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童年
作品名称:一脉相承谁为钱 作者:姜子芽 发布时间:2014-06-09 09:19:12 字数:5774
第一章:我的童年
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突然袭击了松花江两岸。霜降以前,从长白山天池里流出来的松花江水,还泛着暗蓝色的洪流在奔腾,发出呜呜吼吼的咆哮声,后浪推动前浪,昼夜不停地向前奔流。那时候,站在江边远望,你便能看到江中漂流的小船,好像一片树叶儿,在江心颠簸得晃晃荡荡,奋力航行。在看那远处的船舶,有逆流顶风奋力而上的,有顺流顺风借势而下的,在江中心奔腾交错,船来船往川流不息,很是壮观。
一到冬天,奔腾咆哮的松花江就纹丝不动地,躺在南北两岸庄稼人耕种的土地中间,变成一条玉带似的冰川,闪着金光。突然袭来的寒流,气势汹汹地打它的身上滚过,卷起像刀子般尖利的寒风,刮人鼻子刮人脸的疼痛,那一团团的雪雾,肆无忌惮地在两岸的旷野上抖起威风来。使枯萎的荒草,瑟缩着低下了头,使树干的枝条上,那残存下来的几片枯叶,也无可奈何地听凭寒风的扫荡,葬身于冰冷的地下。赤身裸体的电线杆子上,偶尔会落上几只乌鸦,也被电线颤抖的呜呜苦叫声而吓跑。如果这时你站在冰冻的松花江上面,那怕是三五分钟,就会听到那种嘎巴嘎巴冰层撕裂的响声,怪吓人的。冷!刺人肌骨的寒冷啊,寒冷使得千里冰封的松花江竟也发出了难忍的呻吟!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大冷的天,谁愿意去战严寒,斗冰雪呢?走在咔吧咔吧响的冰面上,心惊胆寒,一不小心,就会摔个仰八叉!痛死我了,一路小跑似的过完冰面,进入一望无际的江湾,蒿草丛生。因为有江水的阻隔,在封江之前,是没人能进得来的,使得长了春夏秋三季的蒿草,高过人头。封江后,人们就像秋收时一样,疯抢着收割柴草。这块烟火宝地,是城里大多数买不起煤的人家,冬天取暖或常年做饭用的燃料保证。每年封江后,城里的人们就来瓜分这块大大的肥肉,抢到多少是多少,没人看管,世人共享。
论抢,这一家人是抢不过别人家的,因为上班和上学,不能天天来割柴草,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才能来抢收柴草。好在江湾大的没有尽头,好在他们有一个长劲头,只要封江后,到开江前,整个冬天里,不论草多草少,他们每个星期天都会来江湾里割柴草,持之以恒,不但供自家烧饭取暖用,还可以卖些零钱,贴补粮食和蔬菜的不足。这个年轻力壮,四十岁的男人,率领着他的弟弟和自己的四个儿子,都会在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拉着一辆手推车,去江湾里割柴草。最小的孩子还不怎么会使镰刀,他不是在割草,而是连砍带拽;时不时的摔个大屁股墩,没人照顾他,在那里摔倒,就在那里爬起来,继续割草。大哥几个便和父亲、叔父并排前行,用力割草,只需大半天的时间,就把手推车装的满满的,高高的。然后轮换着拉车,顶着呼啸的寒风向城里奔去。
只拿工具还不能拉车,跟在车后面跑的就是我,那年我七岁。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城门,便是跟随父亲,叔父和三个哥哥一起去江湾里割柴草。这也是我人生迈出的第一步,劳动!只有多割柴草,家里才能烧得暖和,只有多卖几捆柴草,才能换来米和菜。从那年冬天开始,每年封江以后,我都是跟着父亲、叔父和哥哥们去江湾里割柴草,直到中学毕业。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城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第一次干这么重的活,第一次出这么多的汗。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吐一口吐沫都会结冰的鬼天气里,瞬间把我的热气变成了霜,变成了冰溜子。等我到家以后,全身挂满了雪白雪白的白霜,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雪人!
祖母心疼的搂住我就哭:“我可怜的孩子,你还没有柴草高,怎么能会打柴草呢?这么冷的天,会把你冻僵的,我的心肝宝贝。”祖母叨念着,赶紧把我抱到热炕头上暖和,帮我打扫霜雪,捂手捂脚,好一阵子的忙乎。
母亲十五岁,就嫁到了我们尚家,和祖母、父亲、叔叔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外人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母亲是尚家的女儿而不是儿媳妇。命苦的母亲,三岁时外公外婆故去,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儿。祖母收养了她,算作童养媳吧,就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来教养,没有像其她的婆婆那样,三从四德,以大欺小,倚老卖老,把她当儿媳妇来使唤。天长日久,日久天长,两个人的感情犹如亲生母女,母亲对祖母关怀备至,十分尊敬和孝心。从小就教育我们孝敬祖母,爱护祖母,有好吃好喝的都得先敬着祖母吃。同时教育她的孩子们,当哥哥的要爱护自己的弟弟们,当弟弟的要尊敬自己的哥哥们,使得我们从小就懂得了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居家过日子不可缺少的道德教育,习惯成自然。
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只要是菜里有肉,孩子们都会主动的挟到祖母的碗里。甚至那个孩子在外面有谁给了点好吃的,都舍不得自己吃,都会拿回来孝敬祖母的。
家里还有个成文的规定:就是从周一到周六的晚上,都喝稀粥。只有在周日的晚上,才可以吃顿干饭,因为男人们干了重体力活。
母亲早已放好了桌子,摆上了两大盘子的咸菜和一大碗的酱,还有一大盆煮熟的萝卜干,干白菜叶子,这算是平常日子里最丰盛的晚餐了。闻到那扑鼻的高粱米饭香,尽管我腰酸腿疼,头晕脑胀,还是咬着牙,支撑起来,吃了两大碗,真饱真香啊!比喝稀粥实惠多了。看着家人都和我一样满足的表情,心里甜甜的,美美的。
母亲抱着刚刚出生的宝贝小妹,祖母喂着刚会走路的老六,和比老六大两岁的老五,五个人坐在炕桌上吃饭。我从今天起,就算是个男人了,和父亲、叔父还有三个哥哥坐在放在地下的圆桌上吃饭,这已是不变的座位。一家十一口人,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蛮快乐,蛮幸福的!
吃完饭,我觉得浑身越来越难受,就早早的躺下了。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突然被祖母叫醒,硬是给我灌了一片正痛片,说我发烧了。六个孙子中,祖母最疼我,最偏爱我了,经常家里家外的夸我说:“老四人厚道听话,从不说谎,将来一定能干大事。”
我和祖母的深情厚谊,得从六岁时说起。祖母长得瘦弱矮小,一米五的身高,白净净的脸上,长满了褶皱。每天都把发髻盘得紧紧,高高的,看着利索。穿戴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尽管是打了补丁的衣裤,却穿得很有风采。祖母性格温柔和蔼,从不大声喊叫,从不骂人脏话。看似娇小的祖母,内心却无比的强大坚强,宁愿身上受苦,也决不让脸上受热。默默无声的,承担着生活的重负,即使已经年过古稀,亦不停的劳作着。每天都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若是在有野菜的季节,就拿着一个面口袋,去城外的田地里采野菜,回来煮熟后,喂她的宝贝小猪,春夏秋冬,忙个不停。辛辛苦苦,得养两年,才能出售一头生猪。在我的记忆中,这已是她卖的第二头猪了。第一次,我只记得一觉醒来,大猪突然就没了,猪圈里又住进来了一头小猪仔,大猪是怎么被卖的,我没有印象。这次印象极其深刻,永生难忘,是一头大黑猪,平时我们都叫它大黑。
祖母和每天一样,等父亲、叔父、和哥哥们上班、上学后,打扫完屋子院子,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这次手里拿的不是一个面口袋,而是一穗玉米棒子!她和母亲嘀咕了几句,就拉着我的手,往猪圈门口走去。母亲抱着小妹,将老五、老六关在屋里,自己站在窗户边看着祖母赶猪。只见祖母眼含热泪,打开圈门,从玉米棒子上搓下几粒玉米撒在了地上。大黑猪猛一翻身,站了起来,用鼻子嗅了一下,香的直流口水,几口就捡吃光了,然后就去舔祖母手里的玉米棒子。就这样,大黑被我和祖母用玉米棒子骗着,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城,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很好玩的,一直向收猪场走去。收猪场离我们家至少有三公里的路程,费了半天的功夫,连打带吓唬,连赶带骗的,才把大黑猪赶进了收猪场。猪场的人得知我们是来卖猪的,看着一老一少把猪赶进了猪场,而不是用车拉来的,又惊又喜!赶紧帮忙把猪捆好过上称,开票,付钱。祖母用颤抖的手接过卖猪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手绢包好,揣进了她衣服大襟里的内兜里。又依依不舍得的领着我,去看了一眼刚刚住进新家的大黑,难舍难分的向大黑摆摆手。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出了收猪场,往家赶路。
这时我突然觉得又渴又饿又累,坐在地上耍起赖来,说什么也不走了,走不动了。上午来时,边走边逗大黑吃玉米好玩,觉得即新鲜又有趣,没觉得累就到了猪场,往回家走时,太没意思了,坐在地上就不愿意再起来了。
祖母即没打我,也没骂我,还笑着陪我一起坐在了地上。拍拍我的肩膀,揉揉我的大腿,心疼的说:“胖小子,饿了吧?休息一会儿咱们在走,等进了城里,奶奶给你买好吃的,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你看行不?”
看到祖母慈祥可爱的笑容,听到祖母温柔暖心的话语,我不好意思的拉住祖母的手,回到了城里。祖母买了一包糖块是给大家吃的,给我单买了一个面包,叫我在路上吃,回家不许对别人说,她老人家自己连一块糖也没舍得吃。我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假装吃了几口面包,就偷偷的藏了起来。等到第二天,趁家里没人时,我将吃了几口的半个面包送给了祖母。祖母高兴的搂住我,亲吻着我,眼含热泪将半块面包在掰开,给我一大半,她吃一小半。
摸着我的头说:“你真是听话的好孩子,懂事的好孩子,奶奶心疼你,爱你。”这是我和祖母之间永远的秘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我的母亲。
母亲也有祖母同样的感觉,说我懂事,心宽,不计较是非,厚道,不占人家的便宜,懂礼貌懂谦让。每年春节大家都得换上新衣服,穿上新鞋子,才能过年。只有我的‘新衣服’,‘新鞋子’,是母亲把哥哥们的旧衣服改后做成的,或者是把哥哥们穿小的鞋子留着给我穿。我从来就没有哭闹过,而且我感觉到,母亲似乎更疼更爱我,她总是背着其他的儿子,给我买糖块吃,或者买一个大面包吃。每次也都和祖母的说法一样,叫我在路上吃完,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回家不许说。那个年代的半大男孩子,多半都是又黑又瘦,因家家都是缺吃少穿的,就我例外,长得又白又胖,人见人夸。每个家庭的父母都是这样,对矫情的孩子,调皮捣蛋的孩子就得让着顺着,而对听话的孩子就得瞒着骗着,我就是那个被瞒着骗着长大的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自从我们大哥几个,能帮助父亲干活后,家里的贫困窘况有所改变,不是在过年过节,也可以吃上面食了,每周日晚上的那顿高粱米干饭,已经改吃馒头或面条了,平时晚上喝的稀粥,也比以前的稀粥黏稠了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有两大收入,使家里立马“脱贫致富”了。
第一项收入:就是在冬天去江湾里割柴草,一捆能卖五分钱,至少能持续五个月。后因一次事故,被祖母改定为四个月。我们一家人,每年都是第一个过江去,最后一个过江来的人家,为了抢割第一茬柴草,有一年刚入冬,我们早晨过江时,冰面上看着冰层很硬很厚,而且已经有人走过去了。可等到晚上回来时,冰面上却有点潮湿了,走着走着,就能听到冰裂的嚓嚓声。这时已经走到江心位置,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此时的叔父,尽显英雄本色,果敢大声的命令家人,四处散开走,减轻冰面的压力。然后快速的将大哥和二哥从车辕子里换下来,自己驾着车快速向前奔跑,只叫父亲一个人在后面帮忙推着就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刚刚行进不到二十米,冰面咔嚓咔嚓山响,咕咚一声,冰裂车沉,叔父和车都掉进了水里,父亲和柴草被卡到了冰面上。叔父冷静的不让大家靠前来救他,叫父亲赶紧往下卸柴草,扔的越远越好。自己拄着车辕子,一半身子冰上,一半身子冰下,等父亲将柴草卸完,他才抓着车辕子,爬了上来。万幸的是我们走的正好是浅滩,水深一米多,即使陷在水里面,有车支撑着,也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就是害苦了我们的叔父,下半身全湿透了。我们赶紧把车拽到坚硬的冰层上,重新装车,然后将叔父抱到车上,用柴草盖好。小心翼翼的走过冰面,到了土路,换着班,拼了命的往家里跑,好让叔父早一点脱离苦难。正可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叔父的大无畏精神震撼了我们,生死关头挺身而出,赢得了我们对他的尊敬和爱戴,以至于到现在,各个侄儿们都还觉得欠着他的感情债。
祖母知道后,泪如雨下,不出声,光流泪,哭了很久很久。她老人家并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怨天怨地,像心疼我一样,把她的老儿子让到了炕头上,盖上了两条棉被捂着。等大家吃过晚饭,平静后,将我们打柴草的时间缩短了一个月。
祖母把大家叫到她眼前,郑重的宣布;“打柴草的时间,上冻前晚去半个月,开化前早结束半个月,这样更安全。只有保住命,才能吃饱饭”。
另一项收入:就是过完五一节后,也就是不能过江去割柴草的空隙,我们全家人就会去城外的草甸子上脱土坯挣钱,一块土坯能卖二分钱。开化以后开始,上冻之前结束,就可以持续五个月,这两项额外收入,保证了我们的基本生活,不在挨饿受冻。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童年,一半是在冬天冰天雪地的江湾里度过,一半是在酷暑难捱,炎热夏天的泥堆里度过。脱土坯,需要和大堆大堆的泥巴,父亲就让我光着脚在泥堆里来回的踹,来回的踩,让泥和水均匀的搅拌在一起,这样就可以省去他很多的时间和力气去和泥。我的两只小脚丫,被泥水涮的又红又肿,有好几次都是在睡梦中被痛醒的。每年脱土坯,我就睡不了安稳觉了,因为我既不会脱土坯,又挖不动土,只能踩泥巴。小孩子那有不贪玩的,我就借口说脚疼,不想去了。
父亲说:“脚疼,你去了可以不踩泥巴了,可以不干活了,但是你还可以给大家送水送饭啊,你还可以看着大家干活呀,只有这样,你才能记住挣钱是多么的不容易,以后花钱时,就知道节省了。”父亲和祖母一样,不打你不骂你,说的少,干的多,我还能在说什么呢。从此记住了一个真理;只有劳动,才能吃饱肚子。
我的童年,就是在祖母偏爱的呵护下,在母亲夸奖的表扬中,在父亲的亲自带领下,和柴草,和土坯,和面包,和糖块为伴,一起走过来的。我们这一代人,对即将失去的旧家庭模式,以及家族的血缘亲情,无比的珍惜,永远的怀念和留恋。尽管过去的大家庭中,会有很多偏见和不公正的事情发生,生活过的也是劳苦辛酸,父母对孩子们的管教都很霸道权威,甚至掌握着每个孩子们的前途和命运。但我爱我的家。
我们家近几十年来的兴衰荣辱,骇人听闻的家庭纠纷,血浓于水的亲情变故,都令亲朋好友们感叹和惋惜!母亲不曾想到,那个曾经让世人羡慕的美好大家庭,不复存在了。有的儿女把她的骨肉亲情变得淡如水!薄如冰!一母生九子,九子也个别。这一切都和每个孩子的切身利益,紧密相连,都和家庭中走失灵魂的成员有关。
我怀念过去的生活,想念哪个过去的家,哪两间矮小的土坯房,哪一碗能看到米粒的稀粥,那一捆捆从十里外的江湾里拉回来的柴草,那一块块只能卖二分钱的土坯,那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的一顿饺子。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都温暖着我的心,难以忘怀,父母的恩情永生难忘。无论原来的那个家,有形还是无形了,但家永远都是我们的家,是尚家儿女灵魂归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