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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翻滚在小神河的浪花里

作品名称: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      作者:路遥知马力      发布时间:2014-05-15 22:13:29      字数:5819

  小神河里的鱼最大不过二十厘米长,两百克重,最多不超过十来种,有白鱼、麻鱼、鳝鱼、鳒鱼、红眼鲈、蓝眼鲈、黄癞丁子、沙葫芦子等,其中桃花瓣子鱼最有名。桃花瓣子是我看到的小神河里最漂亮的鱼了,偏平身子后面有两扇像鸟儿翅膀一样自由摆动的尾巴,身躯上有一道道红、蓝、银白相间的花纹,像蓝色的天空同时出现了无数道鲜艳的彩虹,好看极了。桃花瓣子鱼的肉也非常香、非常嫩,它总是成为小伙伴们在初夏的小神河里拼命追逐的幸福和梦想。
  一放学,我们先不回家吃饭,其实回家了也不一定能吃到饭或马上吃到饭,我们手里拿着细长的铁丝打鱼,或赤手空拳在小神河里抓鱼。最会抓鱼的是寇兵娃子,他总是一个人一声不响地独自在这个石洞中摸摸,或者在那个石板底下摸摸,他总能摸出最多的鱼和最大的鱼。他在双堤头大水潭边的青火石包下摸了好一会儿了,忽然惊叫起来:“哎呀,我摸的这条肯定是一条大鱼!哎呀,这么长!哎呀,几尺长呀!”我们赶快扑扑嗒嗒从水里踏过去,溅起来的浪花把自己的眼睛打得睁不开来,我们一齐汇聚到寇兵娃子正在摸鱼的大石包旁,看他到底摸出一条什么鱼来?这条鱼到底有多大?寇兵娃子大吼一声:“出来——啦!”只见一道黑影从水面闪出,射向河岸的沙滩上,“哇!不是鱼,是蛇!”“呀,蛇!天啦,那么长!”“呀,这就是水蛇,天啦,寇兵娃子,咬着你没有?”本来十分得意的寇兵娃子这时却已吓白了脸,望着那条正向石缝中钻去的水蛇,大喊一声:“打!快打死它!”十几双小手抓起白火石、青火石、沙子、泥巴向那只水蛇砸去,水蛇突然调转头向我们吐出红艳艳的舌信子,我们打得更快了:“快打!快打!要打就得打死,不然它以后要报我们的仇。”不一会儿,那条水蛇便碎尸万段、身首异处了。寇叔是个面善心软的人,他曾对我说:“你们砍柴或找猪草的时候要小心毒蛇,见到了你就赶快跑。不是毒蛇的话,你们不要打,是毒蛇的话你们也不要打,不过,要打你就要把它打死,不然的话它以后就要报你们的仇!”“怎样报仇?”我迫不急待地问,寇叔说:“它会咬你!咬了你的腿,你的腿就会烂掉。咬了你的手,你的手杆子也会烂掉。”我追问:“咬了脑袋呢?”寇叔笑着说:“那,你的脑袋就会中毒,肿得像一个大葫芦包,脑壳皮变成了透明的水泡,湿漉漉的,指尖一戳就会流水流血流脓,打针不行,喝药也不行,必死无疑。”所以见了蛇,我们要么避而远之,要么群起而打之,直打得毒蛇屁滚尿流、血流成河、血肉模糊、体无完肤、一命呜呼!
  放学路上,一只两米多长的土蝮子唰唰啦啦从苞谷地里窜出来,蒋军大喊一声:“蛇,快打!”随即一块石头飞到土蝮子的尾巴尖上,我忙喊:“打不得!”蒋军向我反问道:“为啥?”我说:“蛇不能打的,要打就要打死,否则它以后会报仇!”蒋军惊慌地说:“哪,咋办?我已经打了一石头了。”我说:“打就打死!”我们忙手握石块不停追打,眼看着那条蛇钻进了土坎子上的石洞里,说时迟那时快,蒋军猛扑过去,紧紧抓住了还剩一半没来得急钻进土洞的蛇身子,“来,给我帮忙,把它扯出来!”蒋军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和恐怖。我忙帮他抓住蛇的尾巴,天啦,蛇的身子太臭啦,臭不可闻!蒋军又说:“快拆土坎子,千万不要它跑了,跑了以后会报复我们的。”不知寇叔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相信这是真的,蒋军也相信这是真的,我们都害怕这条土蝮子会跑掉,以后会报复蒋军和我!但任我和蒋军使出浑身吃奶的劲儿,那条土蝮子还是没有被扯出来,尽管我们扯下了它一尺多长的半截尾巴。
  生产队分农副产品,爸爸对妈妈说:“今晚,队上分核桃和柿子,让我负责过称,每家怕也分不了多少。”我忙问:“咋不叫寇叔过称呢?每次都是他过称。”爸爸说:“你寇叔今儿个早上叫土蝮子咬了!”我惊叫一声:“叫土蝮子咬了!”我想,寇叔既然能告诉我打蛇要么打死要么不打,否则会报仇,莫非他自己打过毒蛇?莫非他遭了毒蛇的报复?我问爸爸是不是这么回事,爸爸笑着说:“我倒也听过这样的说法,但我总不大相信。不过,我们原来的房子被包家沟的洪水冲了,有人就说是因为我把院坝坎跑出来的那条大蛇打死了的缘故,从这儿看,我倒真有点儿相信了呢。”我说:“那你已经打死了那条大蛇,并没有放过它呀?”爸爸说:“谁知道呢,话都是由人随便说的呀,人的嘴有时说话也没有反正。”
  大人随便说的话都让我们小娃深信不疑。冬天烤火时,双手闲着没事,拿着火钳把火炉子里烧着的桦栗木疙瘩这样翻那样翻,火星子四溅,把妈妈烧烦了,妈妈正在拉鞋底子,做布鞋最难的是衲鞋底子,把烂衣服、旧裤子洗净了,撕成一绺一绺的布条条,摞在一起,用十多厘米长的大针密密麻麻地锥了眼,用白麻绳子衲起来,衲紧,厚厚的十厘米高的蓬松布条堆子终于被“压成”一厘米厚的鞋底,这就是“千层底”,穿着这种布鞋虽然没有解放鞋、塑料底儿鞋、皮鞋大方漂亮,但冬暖夏凉,非常结实,透气舒适。妈妈见我不停地翻弄柴火,瞪了我一眼,说:“再不要玩火了,玩火要尿床的!”妈妈说得很认真,妈妈从不开玩笑,我乖乖地放下火钳,望着妈妈被衲鞋底子的大针戳破了好多次的手,心想:“玩火真的要尿床吗?”沟那边的李香一到冬天,每天早上常常顶着铺盖从后门走出来,悄悄地把被尿湿了的铺盖搭在两棵泡桐树间横栓着的竹杆上,便飞也似地跑进屋去,有时寇兵娃子发现了,寇兵娃子一定会边指着画着“地图”的那床铺盖边叽哩哇啦地大声叫喊:“哎呀!尿床台,顶铺盖,站在门口太阳晒,铺盖晒得冒白烟,白拉拉壳壳儿掉下来。”寇兵娃子就是瞎得很,他爱骂人,爱作贱人,但人们也喜欢骂他,喜欢作贱他,他二爷就是寇叔,寇叔曾笑着骂他:“狗日的兵娃子,我看你死了才不再说瞎话了的。”
  双堤头下的水潭又大又深,儿娃子女娃子都在那里洗过澡,冯梅、李香、春苗儿那帮女娃子们下午打满猪草后,趁天将黑时便连上衣带裤子浸到双堤头的水潭边偷偷洗一会儿,但她们从来不敢到潭中间去,潭中间太深了,进去就出不来啦。我们看见那些女娃子也在双堤头洗澡,便飞一样地从各家出发赶到大水潭边,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有的连花裤衩子都脱了,有的从未穿过裤衩,“扑嗵”一声,棒打核桃一样跳进潭中,李香她们“妈呀!”一声赶快站起身子,想逃出水潭。虽然已到夜晚,但天上的月亮是那样明亮、那样美丽,它正挂在双堤头几十棵大柳树中最大最高那棵的柳梢上,晚风轻拂着柳条,月亮像正月十五生产队仓库院坝头大核桃树下荡着秋千的童年的笑脸。寇兵娃子扎猛子时间最长,在水底赛跑速度最快,他长得黑不溜秋,就像水底黑泥巴里藏着的泥鳅儿,人们常常骂他:“你这个黑鬼,跟挖煤的煤黑子一个样!”然而,有谁知道,几十年后,寇兵娃子还真的去山西当了“煤黑子”,并且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他一个猛子扎过去,从水底抓住李香正想逃走的双腿,“啊呀!”一声惊叫,李香扑倒在潭水里,吓得险些昏死过去!等她弄明白是寇兵娃子在恶作剧后,便边哭边破口大骂:“狗日的兵娃子,狗日的短命儿鬼啦!短三十啦!活不过三十六啊!把我吓死了,你也不得好死啦!狗日的,你欺负我,我给你二爷说哩。”真的,寇兵娃子谁都不怕就怕他二爷,他达他妈都是哑巴,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天天坐在门墩上晒太阳,就像冬天的火炉边烧烤着的两头红苕,一动不动。李香还在不停地咒骂着寇兵娃子:“狗日的寇兵娃子,私娃子寇兵娃子,杂种寇兵娃子,让你二爷好好教育你,你这个有娘养没娘指教的东西!”其实李香边骂边淋洒着身上的水珠,她小小的个子,说话声音并不大,她哭骂的这些话虽然有些难听,但包家沟口的大人小娃们没有谁不会的,毫不例外人人都能骂上几句。但咒骂人家有娘养没娘指教或私娃子什么的算是骂得比较重的,但人人都骂人人被骂,也就习惯了,没有谁为此恼羞成怒,更没有人觉得自己真的成了有娘养没娘指教的东西或私娃子东西。不过,寇兵娃子却有可能真是一个“私娃子”哩,他二爷就是生产队保管员寇叔,寇叔是个“老鸡蛋”,一辈子没结婚没有女人,而兵娃子的达是个“瓜瓜”,妈是个“哑巴”,瓜瓜和哑巴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聪明”娃呢?这中间肯定有什么非常复杂的“问题”。陈家雀儿有一天就骂兵娃子,说:“你是一个私娃子,你不是你达的儿,你是你爷的儿。”兵娃子冲过去抓住雀儿的头发把雀儿的脑袋往黄泥巴里摁,往臭水坑里焖,并且边打大骂:“私娃子总比一家人都是秃子,强得多。”真的,雀儿他们一家人除他之外,全都长过秃子,“秃子”就是瘌痢壳,满脑袋上长满了粉黄色的瘌痢,几乎没有头发,瘌痢经常发痒,用手一搔,瘌痢壳壳就像柳絮一样在春天的河面上飞飞扬扬、飘飘洒洒、轻轻飞舞。寇兵娃子站在陈家雀儿家屋后的高音喇叭旁,大声喊着:“秃子秃,偷白菜,偷到半夜不回来,鸡子叫,狗子咬,驴日的秃子回来了。”兵娃子对谁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顺嘴猋出的顺口溜说起来顺口、开心、好玩罢儿,但雀儿总是不服气,他追上拴着高音喇叭的大白杨树下,抓起一个石头向寇兵娃子扔去,寇兵娃子吓得嘻嘻哈哈逃跑了,跑到包家沟砍柴去了。忽然,高音喇叭哇哇啦啦唱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认真而好听:“太极县人民广播站今天第三次广播现在开始……”高音喇叭拴在大白杨树上,大白杨树长在陈家雀儿家房后的小山上,小神河的水很小,包家沟口的地方很小,大枫树学校的操场很小,但高音喇叭很大,高音喇叭的声音很大很大,高音喇叭告诉我们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很大……
  包家沟和代家沟都涨了水,但很快就会消去,水刚消去一点儿,姐姐、李香、冯梅相约去双堤头对面的杉树坪找猪草,她们每人背了一个大挎箩,把裤子挽到膝盖以上,手拉手从黄家竹园对面的豁口下水过河去,快到对岸了,忽然李香惊叫一声:“哎呀,妈呀!”便挣脱了姐姐紧握的小手,在黄色的小神河水里向下游滚去,姐姐大叫一声:“坏了,李香叫水打去了!”冯梅大叫起来:“快救命啊,救命啊,李香叫水打去啦!”她们赶快上了岸,把挎箩往地上一扔,沿着河岸边跑边喊:“李香叫水打去了!李香叫水打去了!快救人啊!快救人啊!”只见李香的挎箩在水面上飞快地向下游漂去,李香挣扎着在水中翻爬滚打,一会儿脑袋露出水面,一会儿又不见了人影儿。其实河里的水并不深,只是河床陡、流速紧,人被打倒了就爬不起来,唿哩哗啦一下子就被打去老远。
  去年涨大水,哥哥和李家田都去河里打柴捞树,哥哥在长长的竹杆根部安上一个铁腕子,铁腕子有尖尖的铁钩,能啄住坚硬的树木,这是捞树最好的武器。上游流下来一根杉树筒子,李家田一腕子扎去,没有扎上,杉树筒子却漂得更快了,李家田猛扑过去,想把杉树筒子抓住后弄到岸边,日后卖钱或盖房用,没想到一个水头打来,李家田忽地一下钻进浪中,飞也似地向下游漂去,李家田黑色的脑袋在黄色的波浪中上下沉浮,像一只灰色的田鼠在金色的麦浪中左突右窜,“李家田被水打去了!”哥哥边喊边沿着河岸向下游奔跑,我也跟着往下游跑去,不一会儿却看到李家田从水里爬了出来,原来他漂到公社养猪场下的桑树湾时,被击打在桑树湾悬崖边的水浪反卷了回来,他趁机从水里拼命游出来了。我看到他浑身上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连那条补了花补丁的黑裤衩也被水冲走了。李家田脸色铁青,黑瘦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像一副正在磨着荞麦面的手磨。他蹲在地上,不敢站起来,哥哥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给你取衣服去。”我站在旁边吓得不知道干什么,只是看着李家田纳闷:这水咋这么厉害,一下子把人冲成个精身子,连裤衩子都给打跑啦?
  李香还在水浪里翻滚,小神河两岸却没有一个人影儿。突然,姐姐看到下游不远处有人正在过河,忙喊:“喂,快救人啦!河里有人!”那人听到喊声,抬头朝前方一看,果然一个人影在水里连滚带爬,时隐时现,忙冲了过去,抓住李香的胳膊,但水劲很大,他自己被一只石头拌了一跤,险些倒在水里,李香从他手中溜掉后又向下游流去。那人丝毫没有犹豫,连跑带游追上了李香,再次死死抓住胳膊,在水中站定,又把李香拉起来,抱到岸上。姐姐跑到他们跟前时,李香正口吐黄汤,浑身淌水,头发散乱,嘴唇变成了紫黑色,从黄家竹园到下堤头有三百米远,李香肯定喝了不少浑水。那人忙对姐姐和冯梅说:“她在哪儿住?我帮你们把她背回去。”姐姐看到那人个子很高,穿着草绿色的衣服,头上戴了个白色硬壳帽,恍然大悟,说:“哦,你是警察叔叔!”那人笑着说:“哦,你们过河咋不小心!哟,这小河的水看起来没有多大,但冲劲可不小哩!”冯梅感激地看着警察叔叔说:“叔叔,太谢谢你了!若不是你救了她,李香怕被冲远了,没有了哩。”警察叔叔笑着说:“这是偶然遇到的,没啥可感谢的,我是到你们这儿办案来的。”李香浑身沾满了泥沙,上衣冲得几乎没有了,裤子撕成了几绺,头发散乱,皮肤赤红,有的地方变成青紫色,是河里的石头撞了的,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冯梅问她话她只能小声回答,“疼不疼?”“不疼,我害怕。”冯梅又说:“今天不用打猪草了,我们都不打猪草了,你回去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啦!”李香轻轻摇摇头说:“不,两头猪,明天没啥吃了,等着我打猪草回去哩。”不一会儿,李香的爸爸李红军跑来了,他见女儿眼睛睁着,而且还能说话,看样子不太要紧,便首先跑过去紧紧握着警察叔叔的手,眼含热泪连声道谢:“好警察呀,好警察呀,您是我们李香的救命恩人啦!”李红军坚决把警察叔叔拉扯到自家屋里,李香妈连声感谢后端来一大盆热水,请警察叔叔洗脸、洗脚,不一会儿,又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甜酒荷包鸡蛋,警察叔叔推辞不掉,满头大汗地吃完后即起身告辞。李香一家人坚决要让他住上一夜,晚上给他做点饭吃热几盅酒喝,警察叔叔说:“不啦,不啦,我是来办一个案子的,时间很紧,而且还有一个警察在公社等着我哩。”李红军说:“哎呀,到现在我们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哇。”警察叔叔笑着说:“今天碰巧遇着的事,而且水也不大,没啥了不起的,遇到谁都会这样做的,你只要知道我是县公安局的警察就行了。”李红军夫妇跟着警察叔叔找到了另外一个警察终于知道了一些情况,警察叔叔的名字叫樊宏光,是县公安局刑警队的一名普通刑警,爱人也在县上工作,售货员,两口儿都是太极城人,刚结婚两年,儿子还没满月呢。李红军再次握着警察的双手,仍然激动地说:“樊警察,你是李香的救命恩人啦,我们一家人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樊警察笑着说:“没啥没啥,遇到的,谁遇到都会救一把的,再说娃小水也不大,举手之劳,不值得感谢!”李红军说:“我们打算等女儿稍好后,带她到警察叔叔家专门谢恩哩!”樊警察说:“欢迎你们到县城我家玩儿,要说谢恩就不必了!”李红军说:“救命之恩,怎能忘记啊!”
  告别后,两个警察专门去代家沟调查一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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