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十七节、第十八节

　　十七
　　此次南京之行让贾金明很不高兴。本来，他是要以这种宣传方式来帮帮伊馨姐的，没想到反而落得伊馨姐一顿抱怨，如果伊馨姐因此以后不理自己，那自己的一腔情感真是只能无语东流了。好在伊馨姐在他从南京回到古辕后，就给他打来手机，让他别生姐的气，自己还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只是自己不想太张扬了，请他理解。但他就是不能理解伊馨姐的做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连上个电视也不敢。所以，他一直闷闷不乐。
　　而相比之下，朱老五这一段的日子过得倒很悠闲，悠闲得只剩下一件事情，那就是等待。
　　但等待是不好过的，非心平气和的人无法过下去。因为它让人焦急，有时候突然出现一件事，也会吓得人半死。
　　那天傍晚，朱老五正开车去“心满益足”呢，突然一辆公安的车急刷刷地横挡在他车前。他一脚煞住匀了很长时间的气，才晃过来。他在车上足足等了五分钟，也不见公安下来，他只好先开了车门。走下车时，公安的车里传出一个声音，要他站好喽，别想逃！又等了一会儿，公安的车门才打开，下来一位便衣，高大，粗壮，脸黑，而且脸上的肉一条一条地横着，还长了许多小疙瘩。他走到朱老五面前，往朱老五肚子上就是一拳。朱老五挨了擂却笑了，说铁支你想吓死兄弟呀。叫铁支的那人眉头一拧，说自己是公安，谁跟你兄弟。朱老五忙表示是是。铁支说你是个屁，兄弟，既然是兄弟，为啥有大动作不跟自己打个招呼。朱老五说没有哇。铁支用手中的包扫了一下朱老五的头，说还不说呢，好，你能耐！五黑子，就凭自己知道你的那些事儿，捅到常委会上，看谁敢拍板用你。说完就去拉车门。朱老五赶紧摁住车门，要铁支大人不记小人过，晚上没事叙叙。回头他问铁支去哪里。铁支笑笑，说晾他朱老五也不敢跳出如来佛的手心，那就去“一品香”！
　　朱老五坐到车里，心还在怦怦跳；虽然定了好一会儿神，发动了车之后，手脚还有些发抖。他暗自庆幸，又暗自叮咛自己，世上的路不好走哇，一不小心就不知道在那个河沟里翻了船。老五啊老五，你真得小心！
　　他给金豆子打了个手机，要他往“一品香”送一万块钱。
　　铁支那天晚上饭没吃好，因为还没吃到一半，他接了一个手机，骂骂咧咧的，说他妈这帮罪犯不让人活，便捞起朱老五放到桌上的一万块钱，对朱老五说算是办案经费，以后还他。便大步飞跑而去。
　　铁支姓铁，但“支”字不是他的名，而是官职，因为他现任古辕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所以，人们尊称他为铁支。他的名叫无忌，铁无忌。开始他琢磨老爹为何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后来看过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熟悉了明教教主张无忌之后，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意思。书中的张无忌，上至元朝皇帝，下到小门小派、地痞流氓，他都无所顾忌。爹给自己取这个名，怕也寄托着这么个意思。因此，不管是破案，还是混事，他对阎王小鬼一概都是无所顾忌。
　　铁支走后，朱老五自己吃这顿饭就没什么滋味了，于是叫来了几个小兄弟。小兄弟告诉他，街上到处都在传，白银街发生了一起凶杀案，男的被人绑架到一间空屋子里，老婆竟然没报案，中午还让在市二中上初三的女儿去送饭。女儿走后，那女人又到别处打麻将去了。结果那女孩子被绑架的人当着他爹的面给糟蹋后，掐死了，接着男的也被杀死。犯罪分子将父女俩埋在屋里后，逃之夭夭。到了晚上，女的见男人、孩子都没有回来，才报了案。
　　朱老五听后，觉得铁支突然离去恐怕就是因为这事。他和兄弟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久没讲话。没说话是因为他在想着女孩被蹂躏、被掐死的情景，让人无法想象，无法忍受。他想着想着，心都抖起来了，假如这女孩是自己的孩子，那现在自己会怎样。不敢想下去，不能想下去。想的时候他的心就隐隐作痛。进而他想到了那位母亲，这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那么冷漠，让自己如花的孩子往虎口里去。他把一双筷子咔嚓插到桌子上，大叫如果那女人是自己的女人，自己一定杀了她。弄得小兄弟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贾金明打响了他的手机，问他知不知道市区发生了命案。他说知道。贾金明要他查查，会不会是他的小兄弟干的。朱老五突然冲着手机大发雷霆，说贾记你放屁，自己的兄弟都是规矩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贾金明在电话里要他不要发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没干更好。这段时间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出乱子。朱老五这才放缓语气，平和一些说，知道知道，自己感激贾记的关心。不过，自己常告诫兄弟们，人活着，得守规矩，那才有脸面，有尊严！
　　十八
　　朱老五想到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这会儿他越发觉得这事重要了。过去，自己和兄弟们要想弄点钱花，常常得使狠招，因为不使狠招，谁也不愿主动把腰包的钱给你贡上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要说自己这帮兄弟没犯过事儿那是假的，还不是自己用钱铺了路，在局子里找到了门子，靠上了硬山，比如铁无忌，还有那润山新区派出所所长，都成了自己的铁哥们，只要有事，打个招呼，再出点“办案费”，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兄弟们不定栽进去多少呢，说不定连自己都栽进去了。不过，以前出的事儿都不大，无非为地盘打打架，为收保护费使点儿狠招，为被保护单位出的事摆摆平，扎个三刀六洞什么的，从来还没有出过人命。如果有哪个兄弟犯浑，把人家的小命儿给弄没了，恐怕所长、铁支也无法替自己消灾。现在手下这帮兄弟还算听话，但谁能保证个个永远听话，一旦哪一个反动了，叛变了，当了王连举、甫志高，真要弄出像今天这样强奸杀人的案子来，那自己一准跟着进去喝稀饭。再被提提纲上上线，整出一个黑社会来，自己连吃饭的家伙恐怕都难保住。自己现在虽然没有把老婆、孩子当回事儿，那是自己还活着，一个月甩给老婆小几千，足够她娘仨花了。如果自己真没了，老婆儿女无依无靠，朱老五的心还真缩起来了。不要说朱老五心硬如铁，其实他对自己的亲人心很柔软。
　　一想到家里人，朱老五就为自己走上这条打打杀杀的路真的感到害怕了。自己那时是如何走上这条路的？应该是自己作的。爸虽然没本事，但在搬运队一辈子本本分分。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要自己好好上学，将来混个出息。爸说，批林批孔时，说孔老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话反动，他觉得很对，世世代代管人的人有几个是泥腿杆子，即使是泥腿杆子，那后来也把脚上的泥洗干净喽，就给他起了“劳心”这个名。但他不听话，也不珍惜，在学校拉起一帮子不学习的小兄弟浑闹。初二没到底就被学校把爸叫去将自己领了回来。爸没指望了，也就不管他了，任由他在社会上横。横来横去将他爸的一世清名也给横丢了，人家指着他的脊梁说他爸，那朱贵仁不定做了什么孽，不然，咋养出这么个熊货。自己把爸给起的名字也混丢了，变成了朱老五。后来，自己凭着敢跟人家三刀六洞占了上风，成了大哥。再后来自己积攒下一点钱，开始和公检法的人混，但人家说好听点把你当做线人，说不好听点儿，你不就一个混混么。虽然他有一句经典语录，人活着，得守规矩，那才有脸面，有尊严！但他自己得承认，在所长面前，在铁支面前，看上去自己似乎很有面子，其实哪次有面子过，在他们面前，自己就得装狗，一旦不装狗，就可能被他们狠狠地踹一脚，踹一脚之后，你还得装狗。
　　相比之下，贾金明才是在真正救他。贾记给他指出的道儿多么光明。他可以从烂泥塘里拔出脚来，并把自己脚上的污泥洗干净，走上未来辉煌的坦途。那时，自己就可以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正正经经做人，自己也可以做一个像爸说的那样“劳心者治人”的人，让爸觉得自己学好了，变好了，也能陪着他老人家天天拉拉话，不再像现在，给老爷子钱老爷子都给甩喽；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带着老婆儿女到世界各地逛逛，到处留个影。文化啊文化，你真是个好东西。自己咋可以成为公司经理、董事长，那又咋能成为个文化人呢？
　　本来朱老五不说话，酒就喝得闷，现在文化又成为他沉重的心事，就喝得更没滋味了。雅酒之乐在倾心，俗酒之乐在喧闹，这不喧不闹的，酒除了辣，还喝得有个什么劲儿。后来一个兄弟实在忍受不了了，问五哥有啥心事，说出来大家分担分担。朱五说，自己能有啥心事？还不是都替你们这帮狗崽子担着心。扎个窟窿能补上，挑断脚筋能接上，命给拔了再也不会发芽了，以后做事绝不能拔人家的命，你拔人家的命，警察法律稳稳当当会拔你的命。得守规矩，那才有脸面，有尊严。兄弟一片声地答应是。
　　朱老五问兄弟们能不能帮他弄个文化，不，文凭。兄弟们面面相觑，个个都离文化一大截子，上那儿去弄那东西。还是老三金豆子机灵，说这事儿还得请贾记帮忙。朱老五告诫兄弟们，贾记不是你们这帮狗崽子可以喊的，以后见了贾金明，得恭恭敬敬地喊贾记者。喝！朱老五高兴了，怎么把贾记给忘了，他一定神通广大，能给自己弄个本本。他一高兴，这酒就喝得畅快了，一会儿便杠子老虎、各显神通了。
　　第二天朱老五给贾金明打去手机，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说了自己的意思。贾金明说五哥你真想拔掉红毛变凤凰，自己一定帮你，而且一帮到底，让你彻底脱胎换骨。不过，你得听我的，要用文化好好洗洗自己的臭脚。不过，得使钱。下午，贾金明给朱老五回话，说省城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商都财院的，正正规规的钢印，明天一块去。朱老五高兴地连叫贾金明晚上出来坐坐。贾金明说晚上得加班把一个专题片制作完，明天才能走。他让朱老五晚上也滋润滋润老婆，既然做了文化人，就不要天天想着路边的野花，野花采多了，就不知不觉变成为野蜂子。
　　其实是因为伊馨姐打来手机，告诉贾金明自己从南京回来了。贾金明很惊喜，晚上想单独请伊馨姐吃顿饭并说说私房话。接到朱老五的电话，他差点儿邀请了朱老五，因为朱老五一参加就不用自己掏钱了。但那样一来，自己对伊馨姐的真心就打折了，而且三个人在一块，不尴不尬，气氛就不会那么暧昧，男的请女的吃饭，可能并不真正想干什么，要的就是那种十分暧昧、打情骂俏的气氛。有另一个人在场，自己有些滚烫的还穿着三点式的话就不好意思说了，那这顿饭这顿酒也就吃得喝得没滋没味了。还有，他也不想让朱老五马上知道自己以他做试点的伟大理想，因为如果朱老五知道了，可能会对自己帮助他产生怀疑，认为自己不定有什么不良企图呢？黑道上混的人都多疑。所以，他还是瞒住朱老五，自己狠狠心，从朱老五给他的小金库里抠点钱，单独在柳林农庄请了伊馨姐。
　　贾金明请伊馨姐，当然还得跟喻文洁请假，理由和推辞朱老五的理由一样。不过，这顿饭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根本没有贾金明先前想象的那样，吃得喝得十分浓情密意，甚至没一点波谷浪涌。因此，贾金明很有些失望。伊馨姐告诉贾金明，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为上次他们去南京的事道个歉，再感谢小弟弟的好意。过两天自己还要去南京，因为蓝小妹要动手术。可能是一直为蓝小妹担忧，伊馨姐对贾金明有些很露骨的话语以及他的伟大理想没有什么反应，对他的有些过于热烈的举动也没有什么回报，无非让贾金明握了握自己的手，临别时拥抱了一下，给贾金明留下空空如也、无法填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