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伪道入境(十六)
作品名称:白虎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7-17 11:19:46 字数:6309
23.对话
杨再复已经豁出去了,他不知这步棋是对是错,反正已经落子生根,再无选择的余地了。
实际上也是有选择的。他只要放弃那唐突、冒失的想法,就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毕竟他知道,要想去射杀那白虎又谈何容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说一个激将之法,一个权宜之计,他并非非得去射杀什么白虎不可!他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想寻找一个机会,去会一会那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老梯玛!仅此而已。因为在他眼里,那个老梯玛不是一般的巫觋,他不仅掌控着这里的神权,也掌控着这里人们的思想!而思想是最容易被禁锢的。他想,如果自己一旦打不破老梯玛的神话,那么自己在这里就将无立锥之地了!
事实上,最关键的是这个老梯玛一直都维护着他们的神袛,说白了就是维护着白虎——廪君——他们的图腾。他想,一旦自己杀死了白虎,不就等于摧毁了他们心目中的神像了么?兴许比杀掉一千人甚至一万人更为管用——这就叫精神胜利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因此前途即便再凶险,如今他也毫无退缩之理了。
实际上,那天是向家父子陪他一同前去的。骑马不用一袋烟的工夫。但是杨再复却感到这短短的路程十分的漫长。因为后果难料,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任何意外都将可能发生的。那个时候,覃家大院已经围满了人,都是来看闹热和把戏的。他们谈天说地,嘻嘻哈哈,好不开心!但一个个都是用土话在交流,语速极快,杨再复一句也听不懂,他依旧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一个。而且那时候,他尚不知老梯玛的厉害,所以他内心里并不惧怕这个老梯玛,当时他只委婉地提出了一个要求,或者说请求,那就是:对话的时候只能讲汉话,这样才显得公平!——这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如若不这样,这话也就将无法对下去了。
那时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都在按照他的设计和逻辑发展。
那时杨再复已经做好了辩论的准备,他想从道教——自己研究的主攻方向入手。那时候他最崇拜的是道教的心性论,亦即:道本无名无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在他看来,如果能够悟解“道”的这种深奥玄义,也就打开了认知世间天下万物的心智——大门。但是,由于人们受到外物的诱惑与干扰,渐渐地耽于物欲而迷失了心性,物我所物,欲我所欲,终究修不成正果,悟不出大道来。所以悟道大多只能成其为空谈。其实道教中最令他崇拜的还是“至真之道”的玄理,亦即虚极之理。在他看来,世俗的正面认识既然不足以表达真道的存在,那么人们只能从反面的否定来加以具体的确认。如果上升到哲学的观点或者高度,这样的真道其性质就是一种无条件的绝对的精神实体。这东西恰与他们日本武士道的精神不谋而合,因为道法自然,大道无形,存在就是真理!从而使他进一步认识到——日本思想文化的渊源皆来源于中国,——日本从派遣唐使时开始,其道德文化标准和精神价值取向以及伦理行为规范就一直受到中国的佛、道、儒等各教的影响,尤以道教为甚。他想,如今大日本帝国欲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理论,几乎与中国道教的理论如出一辙——只有用玄学来加以阐释,才能够阐释得通;毕竟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真理和荒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一墙之隔。在他看来,虽然武力可以征服一方土地,乃至打败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但却不一定能征服这个民族的心智——精神。如若想要最终征服、瓦解、奴役这个民族,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必须最先征服、瓦解这个民族之精神;而要征服、瓦解这个民族之精神,就必须从武力和思想两个方面同时入手,有时候精神甚至比武力更为管用。
这决不是悖论,决不是。他想。
这样的观念,其实是他奔波这么些年后才渐渐悟道出来的,而今联系到道家的处事之风格,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有底气多了,走起路来也脚步生风,虎虎生威。因此在这朗朗白日乾坤,彼此间似乎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与客套,也不需要过多的寒暄就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但杨再复还是发现,此时老梯玛覃望岳的眉宇间充盈着一股浩然正气,他宽大的国字脸上也呈现出了一片慈悲与安详,就像一尊佛陀伫立在那里,有几分高高在上。不错!这就是我所喜欢的!因为只有面对这些貌似强大的对手,与其较量并且战胜他们时,才能够显示出自己的尊严与高贵来!
但是现在,彼此间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在口头上打击对方、驳倒对方、羞辱对方。统而言之,就是谁说得在理,真理就站在谁的一边,而他们围绕的话题就是——白虎——毕兹卡人的神——图腾。
这无疑是虎口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但杨再复已如上弦之箭,不得不发了。
显然他也知道,这一公然的挑战会引发众怒,但他等待并且期待着这一切,因为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他想到时只要有一人站在自己一边,就是自己的胜利了。这样想后,他便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给正襟危坐、手捏胡须、面带微笑的老梯玛覃望岳施了一个礼。这时候,只见覃望岳轻轻地咳嗽一声,随即就开始发问了:
“请问杨天师,尔今从何方而来?”
“从有寺庙和道观的地方而来!”
杨再复避实就虚地回答了一句。这时所有的人都忽地张大了嘴巴,一个个,就像天狗望月似的望着老梯玛,感到莫名其妙,惊讶不已。
其实来此之前,杨再复就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这里,似乎除了摆手堂和白帝天王庙外,再没其他的庙宇和道观了,至少那时候他还没有发现。其实早在改土归流后,也就是清朝雍正时期,土司制度就在武陵山地消失了,而佛教、道教、儒教等等宗教文化也便随着汉文化不断地侵袭而深入进来,渐渐地改变了这里许多原始的东西,同样包括信仰和习俗。然而几百年过去了,为何里溪一带还是一片净土、一片世外桃源呢?这无疑是一个待解之谜。其实,杨再复之所以这么避实就虚地回答,只是怕落入了老梯玛的圈套之中,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正面回答了,就有可能露出破绽——他必须防备这一手。当然他也可以说自己从武当山来,他曾去过武当山,在那里充过电——学习了大半年,他知道那里有中国最著名的道教、道观和真人,可他还是觉得,一旦自己回答得太具体、太直观了,也就没有了玄秘和虚化之感;而没有了玄秘和虚化之感,那么对话也就无法深入到精神的层面去了。
这便是他试图解剖这个民族心理的前提,所以他不得不认真地加以对待。他不想给大和民族丢丑!
这时他发现老梯玛覃望岳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他心想这个老梯玛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这样回答他吧?但是,杨再复以为他会改变问话的方式,没承想他依旧那么地问了下去:
“那么请问杨天师,尔今又将前往何方呢?”
“将前往没有寺庙和道观的地方!”杨再复依然这么避实就虚地回答。
“是吗?”老梯玛覃望岳不觉笑了,“既如此,那杨天师为何又非要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地方来呢?我们这里原本就没有你所想要的东西!”
“其实,这儿就是我想要来的地方!”杨再复指着脚下,铿锵有力地回答着。事实上他只回答了半句,另半句的意思是:我不仅要来这里,我还将带来整个大东亚共荣圈的新秩序!但是那一刻,他还不敢说出口来,他需要继续用佛、道、儒的外衣来包装自己、伪装自己。
“那你都想干些什么呢?”老梯玛覃望岳又冷笑了一声,“我们这里既没有你所说的佛家的寺庙,也没有你所说的道家的道观,更没有你所想要的任何东西!因为我们只敬奉我们的祖宗、只信奉我们的神灵,我们从不过问别教的神!”
“那是你一个人的看法!”杨再复不以为然且嬉皮笑脸地说,“我想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那若按天师所说,如果有又是什么呢?”覃望岳似是而非地问道,“难道是天吗?世界上难道不就只有这么簸箕大一块天吗?你们那里难道就没有吗?”
“有!但不是天,是精神!”
杨再复其实很明白,自己的祖上就曾是一名倭寇和海盗,他们的血液里就曾流淌着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精神,所以他们才敢飘洋过海去干那些强盗的勾当,虽然他们最终失败了,不仅留下了千古骂名,还遭到了万世诅咒,但他们的精神却将永远不死、永生不灭!而这种精神,在他看来也就是白虎精神——所以,当年他才对那段历史感兴趣,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历史竟会惊人的相似,也会惊人地重复!只是日月经轮,沧海桑田,不知又有多少个甲子过去了。
说完,杨再复发现老梯玛覃望岳忽地闭上了眼睛。可他却不知老梯玛在想些什么?他揣摩着。然而就在老梯玛一闭上眼皮的刹那,他发现一个虚幻的世界正朝自己迎面扑来。因为在他眼里,物质的东西世上很多,但精神的东西不是谁想拥有谁就能够拥有的。因为精神它不仅仅只是一个民族的内核,一个民族的象征,也是一个民族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沉淀与集合。而他,现在点名想要他们的精神,无疑有着挑衅的意味!只是令他依然没有想到的是,老梯玛覃望岳忽地睁开了眼睛,依然凛然无畏地问道:
“那么请问,杨天师所指的精神又是什么呢?”
“顽强的精神!英勇无畏的精神!”杨再复爽朗地答道。
“是吗?”覃望岳哈哈大笑,“据我所知,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之精神,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天师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不是谁都会有的!”杨再复依旧目中无人地、放肆地说道,“一个民族最需要的就是顽强之精神!不思进取的民族是没有未来和出息的!你看看,现在的中国又是个什么样子?不是都被列强瓜分了吗?”
“是吗?”覃望岳仿佛窥见了他的内心似的,依旧毫不客气地说,“那么请问杨天师,你认为我们这个民族又有着什么样的精神呢?”
“白虎精神!”杨再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哦!白虎精神!”覃望岳“啊哈”一声。仿佛一声虎啸。
杨再复一怔,他不知道老梯玛为何发笑,只道:“可我一直弄不懂的是,酉溪那边的人在赶白虎,认为白虎是凶神,驱赶而后快,为何里溪和巴溪人又要敬白虎呢?而且仪式还搞得这么的虔诚与隆重?”
“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覃望岳满面春风,依旧侃侃而谈,“如果白虎危害了人间,那么我们就只好去驱赶!说白了我们驱赶的是为患的白虎!也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四方白虎和五象白虎!而平时,我们所敬的白虎,它是我们祖先之魂的化身,也就是我们的家神!而当我们祖先魂化白虎之后,它得了天地之灵,也就变成白帝天王了!所以,我们祭祀白虎神灵,说白了就是祭祀我们的祖先,因为白虎是我们毕兹卡人的图腾!而我们之所以祭祀我们的祖先,其目的不外乎是想让祖先保佑我们后人,让我们子子孙孙都能够世世代代地繁衍下去、生息下去!这一点也不矛盾啊,天师怎么就搞不明白呢?”
“既如此,那么白虎如今危害了人间,你怎么又不去驱赶呢?还去阻止大家呢?”
杨再复见子打子,依旧针锋相对,一针见血地反驳着。其实那时候,他还觉得这个老梯玛似乎并不可怕,并非像传说里所说的那么神奇、那么霸道、那么睿智、那么聪慧。不过他也知道,此刻,这个老梯玛是在用汉语跟自己对话、交流,如果是用土语与自己对话、交流,那他也一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只是他听不懂对方的方言俚语,也就不得不让他免为其难了。
自然覃望岳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说:“其实这白虎并未危害人间!而是人们招惹了白虎,吃了白虎的崽子,白虎才攻击人类的!其实白虎这是在警告人类,因为它并没有杀死那个孩子!它还好好地保护着那个孩子的!”
“你的话谁又会相信呢?”杨再复不无讥讽地说,“过去你们用人来祭祀白虎,难道现在也是吗?”
“不是!”覃望岳说,“现在我用我额头上的血祭!再说这孩子也是梯玛投胎,他命里该有此劫!而且他将是我的关门弟子!我相信,总有一天,白虎会将那孩子送回来的!这个嘛,不用天师再去担心!”
“你这不是在蒙骗人吗?”杨再复忽然大起了嗓门,“你现在能向大家证明那孩子还是活着的吗?可即便你能证明那孩子还活着,可你为何又不去拯救他呢?你怎么总在这里高谈阔论、夸夸其谈而无所作为呢?”
“天地神明,我上通天下通地,阴阳两界我又有何不知?”覃望岳依旧大义凛然地说道,“现在我就可以实话告诉你,只要他的魂魄还在,他就没有一点事儿!白虎是不会吃了那孩子的!我敢保证!”
“口说无凭,你这不是在愚弄大家吗?谁还会相信你呢?”杨再复依旧咄咄逼人。其实,他是想用这话来将老梯玛的军,引起大家对老梯玛的反感,也想来一个借刀杀人!可正当他得意之际,向国泰忽然插话了,他说:“我们相信!”
“他是在骗人难道你也相信?”杨再复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都只差暴跳如雷了。
“我也相信!”向国泰依旧坚定地说,“因为我们毕兹卡人都相信这样一事实——就是人都是有灵魂的,而且人的灵魂都将永远不死、永生不灭!其实说白了,就是灵魂还可以转世投胎!比如说,人死上山三早以后,亲人们前去垒坟之时,亡者的魂魄就会从坟堆里爬出来,然后变成一只只红蜘蛛——如果把这些红蜘蛛装进一个密封的瓶子里,几天以后,这些红蜘蛛就会自动地消失得无踪无影,不留任何一点痕迹。你讲这说明了什么呢?这不就说明人是有灵魂的么?我想,只要我外孙的灵魂还在,他就应该没有事的!”
“我也相信!”覃望川也附和道,“这个道理,我们毕兹卡人都相信,从不会怀疑的!请你相信!”
岂有此理!杨再复一下子被孤立起来了,他感到他们好像事先早就预谋好似的,令他十分懊恼。于是他大声地嚷嚷起来:“你们……你们都被他给迷惑了!简直就是一群糊涂虫!”
“不!不是我迷惑了他们,而是你在迷惑我们!”覃望岳依旧义正词严地回敬道。
“是我在迷惑他们?”杨再复指着自己的鼻子好笑。其实他知道,如今自己的对手已经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一群——他们——所有在场的人。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坚信,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覃望岳这时又开始教训起人来了,他说:
“外来的客人呵,你不懂得我们这个民族,你也不了解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信仰和习俗,因而你所怀疑的,其实我们一点也不怀疑!因为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个地方,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么做,在我们看来神所昭示给我们的全都是真理——颠扑不破!因此这些我们一点都不稍加怀疑!所以你无法动摇我们的信仰和意志!因为在我们的心灵里、记忆里,我们相信有灵魂也有来世——即便你今生作了恶,今生不报来世也会去报的,这就是因果报应!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虽然我们不能修道成仙、长生不老,但是我们最看重自己的灵魂,一旦,一个人今生产生了邪念或者恶念,那么神灵就会告之于我,我就会告之于我的族人,从而让上天警示并且惩罚他们!刚才,你所说白虎吃了人就该杀,这说明至少你的想法是邪恶的,肮脏的,不道德的,甚至是不可救药的!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白虎要吃的其实不是人,而是人的灵魂!或者说,它所吃的是那些产生邪念的人和前世作孽而不知改悔的人。因为上天曾经告之于我,白虎之所以要去吃他们的灵魂,就是想让他们从此不再产生邪念,不再危害这个美好的人间!”
“你、你这是偷梁换柱、偷换概念!”杨再复好不气恼,“这么说来,白虎吃人的灵魂难道和吃人不是一码事吗?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大不相同!”覃望岳语带讥讽地说,“其实灵魂和肉体并非一码事!如果你现在丢了灵魂,我照样可以下阴司把你的灵魂捞回来!到那时,我就能知道你的灵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了——到底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我们都将会知道!”
“这个我自然相信,因为人是有灵魂的,万事万物也都是有灵魂的!”杨再复竭力辩解着,“其实,我们道士做法事也就是超度亡人的灵魂上天!跟你们招魂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说法不同而已!”
“那么说,你都见过他们的灵魂了?”覃望岳立马反戈一击。
杨再复就踌躇起来了,他心想:要是自己说见过,他说既然你见过那你就把他们捉来如何?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这是个陷阱,不能往里面跳!他深知。可要是自己不回答呢,不就说明自己已经认输了么?他当然不想就这么认输了,于是又冷冷回道:
“我怎么会没有见过呢?那些灵魂都被我送到天堂和地狱里去了,我什么样的灵魂又没见过呢?”
“啊哈!”覃望岳就笑开了,“既然我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还是不要再文对了,再来个武对如何?”
“武对?”杨再复一想到上刀梯、下火海,一下子就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