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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虎大战(二)

作品名称:白虎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6-27 14:00:36      字数:8776

  2、真相
什么是真相?真相埋在历史和岁月的缝隙里,它尘封着,翻开石头就能看见。但那不是一般的石头,是琥珀。似乎,过去的东西在某一瞬间忽然凝固了,等再翻开来的时候,它就很透明的了。像琥珀。
  历史的琥珀是记忆。记忆是永恒的,但记忆有时候也会出现断层。譬如现在,很多人已经不记得那次事件了,那是一出悲惨的事件,用人类的话来讲,那叫“人虎大战”。关于那次大战,白虎曾经无数次地问过它母亲:“到底是人类胜利了,还是老虎胜利了?”廪母没有回答它。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其实人类和老虎谁都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其实那件事原本不是廪母的错,都是那只疯虎惹的祸。那是一个冰雪来迟的夜晚,冬夜,那只疯虎自北方逃窜而来。它翻越大巴山来到了廪母的领地——大青山。那时候廪母正在分娩,它怀的四胞胎。黄昏的时候,第一胎胞衣从子宫里滑落出来,廪母用舌头舔了舔,胞衣破了,一个硕大的女孩。那就是廪君——白虎。可廪母还没来得及关注,第二个孩子又倏地滑落下来了。个头小了一点。廪母又去舔,一直把它的毛色舔干净为止。随即廪君的另两个小妹也滑落下地,廪母又去舔。可它们的个头更小。小得实在可怜。廪母呆呆地望了很久很久,它感到那孩子的生命似乎还没有完全地发育成熟,子宫里的羊水似乎还在深情地召唤。可是孩子们都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了。它怀疑自己是早产,因为它还没足月就生下了孩子。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可这一事实,如今已经无法更改、也无法改变了。不想廪君这时挣扎着站了起来,它摇摇晃晃地、踉踉跄跄地爬了过去,开始寻找母亲的乳头。廪母本能地抬了一下腿,让廪君顺利地爬了过去。可就在这时,廪母听见了一声怒吼,如雷贯耳。一团巨大的阴影忽地罩了过来,陌生的气味也随风而至。这是什么呢?廪母猛一回头,但见一团巨大的黑影忽地遮住了洞口。来者不善!廪母开始本能地意识到。它便轻轻地咆哮了一声。那黑影也轻轻地咆哮了一声,随即又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走了过来——它想去嗅廪母那红润、潮湿的生殖器。
  “放肆!大胆!”说时迟那时快,廪母一跃而起,一掌劈去,那黑影便触电一般,一闪而开。廪母扑了个空。那黑影已经跃到虎崽的身边去了。它于是恼羞成怒,一口就叼住了毛茸茸的廪君。岂有此理!廪母又凌空一劈,再次扑上前去。只因太虚弱了,它行动有些迟缓,黑影又闪开了。闪出了洞外。廪母又哪里肯放?它一个健步也闪出洞外。一片红霞。啊啊,那是一只斑虎!一只大斑虎哩!廪母怔住了,但见它面目狰狞,瘦骨嶙峋,酷似阎罗王。十分的恐怖。可见孩子们就要被它叼走,廪母又呲牙咧嘴,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力气,然后一个猛虎捕食,一口便死死地叼住了那虎的尾巴。那虎忽地一闪,反口一咬,反倒将廪君一口吐出来了。四目相对,廪母和那虎一下子都惊呆了,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白虎,忽地映入了眼帘,展露出一身淡淡的乳白色的花纹,就像天上变幻莫测的云丝,洁白无比、灿烂无瑕。“啊啊,啊啊,白虎!白虎!”它们都失声地惊叫起来,吓得连连倒退,然后又伫立着,傻愣着,屏住声息,冷静下来。
  那只疯虎就再也不敢靠前了。那时候它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淡淡的气息。那气息是穿透骨髓和灵魂而来的。那气息让它灵魂颤栗,神思麻木,双目晕眩,倍生胆寒。它再也不敢停留了,于是便发疯似地逃跑了。其实谁都知道,白虎五百年甚至上千年才会轮回一次——这毕竟是老虎的祖先所寄托的魂灵啊,它又岂敢轻易地去冒犯呢?事实上,这种基因早在老虎的身体里遗传下来了,它已成为老虎们身体的一部分,记忆的一部分。就这样,那只来自北方的老虎发疯了,其实它早就发疯了。于是它沿着葱白之岭,沿着大青山脊,一路狂奔而下,最后窜入了人类的领地。沿途,它见什么咬什么,见什么攻击什么!它歇斯底里!它丧心病狂!它先是进犯牛群、羊群、马群,继而又开始进犯人群。它一路疯狂地咆哮着,撕咬着,将牲畜咬死咬伤了几百头,将人咬死咬伤了几十个。一时间,整个大青山都谈虎色变。人们在喊:“我们要报仇!我们要伸冤!”
  那时候有人还亲眼目睹了,那只发疯的老虎下身悬吊着一根长而坚硬的阳具,那阳具直挺挺的、红鲜鲜的,精液汹涌、垂涎欲滴。它发疯一般,四处疯狂地寻找着交配的对象,凡不从者二话不说,一口咬死!人们这才意识到,那只疯虎一定是误食了一种可怕的药草——天女闹红。其实那东西又叫散魂草或散魂果,果实嫩红欲滴,圆头圆屁股的,体型近似小葫芦或者女婴,其毒性至今还是一个谜呢,所以动物吃了会不断地产生性幻觉,导致性器官高度亢奋。而这种草老虎是不会轻易去食的。因此人们猜想,这也许就是那只老虎发疯发狂的真正原因了。因此人们知道,如果不将这只疯虎尽快地铲除,那么大青山就将永无宁日。于是以覃姓族长为首的大青山人,以十人或七八人为一组,有的拿着火铳,有的带着网套,便开始围山、搜山了。三天三夜,他们将那只疯虎逼近了廪母的领地——白虎山来了。它再也无处可逃了,它便躲进了廪母的洞穴中。那时候,廪母以为这个可恶的家伙又是悄悄前来偷袭自己的孩子的,它又准备迎战了。可就在这时,廪母忽然闻到了人类的气息以及火药的气味,甚至还听见了猎狗的狂吠和人类的呐喊之声,它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那时候,人类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地逼近,逼近,都已经逼近到洞口了。廪母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来临了。
  必须迅速转移!
  廪母首先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它一口只能叼走一个孩子啊,其他三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万般无奈之下,廪母把目光投向了那只惹祸的疯虎,然后流露出乞求、讨好的目光。那只疯虎同时也意识到了危险,它自然也明白廪母暗示的意思,就是想叫自己也像它一样的叼上一只小虎崽,逃生。可它却不想拯救那些孩子了,它感到叼着一个孩子奔跑不仅是一个负担,也是一个累赘,更是一个危险!这无疑会减缓奔跑的速度,而一旦减缓了奔跑的速度,那么自己就有可能落入敌人的圈套,甚至还将被人类的火铳击中,那样必死无疑!因而,这个忙它不能帮也不想帮。事不宜迟,廪母立即看出来了端倪:这只疯虎已经失去了老虎的本性!自己不能再指望它了,甚至从它冷漠的目光中还可以看出:它似乎想独自逃生!啊啊,这个可恶的疯子!这个可怜的胆小鬼!它真真是我们老虎家族的败类啊!廪母都只差气昏头了。但是一想到廪君,廪母又开始冷静下来了。那个时候,它知道战斗已经不可避免了,它因而发誓:要将那些入侵者全都赶出自己的领地,赶出自己的家园!它别无选择。于是廪母也便作出了一个大胆而不明智的决定:它放下了廪君,朝洞口奔去。它想吓退人类,它想打退不如骇退。可是谁又知道,洞口这时已是黑压压的一群人,和黑压压的一排排枪口,似乎只要一扣动扳机,无情的子弹就会喷射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廪母别无选择。因为在那枪响之前,它必须迅速果敢地作出决定。那时候廪母忽然意识到了危险,极度的危险:这个代价值也不值?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它便放弃了这一愚蠢而又可笑的念头,随即又作出了一个明智而又正确的决定:逃走!远远地逃走!迅速地逃走!这里太危险了。廪母于是掉转头来,再次飞入洞中,一口叼起一个孩子,——也不管是谁,全凭天意了。当时它真是这么想的,它只想叼走一个孩子,无论是谁,只要叼着就是!于是它飞奔而出。只见那些拿起火铳对着洞口瞄准的人类,这时都忽地张大了嘴巴:“啊啊,白虎!白虎!”人们惊呼起来。廪母就从他们头顶“嗖——”地一声,箭一般地飞过去了……
  “白虎!白虎!”人们依旧惊魂未定。
  之后的情形也便可想而知了:人们在惊讶之余,都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望着白虎——出神。可就在这时,惨剧发生了。那只疯虎也从洞中飞奔而出,它还不待人们反应过来,就朝呆望的人群发起了猛攻,突然,它一口就将一个人的脖子咬住了,只听得那人“啊——”地一声,头便“咔嚓”一下不见了,就像滚地瓜一样,一骨碌地滚将下去。“不好!”待人们醒悟过来,又听见“咔嚓”一声,一个人的手臂又掉落了。“天啦!这只老虎发疯了!它疯了!”人们于是纷纷举起火铳,对着那只疯虎一连扣动扳机,“叭叭叭叭”,一阵扫射。一时间,枪管里便喷射出一股股复仇的火苗,和一粒粒复仇的子弹……疯虎中弹了,它“轰隆”一声,倒下……“啊啊,打中了!打中了!”人们又惊呼起来,呐喊起来,随即又一轰而上,朝着那只依旧翻滚的疯虎又是一排排扫射,击射,将那仇恨的子弹全都化成怒火喷射而出,最终,将那只疯虎打成了筛子。米筛子。似乎还不解恨,只见那个老族长——覃望川,这时忽地抽出腰刀,一步上前,寒光一闪,便将那只疯虎坚挺的阳具割了下来……血淋淋的。
  “哈哈哈!”
  人们全都发疯了,他们一齐冲进洞中,同时望见了那三只惊恐万状、哼哼唧唧的小老虎。“啧啧,啧啧。”他们连连称赞,“多么可爱的小老虎啊!啧啧。”可是,那些小老虎依旧胆战心惊、茫茫然然地望着人们,瑟瑟发抖,不明所以。一如风中的鸡毛。
  “杀了它!杀了它!”
  一个个丧心病狂。他们误以为这些虎崽正是这只刚刚被击毙的疯虎的子女,所以仇恨和怒火便油然而生。于是“叭叭叭”,他们又一连扣动了扳机,又解恨似的朝着那些虎崽扫射开来,一下将那些虎崽打得比筛子眼还细,最后又将它们打成了豆酱,打成了蜂窝,打成了肉泥!而一个个的脸上依旧痉挛着,颤抖着,流露出得意非凡甚至是报复后的快感……其实人们错了、想错了,他们误杀了它们——那几只小虎崽,它们死得冤枉,也死得不明不白啊!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不可更改了。
  然而,那些获得报复快感的人们,其实并不知道事实的真相,所以才酿下了如此不该发生的惨剧!然而即便他们知道,难道他们就不该用自己的愚蠢和莽撞,为自己可悲的报复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吗?那时候,廪母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把那只不可一世的疯虎抬回了家,剥了皮,分了肉,吃了个精光。
  可是,人们却不知道噩梦即将来临……
  那天夜里,廪母又把廪君衔回了洞中,它惊呆了——孩子们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血已经凝固了,结痂了,乌黑一片。廪母欲哭无泪。它守着孩子,一连十多天,也不见孩子们醒来。它的心碎了。最后,它一口口衔着孩子,将它们全都埋葬了。也将悲伤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它欲哭无泪。可是洞穴里依旧洋溢着浓浓的血腥之味,久久地挥之不去。那又是怎样哀伤而绝望的日子啊!三天以后,廪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带着白虎离开了。它将白虎安置在大雪洞里,一处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然后廪母又去了莽莽苍苍的大青山。那个夜晚,人们没有想到,自然也不会想到,子夜过后,廪母会悄悄地溜进寨子,在那些散发虎崽气息的人家,将那三个襁褓里的孩子叼走。三个孩子不翼而飞。那个夜晚,对于覃家峒人来说,简直比一千年甚至一万年都还要漫长,仿佛都中了邪魔一般,每个人都在夜里做着同一个可怕的噩梦——全都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可待他们醒悟过来,那三个孩子的尸体,早已经横躺在葱白岭上。三个孩子都断气了,都是廪母咬死的!但身体却都完好如初。于是乎,那些气恼得发疯、甚至是失去理智的人们,再一次拿着火铳奔进了白虎山,又一窝蜂似地涌进了洞中……里面空荡荡的,似乎除了老虎散发的虎骚味之外,什么也没有!人们扑了个空。他们这才意识到,廪母早就带着廪君转移了,离开了。
  这就是那次“人虎大战”!
  可是白虎一直搞不明白,母亲为何将自己养大了,却没有将自己也赶出领地去呢?其实那时候它才知道,母亲是想告诉它一个更为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直立行走的两足动物才是它们真正的克星,真正的敌人!因为人类比老虎更强大、更残忍、更狡猾啊,而老虎之所以害怕人类,不是因为人类手中握有钢枪,而是人类都长有一颗复仇之心!所以,即便它们是林中之王,它们也只能忍让,只能回避,只能躲闪,还要尽量地与人类保持一定的距离——越远越好!
  其实廪母也是舍不得离开廪君的,可那个时候它已经与人类结上仇怨了,它遭到人类的报复也只是迟早的事了,但是廪母没有怨言。只是它不想廪君也卷入其中,去为自己白白地送死,去作无谓的牺牲。其实那天,廪母也是舍不得走的,但是它又不能不走啊。它不想连累了子女。所以临走之前,它将廪君舔了又舔、抱了又抱,它的心一直都在喋血啊!但它别无选择。然后,它朝着葱白岭深情地咆哮了一声,它便泪流满面地出来了。它抛下了廪君,它独自去了大青山,去了千丈崖。它义无反顾。而当它朝着山崖一阵狂吼之后,整个大青山酣睡的人们都被惊醒了。人们于是纷纷拿起火铳或者长枪跑了出来,或匍匐着,或仰卧着,准备还击。都严阵以待。可是廪母立在高高的山崖上,对着崖下咆哮一阵之后,面对那如血的残阳,却纵身一跃,坠入了万丈深渊……
  一只翅膀托起了它,它就魂归天国去了。
  
3.见证

  阿黑是一条狗,猎狗。狗通人性。这个观点自古皆然,亘古不变。所以在阿黑的眼里,人类既是它的主人,也是另一类型的“狗”。或者说是没长尾巴的狗。其实阿黑知道,人类原本也是长有尾巴的,后来进化了,他们从树上来到了洞穴,又从洞穴来到了茅屋里,最后靠劳动使前肢变成了手,使后肢变成了脚,而保持平衡的尾巴就这样慢慢地蜕化了。最后,一个个又都变成了青屁股儿。
  青屁股儿覃日格长大以后,他屁股长尾巴的地方就不再青了。现在他成了阿黑的主人。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一开始他的主人是老族长覃望川。覃望川就是覃日格的阿巴(父亲)。这是毕兹卡人的叫法。但覃望川把阿黑给了儿子,却没有把族长的位子交给儿子。因为这个位子,对很多人来说都很有诱惑力和吸引力,同样包括覃日格,那个青屁股儿。
  那个时候,阿黑这只猎狗,跟随老族长和青屁股儿,也便见证了人虎大战的整个过程。
  事实上阿黑也不想为谁去辩说的,无论是虎族还是人类,似乎都与它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毕竟在人类的眼里,狗和老虎都属低等动物,是不能与灵长动物——人类相提并论的。但作为被人类驯化的猎犬,猎狗们也有着自己的本性和特征,那就是忠诚,绝对的忠诚。事实上这是猎狗最大的优点,也是猎狗最大的弱点;而且猎狗不仅可以去为主人追赶猎物,还可以为主人看家护院、守卫家园。从这一点来看,狗们似乎又与那些野兽不同,毕竟它们可以与人类和平、和谐地相处。
  但是白虎就不能了。它毕竟是一种动物,凶猛、冷酷、无情。因此白虎的到来,让整个覃家峒或者说整个里溪都处于惊恐和戒备状态中。事实上,不仅猎狗们惧怕白虎,甚至连覃日格也非常地惧怕,但他却不会轻易地表露出来,至少当着阿黑的面如此。其实在阿黑的眼里,覃日格是死卵,死卵没用!你别看他剑眉豹眼,虎口狮鼻,壮实得就像一头大黄牯,可他就是犁不了老婆这块田、种不出一茬好庄稼来。为此覃日格带着阿黑和老婆向日娜,不仅翻越了大巴山求过观音菩萨,还翻越了大酉山拜过傩神娘娘,他们不知吃过多少神赐的送子粑粑,可结婚都已三年了,向日娜的肚皮依旧瘪瘪的,没有鼓起来。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覃日格一直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吃了那根虎鞭而遭到报应的缘故呢?这一疑问一直久久地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使他不敢相信吃什么能补什么了。他觉得那都是一些骗人的鬼话!所以那时候,覃日格几乎夜夜无眠、噩梦缠身,动不动就找阿黑出气,时不时就想踢它一脚。而且,覃日格也跟他阿巴一样,最喜欢踢狗们的卵包了,他似乎也想让狗们断子绝孙!
  这也是阿黑不太喜欢覃日格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但既然老主人已把它给了覃日格,阿黑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它想反正又没离开过这个大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只是跟以往不同的是,晚上它不再蹲在老主人覃望川卧房的门前了,而是蹲在了覃日格卧房的大门前,要替他怀孕的妻子看守大门。
  这是一项光荣而又神圣的使命!
  所以阿黑很通人性,它时刻都在关注向日娜怀孕的信息!不然,每天它都别想去睡一个囫囵觉了。那时候,似乎繁衍的任务也落在了它们猎狗的身上。
  可是向日娜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也不晓得覃日格是怎么日的!事实上,那时候阿黑都当了好几回父亲了,无论覃家峒、向家峒,抑或是朱家峒的狗崽们,差不多几乎都是它一卵日下的——野种!
  那时候覃望川见儿子落魂失魄的,寝食不安,不仅看在了眼里,也疼在了心里。没办法,他只好去求堂弟——老梯玛覃望岳,想让他替儿子再想一想办法,这就带着阿黑来到了老梯玛家。
  老梯玛覃望岳家在寨东,那是一栋高大的窨子屋。在覃家峒,或者说整个里溪,这种窨子屋只有三栋:一栋是他老覃家,一栋是老梯玛家,另一栋则是他的亲家——向国泰家。但是他亲家的家不在覃家峒,在下游三里处的向家峒,他亲家也是族长——向氏族长。所以在整个里溪,他亲家也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特别是在向家峒,那更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一言九鼎。可是论资排辈,整个里溪他只算得上个二号人物。第一号人物当属他覃望川了,因为他不仅是覃姓人的族长,也是覃家峒的乡长,不大不小管着一千多号人呢。第三号人物便是老梯玛覃望岳了。他是个明人。明人是天人合一、人神合一的统一体,汉人称之为“土老司”,也有叫“端公”的,土家语叫“梯玛”。梯玛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化解人神之间、人鬼之间的矛盾,为人们乞福消灾,降临福祉。而覃望岳正是这里的最好一个梯玛,老梯玛。所以,为了覃家的血脉——香火,覃望川只好亲自去打点了。他是想请望岳兄弟再动一动法眼,求一求祖先,拜一拜神灵,再给他们老覃家送个一男半女。诚然,作为掌堂师老梯玛,覃望岳也是知道的,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漏,所以他只好求助于上天了——他想请上天给自己一个明示。那天,老梯玛覃望岳也便身披虎衣,头戴五佛凤冠,手摇八宝铜铃,沐着清晨的微风,面对先祖的神灵,在白帝天王庙破例为老族长家做了一堂法事,最后,终于得到了上天的明示:“去东方求取白虎之胆!”
  得知这一结果,不想老梯玛覃望岳的脸“刷”地青了。他深表怀疑。因为白虎山在覃家峒东边,“去东方求取白虎之胆”,不就是去射杀、猎捕白虎么?这可是虎口掏心、太岁头上动土的事啊,这又如何做得呢?这不是羊投虎口、飞蛾扑火、自取其辱吗?这冤冤相报又何时得了?因为那次“人虎大战”,人们依然记忆犹新!
  而且一命抵一命,不多不少,正好三个。而那些失去孩子的人家,也正是那日枪杀那三只小老虎的人家。老虎知道该找谁去报仇,因为它能分辨出那气息,它不会大开杀戒、滥杀无辜!这也正应了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古话。但是阿黑只是一条狗——猎狗,它不想参与人类和白虎的角逐与争斗。在它看来,他们之间的恩怨全与自己无关。同样,覃望川对这一结果也深感意外,这就问老梯玛:“怎么会是这样子呢?”
  “天意如此,我也不知作何解释!是不是人虎大战还未结束呢?”
  覃望川摇头,依旧表示怀疑。因为当初是他叫儿子去吃那根虎鞭的,他想是不是那虎鞭里面积存了太多的毒素,这才造成儿子精子的成活率低呢?那天,他木着脸回家对儿子这么一说,覃日格就暴跳如雷了:“这不是作孽吗?还让我们去猎杀白虎,与白虎作对?”
  “当时我也这么想,可这是天意,是天意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覃望川很无奈。“但是,为了老覃家的香火,这也是回避不了、没有办法的事!要作孽,就只好再作一次孽了!”
  “哼,作孽他们也敢!”阿黑也很是想不通了。它嘀咕了一句。
  那天晚上,覃日格为该不该去作孽久久地不能入睡。他一直都在思想:自己要不要去猎杀那只小老虎呢?如果不去,那他老覃家就要断后了,他老族长家的位子就将不保了。你想他又能甘心吗?当然不能了!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才不想做一个不孝之子哩!所以那天晚上,他拿着阿巴的快枪——汉阳造,擦了又擦,抹了又抹,他把那枪管抹得油光水亮的,然后瞄准了又瞄准,当确信万无一失后,他这才带着阿黑出门了。他们一路都小心翼翼的。仿佛四处都是闪烁的鬼火。那鬼火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忽明忽灭的,阿黑害怕极了。可它没有办法,谁叫它是只猎狗呢。它知道白虎山就在前方,就在不远处,它再没有一点胆怯、回旋的余地了。当然阿黑也知道,白虎大多都在夜间活动,也只有在夜间他们才进得洞去,他们也才会得手!其实阿黑更希望那天晚上白虎没有出洞去捕食,他们最好也别得手!因为它不想惹祸——招惹白虎!它知道和老虎结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用人类的话来讲,那叫麻屄头上打火罐——是悬天的事!可是人类不会因为一只狗的担忧而改变自己的决定。有时候人甚至比狗更固执、更顽固!幸好那天晚上有月光,月光清冷清冷的,能给人以光亮、以希望。他们这就来到葱白岭,来到了老鹰尖嘴,渐渐地接近了目标。从那里可以望见白虎山半山腰的那个洞口——白虎的巢穴。似乎没有谁比它更熟悉的了,因为当年人虎大战的时候,它还是一个愣头青,它是第一个跃入洞中去的,也是第一个看见洞中那三只惊恐万状的小虎崽的。这次也是一样,里面也是三只小虎崽,那三只小虎崽也都惊恐地瑟缩着,哼唧着,不明所以。那时候,阿黑还以为主人会将它们立即处死呢,没承想,主人呆呆地望了一阵后,只用一个布袋将其中的一只装进了袋子……
  必须迅速撤离!
  但那只小虎崽在布袋里依旧不停地挣扎着,叫喊着,阿黑就知道,这只小虎崽已经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了。似乎一切都无法改变。于是,他们一阵风似的逃了回来,逃回了覃家峒。可是阿黑发现,即便覃日格放下了布袋,他的身子依旧还在筛糠——瑟瑟地发抖。他依然心有余悸。毕竟他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可是那一刻,他豁出去了——完全地豁出去了,他再没有退缩和回旋的余地。一切皆凭天意了!就这样,他来到了老梯玛覃望岳家,他想叫老梯玛为这只即将献身的小老虎再做一堂法事,好为它超度亡灵,以减轻自己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这时,夜,阴森森的,鬼堂里闪烁着鬼火,似乎更为阴森可怕。老梯玛覃望岳这就化了一碗净水,然后身披虎皮,头顶凤冠,手摇八宝铜铃,便开始念动咒语了。一时间,缭绕的烟雾弥漫起来;他于是遍洒净水,雾气渐渐地笼罩开来了。这时那只小老虎在催眠曲中,便渐渐地安静下去了。老梯玛覃望岳这才说道:“日格啊,快,快!快把老虎的心肝掏出来,和着生血吃了!”覃日格不觉犹豫了一下,但他最后还是掏出腰刀,“呼——”的一声,寒光一闪,就将那小老虎的心肝掏了出来,和着生血吃了!
  那时,只见一丝丝白雾,悠悠地钻进覃日格的身体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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