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棋声

　　在大西北某一边陲山区，有座常青山。
　　常青山僻静，幽深，草木茂盛，山清水秀，有如蓬莱岛上的仙气，氤氲缭绕。
　　烟雾笼罩的常青山下，时隐时现着三座规模恢弘的院落。飞檐走壁、红砖绿瓦的楼房，长廊亭台、垂柳怪石的花园。每一个院子中间的高杆上，安置着皮球一样大的橘红色的圆形灯，烟雾中远看就像三个即要落山的雾蒙蒙太阳，一行排列。
　　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妙妙神音，时不时地飞出三大院落，冲出云雾，传向四周。
　　这三大院落，当地人们都叫人间天堂。
　　人间天堂住着一群来至大江南北的鳏寡老人，和一些残疾孩子。
　　老人们的平均年龄大约在75岁左右，他们都是膝下无嗣，或无家可归，或残疾，或社会上的流浪汉，慢慢地聚集到人间天堂。
　　他们个个青衫长衣、面容白净，但邋里邋遢、不修边幅。
　　体型奇形怪状。冬瓜身，骆驼背，青蛙腿……有的爬着走，有的跪着行，有的单腿跳，有的前点后闪，有的一瘸一拐……
　　外貌奇丑无比。月亮脸，鹰钩鼻子，猴子眼，蝙蝠耳朵，螳螂嘴……有的嘴抽眼斜，有的五官被谁捏了一把凑在一起，有的像谁给了一拳眼垂嘴吊……
　　可能他们的上一世都是路弯渡口杀人放火的强盗，深更夜半偷鸡摸狗的惯偷，飞檐走壁偷夫奸妇的淫徒，转上今世有这样的体态形貌，给人们作为笑料，揭示他们犯下的罪业。
　　就是这样一群社会残渣，放在家庭里是累赘，留在世上是拖累，流入大城市是碍眼的污秽。
　　他们个个看起来那么的不起眼，但都身怀绝技，有着正常人无法比拟的本领。
　　凭着自身残缺的条件，在当今这纷繁复杂的社会，能活到七老八十，生命力仍然那么旺盛，就不能小觑他们。
　　自住进人间天堂，这群老头儿老太婆过上了王公贵族、太上皇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为水电发愁，不为医疗堪忧，只担心死得太快。
　　而这一切，并不奇怪，只能说明他们的“命”好，遇上了好政府，有肉同吃，有酒同饮，国强民富的太平盛世。
　　中秋节这天，漫天白云，形状各异，从南向北飘飞。像千帆竞击，像万马奔腾。嗖嗖的南风像个调皮孩子，揭衣解怀，捧面扶耳。
　　西北之山区，对文豪而言，早晚已经很凉很凉了。
　　他是个残疾人，也是人间天堂的一员，身体忒虚弱，抵不了小热小寒，如温棚里的一棵小白菜。
　　他在人间天堂过的第一个中秋节，虽说月圆人不圆，但有这么多的老大爷、老大妈和兄弟姐妹在一起，有肉有菜，有说有笑，过得也是有滋有味的。
　　这天下午，文豪兴趣大发，在人间天堂院内，坐着自制的轮椅行走在温暖的阳光下，心情较舒畅。
　　他的轮椅跟鲁班师傅的木驴子一样，打紧木楔子会自己行走。但他的轮椅比鲁班师傅的木驴子先进得多。鲁班师傅的木驴子把木楔子上到最佳程度，会不受指挥地跑掉。他的轮椅有快慢速调控器。所以他在院内走的不急不缓，悠闲自在。
　　他来人间天堂月余时间，不甚了解人间天堂院内的景观地貌，草草木木，不甚了解老人们的生活习性。
　　他现在根植于人间天堂，这里成了他人生的最后归宿，人生的终点，确切地说，是自己的家。他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理所当然地想去了解家庭每一个成员的兴趣爱好。
　　因为他们和他同呼吸共命运，一条船上的贼。
　　人间天堂修建了前、中、后三大庭院，大小相同，结构一致，每个院落都是一圈对口子红砖瓦房。
　　前院有小花园，办公楼房，通外界的大门。
　　中院有亭台长廊，百花松柏公园，垂柳林。
　　后院有自由活动器材场地，有灶房、锅炉房、太平间等。
　　三大院落看似分散独立，其实是一整体，相互连通的。这群老人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间像鬼魂似的在三大院落里晃荡。文豪也像鬼魂似的在院内飘移。
　　中院公园里的垂柳在南风抛掷下，摇头摆尾，一条条长鞭子似的枝条，像蟒蛇一样弯来绕去；红砖绿瓦，四角翘起的亭子下，围坐着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
　　一个红光满面、长须飘飘的美髯公老人，手举棋子，口喊将军，棋子落石盘啪地响声传了出来，干净脆亮。倘若在握把青龙偃月刀，就是个侏儒老关公。
　　大伙儿都唤他老回回。他的外貌就像那从外地来贩卖牛羊牲口的老回回。谁叫他老回回，他也不急不恼，三捋胡须，哈哈一笑就完事了。
　　和他对弈的是个近四十岁的四肢抽动的残疾人，头发花白，没了牙齿，说话时嘴抽头转向。
　　他看到老回回将军，嘴角抽出一丝诡异的笑，头扭着抓起棋子砸下去，老回回急了，“不算，不算，这一步我看错了，回一步？”
　　“不——回——”。他第一个字说出，第二个字就抽着没了音响。若说完一句完整话，对方已经没心思听了。大伙儿都叫他抽抽。别看抽抽走路一闪三晃、说话七扭八抽、衣服内长外短的样子，可脑子聪明着呢！每天提着象棋袋，拿着马扎凳，和会下棋的老头苦战几个回合。
　　赢了，像个螳螂样雄赳赳地晃着笑着走了。输了，一抽三扭头，也是笑着走了。
　　他从不计较输赢，常说：“下棋是为了消磨时间，去心慌，又不是赌钱财。有的人下棋仗骂的，架打的，我看着——有——笑——的。”
　　老回回一边布棋，一边骂道：“你个抽驴，还认真得很，回一步棋有什么错？”
　　抽抽歪嘴笑着，说：“输——了就——输——”别看他走路七扭八晃叫人不舒服，可他笑嘻嘻温顺的性格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也爱和他玩笑。
　　他的满嘴牙，是走路不小心跌倒磕掉的，仅剩一颗牙齿说笑时露在唇外，像个老太婆。
　　他一心想娶个媳妇。看见了女人，心里就堵得慌，身体抽得更厉害了。
　　毕竟是个壮年小伙子，身体抽搐可生理健康，没有什么奇怪的。
　　旁边围观的老头儿，有人玩笑：“抽抽，你瞅哈媳妇了吗？”
　　他牙关咬紧，嘴唇几扭：“没——么！”
　　“那你给我买条烟，我给你说个媳妇。”
　　“哼——，你你你，你还想哄——我！”
　　老回回接过话头，问道：“那几个老太婆，你喜欢哪一个，我给你说哈。”
　　抽抽嘴瘪了几瘪，挤出三个字：“老——了——么。”
　　惹得老汉笑起来，又有一个老头儿说：“没看出啊！这家伙心眼还高呐，抽抽，你说，那几个服务员呢？”
　　抽抽笑得嘴眼都抽在了一起，“呵，呵，看——不上——我——么！”几个老头儿又笑起来。
　　老回回拿着棋子相互有节奏地敲打，盯着抽抽说：“你还是个骚猪，我一刀子把你睾丸劁了，再骚！”老回回本是个剃头匠，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剃发刀，剃起头来，上下翻飞，像削南瓜皮似的，十几分钟就完事。
　　人间天堂的老头儿都喜欢到他那剃头，也不用新式武器电推子。
　　因为老回回剃头，不疼，还是种安逸的享受。
　　老回回一点也不谦虚，常常吹嘘自己的“刀技”天下第一，自己刀子的“钢水、锋利度”现在的新式工具永远比不上的。有老人清楚他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点破，跟着打哈哈。只是为了多给自己剃几回头。
　　老回回认识字，经常在阳光下看书，也经常向文豪问一些不认识的字，嘴里新名词多一点，有的老汉就听不懂。
　　有老头儿问道：“睾——丸是个啥玩意儿？”
　　老回回腔调扯长说道：“睾——丸么，就是，就是，你摸摸你的裤裆不就知道了嘛。”
　　惹得几个老头笑弯了腰，拍打着对方，抽抽也咧嘴笑了笑，眼睛看着棋盘，头扭来转去，牙关紧咬着说：“我把——你——劁——了——呢？”他下起棋来思路清晰，稳扎稳打，对方总被杀得片甲不留，输得心服口服。
　　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参加残疾人象棋比赛，上上大战场，证明一下自己的棋技有没有其他人吹捧得那么好。
　　旁边若有人说：“咱俩来一盘？”
　　他扭着头瞪着眼睛，说，“不——来——了，你，你，棋艺软——的（臭的意思）。”
　　几个老人在边上又是起哄，又是傻笑。
　　远听见热闹之极，兴奋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