正迎面吹拂,不着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