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第一章

他躺在大街上，身上盖着一张油毡似的，脏兮兮的，瘦得几乎没有棉絮的被子，与其说是被子，不如说是破布里裹着的棉子壳似的不成形的坏东西，这是他昨天刚从大垃圾堆里捡来的盖了一夜，上面沉甸甸的，全是露水，尽管阳光已鲜艳的从树枝的细缝里照进来，看起来仍然是湿漉漉的，这不仅是露宿了一夜，而更重要的是他躺在了树下，好仔细聆听树叶歌唱的声音，更可以忘记街头小二投他屁股的不快，因为他在小二的面包摊子跟前的桌角下拾了一块油晃晃的烤面包，倒不是因为小二小气，而是他的形象影响了他的生意，在他捡拾面包的一刹那，吓走了一群名贵的顾客，所以小二很生气，就不客气地打了他，尽管如此，他心里比起湿漉漉的棉被要鲜朗得多，要愉快得多，他心里舒服极了。他刚从香甜甜的睡梦里醒来，或许，昨天夜里听树枝的歌唱太时间长了吧，他爱听这种音乐，有时候高兴时，他甚至会捡起地上的树叶，卷成形状，愉快地吹起来。
　　上班的人群陆陆续续的从他身旁经过，但是都没人正望他一眼，甚至不小心从他身旁经过时，慌忙扭转车头，哪怕车子和另一辆车子相撞，即便对面是一辆汽车，也毫不犹豫，毫不考虑地扭转车头，生怕他身上的灰尘飞到他们城市的文明人的身上，哪怕是极细小的一粒，也没有人愿意，更别提那被子的脏臭味，总叫打他身边经过的人提心吊胆，担心害怕扩散到他们身上，所以更别说有人看他一眼。
　　他有一个十分休闲的名字叫“死神”，这儿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他习惯于这样称呼自己。他觉得阳光份外的温和，天空份外的明朗，树叶份外的柔美，鸟儿份外的多情，他心里舒朗、宽松、愉快，唯独上班的人群叫他觉得减少大自然的雅兴，那灿烂的阳光他以为就不该照在他们身上！
　　他耻笑于他们的勤劳，耻笑于他们的辛苦，他骂他们是傻瓜、笨蛋！当他饥饿时，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捡到他们随手扔下的面包、烤鸭、卤鱼、香肠、巧克力、夹心胼等应有尽有，甚至是健力宝、杏仁露、椰子汁，这些也能捡到，他不需要洗衣，大街上随便拾捡点衣服，可以够他一星期的换洗，他身上之所以脏，是因为他懒得换洗。他以剥夺他们的劳动成果而兴奋和快乐，就像别人剥夺他们的劳动成果而兴奋、激动、得意和快乐一样！高兴时他甚至向人群抛一个响亮的口哨，而除了将树上的鸟惊飞之外，其余的惊不起一点波澜！
　　太阳的光照越来越热，越来越强，此时，那发臭的脏被子盖在他身上显得更加多余，他毫不顾忌地用一个优美的动作将被子一甩而去。随及，大街上现出一道肮脏的美丽。首先，映入人们眼脸的是那爆炸式的西方自由式长发，任意歪斜，长近一尺，在那爆炸式的森林下面掩藏着一双黑中透亮的双眸，显得犀利、有神、善感，再下面是一个长满灌木丛的圆弧形的下巴壳，灌木丛上结满了白色的花朵，一簇簇的、一堆堆的，象是饭粒似的东西，叫人看了想吐，闻了想晕，满脸的锅黑色，像是非洲人，但不及非洲人牙色的逊白，似乎显得更加橙黄色的，那双犀利的目光仿佛原始森林中的精灵，仿佛黑色夜空下的猫头鹰，叫人不得不提防着它的袭击。
　　出于好奇，人们不会将目光善罢甘休，还会接着朝下望下去。
　　他的上身穿了一件仿佛女人似的花格衣服，但由于色彩的暗淡，看得不那么清晰，胸口的扣子没有合严，露着非洲人的结实的肌肉，两个袖口好像被狗撕过的镶边，一缕一缕的，自然下垂，花格衬衣上又套了一件浅灰色的棉夹，有几个地方露出长长的狮子毛，好像宠物似的，在自由的空气中一摆一摆的，但我并不觉得如何的惹人喜爱。
　　他的膝盖上破了两个圆圆的大洞，甚至可以看出小腿上的汗毛；一双鞋没有提上，早已露着长长的脚趾甲，叫人不免想起非洲原始森林里的怪兽。
　　人们从这个非洲人的身上早已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我欲接着望下去，或许，他的动作太潇洒了，也或许他的动作太用力了，一下子将被子甩到马路上，致使我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马路上顿时乱作一团，人们由于躲闪这来之神速的脏源体，相互撞在一起，甚至连对面飞来的桑塔纳也来个紧急刹车，差点撞死行人，惊出一身冷汗来，令人不解的是，还没等警察跑过来，人们已匆忙散去，逃离这仿佛原子弹的发源地，尽管有流鼻血的，有伤着手指的，有衣服扯破的，有眼镜摔碎的，有挎包掉在地上不捡的，还有刚买的油条，热煎包，没有来得及朝嘴里送的，他们全然不顾这些，这些不驱而散、慌忙逃开的人群叫死神看着好笑，发狂，激动，兴奋，地上热闹非凡，但他懒得去捡，他知道自有人会替他收集、整理。
　　在不到几秒钟的时间里，就有扫路工慌忙的跑过来将现场收拾得一干二净，死神站起来将扫在一起的能吃的、能喝的东西抢到手，其余的任他们扫了去。
　　天气暖暖地照着，一切似乎又归于宁静，死神舒服的、惬意的翘起二郎腿，他在细细享受生活中的每一粒细胞，阳光中的每一粒艳阳，只要是他感兴趣的，哪怕一点点他都不肯放过，譬如，他喜欢看小鸟展翅飞的动作，他都用一只手面遮起太阳光，朝树枝缝里细细看去，于是，他又将眼光慢慢地扫向人群。
　　他不禁又耻笑起他们的勤劳，愚蠢和善良，说起善良，他不禁讨厌起这两个字眼来，尤其这两个字眼用在这些人身上，就像百合花扔到牛粪上一样，叫人觉得玷污和恶心！他尤其讨厌那半个城里人！自己的妻子、儿女，父母在乡下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而长期在外打工，上班的先生，甚至小姐们把自己当作了城里人，去歌舞厅，洗脚城，妓女院，会餐馆，录相厅，等凡是能所消遣的都不肯放过似的，坐小车，打手机，仿佛很有派头，尤其是令人作呕的先生们，双手搂着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过大街，仿佛在向人们炫耀着什么！谁知道他的妻子、儿女在家过的什么样的生活，甚至等他，盼他的金钱和感情都盼出病来了，也没有个结果。
　　他甚至更不屑于去瞧另一种人！那种西装革履、正人君子式的人物，他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手指上、皮肤上、圆隆隆的肚皮上，以及那红光满面的腮颊上都流露着别人的油质，更别提那名贵的轿车上都洒着别人的血汗，死神觉得这些人，这些东西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不屑一看这种油头粉面的正人君子们！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种人，但他总觉得这群人骨子里流露着虚伪，谈笑间流露着奸诈，别看他们现在人模人样，谁知到了天黑就成了小偷，扒皮，杀人犯、强奸犯、拦截犯，甚至大白天公然在大街上坑蒙拐骗，干尽天下坏事的伪君子们！
　　他试图去欣赏那些身姿苗条，着装得体的女人们，想从她们身上找到自然的芳香，倾听大地的歌唱，但是他发觉他差一点没有上当，这群女人们根本就是害人的婊子、妓院出来溜大街的妓女，有些甚至是拐卖妇女儿童的贱货，他都不屑一瞧。他赶紧收住眼光，不愿将自己真实的感情流露到他们身上一丝一毫、一点一滴。
　　他想只有他是自然的，是真实的，他过得舒舒服服、自自然然、惬惬意意！他与鸟儿为伴，与自然为伍，他以剥夺他们的果实而歌唱，他歌唱他们的愚蠢，同时也歌唱着自己的快乐！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而今天格外的炎热，初夏的嫩蝉扇动着幼稚的翅膀，仿佛发出害羞的鸣叫，继而扯开喉咙，开始高声的卖弄！稠密的树叶也仿佛倦怠的工人的表情，毫无血色，懒洋洋的天空里，几朵白云散着闲步，慢慢地游来游去，只有那黑色的天使横冲直撞，一无往日的柔情，只有那黄色的蜻蜓毫不留情地打扰死神的美梦，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也只有那白色的建筑群在疏懒的天空里显得威武、高大、挺拔，发出耀眼的光辉，照着死神非洲人般的面孔，他想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熟！因为大街上又增添了一道叫人心动的风景！竟有女人穿起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裙子来！他喜欢看这裙子四处飞舞，就如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撒着娇艳的姿容，将花粉传播得到处沁人心脾，芳香奇异；如同人间的一支舞曲，跳动着欢悦的音符，给静谧的大地带来数不尽的活气，给白色的建筑群带来无限的生机！随及，死神的精神也增加百倍！他望着静静的天空，仿佛大地在刹那间闪出一道灵气，叫他份外的精神抖擞，和充满信心！
　　他侧面躺着，除了看那飞舞的裙子，也不时观望一眼飞梭的人群！
　　他看见一位少妇走来，粉红色的裙子刚过膝盖，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若不是这鞋声的尖锐，死神也不会去注意她，她慢慢地走过来，周围散发出一种清清的幽香，死神没去再看她的脸，因为他不想将感情浪费在他们身上一滴一点，他旋及转过身，仰面躺在路边，一双犀利的眼睛轻轻地注视着上空，他在想燕子会从他眼前飞过，蜻蜓会让他感觉世界在飞舞，他静静地看，可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叫他觉得烦燥，他在等，等待着高跟鞋离去的平静！
　　他视线的上空现出一道粉红色的亮光，他知道高跟鞋就要过去，他心中不免一阵欣喜，可是，突然，高跟鞋的声音嘎然而止，他不免抬眼望去，天啊！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少妇细嫩的大腿，像一根软绵绵的玉柱，发出耀眼的光泽，透出天然的清香，好像白色透红的玛瑙，晶莹剔透、清新欲滴，他不由得阵阵莫名其妙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他喉咙，这时，对面马路上有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有礼貌的对少妇说：
　　“小姐，上车吗？”
　　“前面市委家属院！”小姐说了声，就轻轻地上了车。
　　一截高跟鞋跟扔在了马路边！
　　死神傻傻地望着，他看着车子缓缓地驶进了门前站着岗哨的大门内！他心里又一阵悸动，他呆呆的望着那截高跟鞋！
　　他站起来，把它握在手里，装进贴身的衣兜里！好一会儿他心里没有说话，他似乎觉得自己傻了，好像神志不清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仿佛仍然听到高跟鞋在敲击地面的声响，他仔细地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又慌忙仰躺在地上，望着静静的天空出神！真的，他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的眼睛睁着，什么也没有望见，哪怕燕子从他眼前飞过，哪怕蜻蜓从他面颊贴过，哪怕蚂蚁在他手指上咬过，哪怕虫子在他脚趾上爬过，他全然不知，他陷入一个莫名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看见，尽管那白色的建筑群发出耀眼的光辉，尽管那白白的天空似乎响有炸雷，那是对面的宾馆在举行开业典礼，尽管那美妙的音乐冲破云宵，尽管人们的笑声遮住乌云，他都不知觉，也没有知觉，他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的世界里！
　　这样的过了日落，这样的过了日出，这样的过了黎明，这样的过了日暮，这样的坚持了好几天，他才慢慢地醒过来，恢复神智，要不是一只大蚂蚁咬住了他的手，他慌忙抬手，竟然发现手上满把蚂蚁都在无情地啃咬他，把他当成了死人，他慌忙将这些蚂蚁驱掉，手面上已吭吭凹凹的啃了好多处伤！他叹了口气，又望了望周围的天空，他感觉肚里一阵饥饿，他的眼睛不由得盯上那白色建筑群旁边的垃圾箱，他的眼一阵发亮！
　　他站起来，朝它走去！
　　他不顾周围人群眼光的讥笑，因为他根本就不屑看这眼光，饥饿的手让他大胆地朝里摸去，他先是摸着一大块硬硬的隔着塑料硬壳的东西，他将它取出来，打开一看，天啊！上帝感谢你——给饥饿的死神赠送这么一大块新鲜牛肉！我的上帝！幸许里面还有，他又将手伸了进去，又掏出一包长长的东西来！天啊！这东西来得更刺激！这是什么！这是刚刚扔进来的新鲜肉肠，包装完好得很，上面一点儿灰尘也没有，干干净净的，仿佛雨天里洗过的新鲜橙子，叫人心里觉得舒服快乐得很！这地方真好！这个垃圾箱简直就是我的宝贝！嗯！我喜欢这样的宝贝！不过，他一想起这儿的人看他的讥笑的眼光，他就觉得厌恶起来，他反而耻笑起他们的眼光来，他以剥夺他们靠勤劳靠双手得来的劳动成果而激动异常，他突然觉得鲜血沸腾，他用此时不太饥饿的手拼命地朝里探索着，他不再想吃面包，烤羊肉，突然，他碰到几瓶瓶装的东西，他就随便摸出一只来！啊！上帝，这正是我需要的！一瓶烈性上等的葡萄酒！叫人觉得快活，他突然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了力量！这真是个好地方！他不由得赞美上帝的仁慈来！他不顾周围眼光的讥笑，面对着上帝仁慈的光芒，他突然感觉万物都跳起舞来，都活泼快乐起来，都复苏激动起来，他仿佛感觉他如同坐在花轿里，如同坐在上帝的宝座上，叫他觉得快活和兴奋起来！他将空瓶子扔进了垃圾筒，却如同扔进了飘着云雾的仙洞里，他站起来，他不再想吃什么食物，他已吃得饱饱的，他想走回去，走回他原先睡觉的地方去！
　　他刚坐下来，想倾听树叶的歌唱，可是，一个什么东西硬硬的，从他上衣的内兜里落在了他的肚皮上！他信手摸去！天啊！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高跟鞋跟的塑胶程度似乎硬硬的，又似乎软软的！他想起来了，那白色透红的玛瑙般的肌肤，他不由得又昏厥起来。他四肢软软的，眼前昏昏欲睡，他仿佛又进入自己编织的世界里！一个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叫他对生活无限感激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没有痛苦，没有世人讥笑的眼睛，没有烦恼和为穷困日子发愁得几天睡不着觉的苦楚！更没有为了一个铣把，把邻居打得住进了医院的难受！现在，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因为他根本无法想！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仿佛坠入了桃花源的圣地！到处是鸟语欢唱！到处是载歌载舞，到处是人群激昂，连猪马牛羊也快乐得唱起朝圣歌！阿门！我的快乐和你的快乐一样！阿门，你的欢乐就是我明天的太阳！阿门，在你的怀抱我仿佛又回到了亲爹亲娘的故乡！阿门，是主赐予我力量！是上帝给了我创造奇迹的力量，我在你的脚下，应该是欢呼、是歌唱、是勤劳、是善良！如今，我什么都有，为了一个快乐的姑娘！主在为我戴上勤劳的帽子，不让那些不劳而获者摘去我帽子的辉煌！我是上帝的一个臣民，我和千百万人一样！我不但勤劳善良，我还要斗志昂扬！不光是我，既使那最小的一颗星星也知道完成上帝的旨意！为人间洒下所有的光芒！哦！我应该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克服一切贫穷的力量！将自由、幸福的滑梯面朝着那些纯洁的生灵，希望他们能滑到人间，撒播着希望的光芒！照亮那些讥笑的眼睛，照亮那些不劳而获的双眸！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幸福！死神迷迷糊糊的仿佛进入幸福的世界！掉进幸福的深渊！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他不由得为自己的幸福而拍起手来！他果真拍了！致使他慢慢地醒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