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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水利工地炮声隆

作品名称: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      作者:路遥知马力      发布时间:2014-05-12 11:12:27      字数:8099

  黄姑父在我家新房的房址上牵好了庄基线,我们全家人便开始挖庄基、砌庄基。庄基里全是石头,我也帮爸爸妈妈哥哥挖石头、端石头,软石头用石镐就可以钻碎取出,硬石头还得放炮炸碎。我握钢钎,哥哥轮锤打炮眼,打一米深就需半天时间。哥哥小心翼翼地把黄色炸药用纸槽倒进炮眼里,把导火线轻轻插进雷管里,然后伸进很深的炮眼底部,再用黄土把炮眼塞紧,哥哥说:“快喊,说我们放炮了,叫人们都躲起来!”我边喊边躲到包家沟的大石崖底下:“放炮了!放炮了!放炮了!”不一会儿哥哥也跑来大石崖底,边跑边喊:“点了!点了!已经点了!”过了四五分钟,只听“轰”地一声闷响,山摇地动,几千块碎石冲上天空又辟呖啪啦跌落下来,落到庄基地前的秧田里和秧田坎外的小神河里。“嘿,这一炮,炸得好!”哥哥高兴地说。我们飞也似地跑回庄基地,刚放炮的地方还在冒着青烟,空气里弥漫着黄色TNT炸药的芳香。全家人抬的抬石头、运的运土巴,紧紧张张又得忙上好一阵。
  前檐的庄基已砌好,后檐是石山,还要向后削去两米多深、三米多高的石坎,石镐虽然能挖得动,但没有放炮来得快。我和哥哥又打了四个炮眼,但放过之后竟有一个没响,是哑炮!哥哥慢慢扒出黄土,抽出雷管,原来是雷管没响,炸药原封未动,哥哥说:“我们把这个雷管剥了,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哥哥小心剥掉雷管的外壳,里面是黑色粉末状的东西,我说:“这东西跟鞭炮里装的火药是一样的,看能不能点着?”哥哥把粉末状的东西倒在石板上,点着了一根火柴,尽力把手伸长,把脑袋向后倒仰,尽量不能让火苗烧着,只听“哗”地一声,那黑色的粉末瞬间变成一只巨大的火球,“嘣”地一下子窜上天空,我的眼睛被刺激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同时我还听到自己的裤裆“叽溜”一声,一股臭气从裤管下窜了出去,哥哥也听到了我发出的这种奇怪的声音,笑着说:“哎呀呀,看把你吓得屁长流!”其实,哥哥也吓得滚倒在庄基坎下,浑身都是泥巴,他的手被火光烧成了黑疙瘩,好在只是燎糊一层皮,不伤大碍,哥哥望着石板上消失了的黑色粉末,说:“天啦,这,多危险!”
  放炮真是危险啊!去年冬天全村青壮年劳力在代家沟的梯子坎修水平梯地,一沟两岸的石壁上写满了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工地上挂着红旗和优胜奖牌。昨天晚上全村人刚刚看过彩色电影《沙石峪》,我也看了,沙石峪的人们战天斗地、改天换地,从几里、几十里外的地方抬来、挑来、背来细土黄泥,硬是把沙石峪这个净是鹅卵石和盐碱滩的不毛之地改造成高产稳产的革命良田。电影里的男子挑着满筐的泥土,妇女也挑着满筐的泥土,他们戴着草帽,唱着革命歌曲高高兴兴地走过山路,趟过小河,把凝聚着战斗汗水和革命热情的泥土倾倒在一望无际的盐碱滩上,滩上几百面红旗迎风飞舞,在空气中发出啪啪啪啪地抽打声。看电影的时候,“去几十里的地方挑泥巴,累不累?”我问爸爸,爸爸说:“咋不累!”我说:“那他们还嘻嘻哈哈,高兴得合不拢嘴,连一点儿都不累似的。”爸爸说:“你看他们脸上的汗,流得跟河水一样多呀。”真的,电影里的人们每人肩上都搭了一条白毛巾,出汗了就用白毛巾擦一擦脸,擦了一后,轻轻向肩膀上一甩,白毛巾又稳稳当当地搭在肩膀上。我问爸爸:“你看他们那毛巾,个个都是白生生的,好像没用一样,我砍柴时一出汗,脸脏得像鬼,白毛巾只擦一下就成黑毛巾了,他们汗成那样,毛巾却还是白的、新的?肯定是假的!”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快看电影,少说费话!”
  梯子坎的水平梯地一天砌一道石坎,一天修一个地坪,进展速度之快,真不亏是水利建设“标兵”生产队。我们小孩放学后也必须参加劳动,冬天很冷,但干一会儿活后也就不冷了,小孩主要是拣石头、填土坑,我们手提小竹筐跑到刚放过炮的烂石仓里拣石头,然后一筐一筐倒进大人们刚刚砌起来的石坎内。黄有文姑父看我又提了一筐小石头倒在他的脚边,满意地望着我的眼睛,说:“好娃,好娃,既聪明又勤快,长大要当干部哇!喂,我给你讲的枕头包上金钱豹和袁五魁打仗的故事,忘了吗?”我说:“没忘!没忘!打死金钱豹的人为什么最后却得了稀屎痨,是不是他累坏了,吓坏了?”我又问:“吓坏了就要得稀屎痨吗?”黄姑父说:“这娃,快去捡石头,你看人家、黄金子又捡了一大筐了。”我赶忙回头捡石块去,寇叔笑着说:“红花要得绿叶扶,大石头还得小石头支,我们大人干活,你们小娃们也别想休息。”我才不服气呢,我说:“我们一天才劳动一傍晚,你们天天都在干活,看把你们都累死呢。”寇叔说:“小娃娃,不好好学习的话,以后有的是活叫你们干。”我说:“我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每次都是第一,长大了我要到西安去工作,到北京去工作,去当干部,我才不干活哩。”寇叔便伸出大拇指头,对我说:“好娃娃,有出息!”
  放工了,生产队长鲁继忠大声喊叫:“今儿个放工了,明早还要来早点,明天任务更艰巨,青石包一定要拿下。”大人们累得一声不响地只知往回走,我们小娃的气力出了又来了,高高兴兴地唱着《沙石峪》里的那首歌,但也只唱得了其中的几句歌词:
  “沙石峪,山连山,当代愚公换新天,
  七沟八梁一面坡,层层梯田绕山转。
  青青泉水流不尽,革命道路永向前……”
  回家后,妈妈拣了一大碗蒸红苕,今年全家分回的粮食不多,妈妈说:“看来粮食还是不够吃,留点粮食明年度春荒呢。”我最喜欢吃蒸红苕,特别是农历八月初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苕,洗净了放在锅里蒸熟,用筷子朝中间一捅,举在手上,一口吞下去,呀,把人烧死啦!有一次因为吃快了,还未熟透的红苕趴在牙齿上取不下来,我的牙齿烫坏好几只,嘴唇也被烫起了血泡,爸爸说:“小心你的狗牙。”爸爸说的这句话是骂人的话,因为谁要讨厌狗的话,就把那只狗叫到院坝里,给它丢去一只烧个半生不熟的刚从红火灰里取出的白萝卜,那只狗高兴地冲将过去,一口啃下,但它却汪汪汪汪惨叫不停,疼得在地上打滚儿,原来那只还在冒烟的白萝卜紧紧吸住了狗的牙床和牙齿,将狗的牙床烫熟,牙齿烫掉,嘴唇烫破,从此,那只狗就再也不会到这家门口摇来晃去的了。可是,天天吃红苕,我却不喜欢了,我嘴翘得老高,吊着脸说:“又是红苕?”妈妈说:“明年春上,怕连红苕也没有了哩!”这段时间,生产队按我家挣得的工分给我们分了一千二百斤红苕,爸爸和妈妈在堂屋后侧挖了一个一米多宽、两米多深的苕窖,把又大又圆又光的红苕窖在里边,剩下的要赶快吃掉,稍放一段时间就会腐烂。蒸红苕炒酸菜煮稀糊汤,是这段时间并一直到冬天的家常便饭,每天至少一顿。我现在都会搅稀糊汤了,搅稀糊汤就是在锅里烧一锅开水,用小碗儿盛上半碗苞谷糁儿撒在开水里,放半调匙碱面,用杆杖搅一搅,不能让其把了锅,煮一会儿,就能舀起来吃了,妈妈煮的糊汤稍稠一些,起码还能管一段时间,而沟那边陈高东家煮的稀糊汤却能照见人影,他们家里没有一个全劳力,陈高东是个残疾人,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双手拄着大木棍才能一挪一拐勉强走路,家里只有女人王采莲能上坡干活,但妇女一天只挣八分工。男人能挣十分工,我们上学的小孩干一天只有三分工,干一下午一分工。陈高东家的三个孩子,顿顿饭都抢着拿大碗喝稀糊汤,因为碗里主要是水,少有几颗苞谷糁儿,比我家的还要稀薄寡淡,想“吃”饱的话,每人得吃上四五碗甚至七八碗,所以他们全家人的肚子都被稀水撑得又大又鼓又圆又亮,就像一个巨大的皮球扣在肚皮上,刚吃过饭,用手敲敲他们的大肚子,就能听见有许多清水在他们的肚子里噗嘟儿噗嘟儿直响,他们弟兄三人上山砍柴的时候,隔一会儿就尿一泡尿,隔一会儿就尿一泡尿,一下午要尿十几泡,好像他们浑身装满了水和尿,但我们大家都能嗅到,他们弟兄三人尿的尿一点都不臊,清汤寡水,跟包家沟淌着的溪流一样,只不过冒出了一丝丝儿热气罢了。
  我不喜欢吃酸菜,我说:“顿顿吃酸菜,吃得人牙齿酸得要掉。”爸爸说:“现在嫌多了,你不吃,等你明儿个长大了,到远处去,想吃怕也没有哩。”我颇为不屑地说:“烂酸菜,哪里没有!”真的,酸菜这东西用什么都可以泡成,萝卜缨、芥菜、白菜、莴笋叶,甚至南瓜叶、红薯蔓、坡上或水里的各样野菜,都能泡成,酸菜的确是世界上最平凡最普通最廉价的东西啊!爸爸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酸菜还真的只有我们陕南金州才有哩。”我感到惊奇:“只有我们这儿才有‘烂酸菜’?”爸爸说:“别看这‘烂酸菜’,还有一段离奇的传说呢。”我不屑地说:“烂酸菜嘛,还有什么‘传说’!”爸爸说:“‘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窜窜’,这是流传在咱们陕南金州的一句口头禅。这里所说的‘酸’,指的就是酸菜和泡酸菜的浆水。清朝雍乾年间,陕西社会矛盾重重,动荡不安,各地反抗斗争连绵不断。到了乾隆末年,人民苦不堪言,怨声四起,反清秘密结社日益活跃,白莲教由湖北传入陕南,像雨后春笋,迅速壮大,正是‘林冲上梁山——官逼民反’呵。清政府为了维护他们的统治,先后调集了山东、陕西、湖北等七个省的兵力,对白莲教农民起义军包抄围剿,企图一网打尽,他们丧心病狂地进行残酷镇压,沿途乱抓乱拉人民为他们服役。一批外地壮丁派谴金州征战,他们不分昼夜跋山涉水,被拖得人困马乏,头闷眼花,口干舌燥。人人盼望找个人家喘息,找个小河痛饮。好不容易才见到一处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村中的青壮年因害怕拉壮丁早已逃跑了,仅留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汉看守家门,这些壮丁忙向老人讨水喝,老人颤抖着双手说:‘我人老了,走不动了,上不了坡,也下不了沟,挑不了水啦,平时都是积攒房檐水,可现在连房檐水都没有了!哦,你们要喝么,取个碗在酸菜缸里舀些浆水喝喝吧!’壮丁们舀了一点儿尝尝,还真酸酸儿的、凉凉儿的、香香儿的、麻麻儿的,于是,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痛快淋漓。他们一面向老人道谢,一面向老人请教酸菜浆水的制作方法,老人说,这是把萝卜缨经开水捞掸后泡制而成的,方法非常简单,但最好要时泡时吃,保持新鲜,要时常倒些晾冷的面汤,丢几只辣椒,放几颗花椒,这样才辣辣麻麻的,更有滋味儿。经泡制好的酸菜和浆水,有提神醒脑、开胃健脾、促进食欲、清凉解毒的作用,夏天还能防暑降温哩。后来,这些外地壮丁在金州安家落户,为了适应湿润炎热气候,家家如法炮制酸菜,天长日久,泡酸菜吃酸菜就成为一种习俗流传下来。所以,我们陕南金州的人都说‘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窜窜’啦!”
  爸爸其实也不大喜欢吃炒酸菜的,但他最喜欢吃酸菜面条,更喜欢吃酸菜两掺儿面。两掺儿面就是把麦子和豌豆搅在一起用手磨磨成面粉,然后把面粉和好后慢慢用擀面杖在案板上擀,擀得又薄又细又长,放在开水里煮开两道,捞起来,浇上炒好的酸菜浆水就行了。爸爸一顿能吃三大碗,我也喜欢吃,我喜欢吃两掺儿面的浆水,香喷喷的,味道好极了,比世界上什么东西都香!可惜,每年我们家分到的麦子不多,豌豆更少。豌豆比较低产,因为国家实行的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所以公社在每年的播种计划中严格限制豌豆的播种面积,只在我家房后的阳坡地里种了一大块,去鹞子湾砍柴时我们才会路过这块豌豆地的。豌豆角儿嫩嫩的,又脆又甜,我吃了里面的米米儿,也吃了外面的壳壳儿,即使有些又老又硬的壳壳儿吃不下肚子里,我也不敢丢在地上或装在衣兜里,因为如果被人发现了,一定会告诉妈妈,那就完啦,妈妈非打我一顿不可!所以,我不敢多吃,只是尝尝新而已。生产队分了豌豆,妈妈把豌豆颗儿搅上麦面放在锅里搅拌,小火焖熟,妈妈说:“这个饭叫‘驴打滚’。”真的,豌豆颗儿上面粘了面团,一颗滚成两颗、两颗滚成三颗、三颗滚成五颗,越滚越大,有的滚成了鸡蛋大的疙瘩,好像灰驴在沙坑里打着滚儿,吃起来又面又香又耐饿,吃的时候把喉咙咽得干察察的,只想喝水,没有开水喝,只得喝凉水,其实,凉水比开水更解渴。
  吃了红苕酸菜,喝了一小碗糊汤汤,爸爸说:“快睡觉,明天起早上学。”我说:“明天是星期天,不上学。”爸爸说:“那好,明天继续拣石头,挣工分,我看你们比挣八分工的女劳力拣得还快、还多。”我说:“那为什么只给我们记三分工?”妈妈说:“谁叫你们还小呢,你们长大了还要挣十分工哩。”我说:“长大了,我不做活,我要到城市去,到北京去工作。”爸爸说:“那你就要好好学习,不好好学习,照样和我们一样做活挣工分。”我坚决地说:“我长大了,才不挣工分哩。”妈妈说:“好好好,快睡觉,反正明天还得去挣工分。”
  第二天,再到代家沟梯子坎修梯地,今天主要目标是炸掉青石包,取石砌坎,把青石包坎下的低坑填起来、整平。鲁继忠人长得非常高大,满脸黑胡子,人们都拥护他当队长,因为他干活从不偷懒,专找重活脏活干,每天的工地上他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早上天还没亮,他就站在我家对面的瓦窑坪上拿着铁皮卷成的大喇叭高声喊叫:“喂,起床了,今天男劳力到代家沟修梯地,女劳力由老寇带领在仓库里扭苞谷,陈启汉、刘道山你们二人下神河背炸药。”人们又都不喜欢他当队长,因为他总害怕别人歇着了,一会儿批评这个,一会儿指教那个,总认为人们和他一样有使不完的劲儿却不愿意出似的。其实鲁继忠和所有的男劳力一样每天也只有十分工,他干得再多再起劲儿和别人干得少甚至不干,工分是一样的,都是“十分”。我问爸爸:“当队长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迟,工分却和其他人一样,为什么不给他多记几分呢?”爸爸说:“这叫同工同酬,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就是按劳分配。”我又问:“但是队长比你们干得多呀!”爸爸不屑地说:“干得多,多多少?”我还想争辩但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我也不喜欢鲁继忠,虽然他比我高一辈分儿,我应把他喊“达达”,但他坚持让所有上学的学生放学后必须下地干活,他在生产队会议上就说过:“现在的娃们,学习没学成,做活做不了,明儿个长大了,球得用!报纸上说,如果娃们不去做活,就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会把韭菜当麦子把秧苗当稗子,我看,不管社会怎样发展,活还是要做,庄稼还得种,不然的话,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还得吃风屙屁。”
  青石包上打好了十多个炮眼,中午时分装上了黄色炸药,鲁继忠说:“今天炮眼多,我来帮你们点上几个。”等他和陈高明分别一一点着了导火线,人们早已躲到距梯子坎半里路的垮山沟里去了,“轰隆隆……轰隆隆……”一阵劈天盖地的炮声把垮山沟震得山摇地动,最容易滑坡的垮山沟的碎石被震得滚了下来,吓得人们连忙惊叫起来:“垮山沟又要垮了!”便飞也似地回到梯子坎。鲁继忠第一个赶到青石包上察看爆破情况,他惊叫一声:“哎呀,还有一个炮眼没响啦?”大家一齐凑到青石包上,果然发现一个炮眼哑了炮。鲁继忠问陈高明:“是不是雷管有问题?”陈高明说:“可能吧,导火线烧着了吗?”鲁继忠说:“烧着了。”陈高明说:“那,肯定是雷管有问题。”鲁继忠说:“我把雷管取出来,换一个,再把它炸了,大家好抬石头,不然的话,今天的任务完不成,拖了水利建设的后腿,公社干部要批评我们。”陈高明说:“现在就排它,该不会有危险吧?”鲁继忠说:“不要紧,要响早就响了,正因为是坏的,才不响嘛。”他又对着还站在远处观望的人们说:“你们再到上头草坪坪儿上歇上一会儿,我把哑炮排除了,大家好干活。”陈高明说:“那你去排除,我去给你取个雷管,再取上一节导火线,安上后,再放。”陈高明去取东西,鲁继忠一个人在青石包上排哑炮。
  “轰”地一声,青石包上响起一声巨大的雷声,黄黑色的浓烟像一个巨大的柱子唰啦一下伸到半空中去了,巨大的石块被掀翻在青石包下,更多的小石块被抛向更远的地方,落在代家沟对岸的坡地里。人们哗一下站起身来,大声惊叫:“鲁继忠!鲁继忠!鲁继忠!”鲁继忠呢?鲁继忠被强大的气流冲到几百米高的天空,又从几百米高的天空抛下来啦,他的身体被肢解为许多小块,和众多石块一起噼呖啪啦降落在石坎上、沟道里、草丛中。“快,快,救鲁继忠!”人们惊呼着、哭嚎着、奔跑着,在弥漫着硝烟的工地上寻找着满脸黑胡子,身高体壮的生产队长鲁继忠……
  到了傍晚,鲁继忠的遗体被捡拾起来,总算凑成了一个“人形”,放在代家沟沟道里的沙滩上。我们小娃们想看但不敢去看,爸爸红着眼睛嚷我:“不准去看,你先回去,告诉你妈妈快去鲁继忠达达家,别让你哑巴娘知道后气坏了身子。”我飞也似地赶回生产队仓库,告诉正在干活的妈妈说鲁继忠达达被炮炸死了,妈妈问:“真的还是假的?”我说:“身子都被炸没了,爸爸让你去继忠达达家管护好哑巴娘呢。”我把达达的爱人叫娘,鲁继忠家的娘是个哑巴,我叫她哑巴娘,但她却很能干,干活又泼辣,他们的儿子也和我同班,调皮捣蛋,非常聪明但不好好学习,上课不听讲,专用脚尖蹬踢前排女娃子的沟蛋子,每次考试总是第一个交卷,但要么是“0”分要么是“6”分,从没有及格过,别人问他问题时他总是摇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但奇怪的是猜谜语他却比谁都猜得快。哑巴娘多年只生了这么一个小孩儿,赶上去年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各级政府千方百计动员人们要少生孩子,减轻国家人口负担,鲁继忠达达是个老积极,他是第一个接受计划生育“男扎”手术的大枫树人,他的先进事迹还上了公社及县上的广播站,可是过了几个月,鲁继忠达达找到给他做手术的从神河卫生院下乡来的女医生,并吵闹着说医生把他的东西给整坏了。那天,我正好去大枫树卫生所买感冒药,我看到鲁继忠达达把裤子脱下来,猫着腰,把裤裆里的东西捧在手上,和对面的女医生高声骂架,鲁继忠达达说:“你看你把这东西给我弄成啥了,现在一点都没用了,你给我赔。”女医生也不是好惹的,她很不耐烦地说:“我做了那么多手术,谁的东西都没做坏,偏偏你的东西却做坏了?真是活见鬼了!真是笑话!”女医生脸色难看,他对鲁继忠达达的东西不屑一顾,又说:“滚,谁看你那臭东西,黑不溜秋的,我见了那么多的东西,还稀罕见你的,滚,滚远点儿!赔,找公社书记赔去,是他们命令我们做手术的。”鲁继忠达达气得脸色铁青,黑胡子一翘一翘的,真想扑上去把女医生活活地吞下肚子,或者把这可恶的女人干掉了,可怜他的东西已经出了问题,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最害怕别人吵架但又最想去劝架啦,但我人小没有力气没有威望,只是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们发楞,卫生所所长最后总算把他们劝开,后来也不知鲁继忠达达病好了没有,但他当起队长来仍是那样积极,那样热情,最后累坏了自己炸死了自己害坏了家人,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鲁继忠达达被葬在我家屋后的桦栗树林里,神河区区委领导及大枫树公社领导知道后都说:“鲁继忠是个很好的生产队长嘛,死得有点儿可惜呵!”他们到鲁继忠达达家看望家属,哑巴娘哭天喊地,用手不停地抓扯自己的衣服,她穿的是破烂的衣裳,头发披散在肩,上面沾满了灰土。儿子也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他也好几天没有上学,他们家里人这下子再没人挣工分了,哑巴娘只能背粪、拣石头、打扫生产队的仓库,稍微复杂的技术活她就做不了了,也就不能挣更多的工分了,今后的日子咋过呢?公社吕书记用力打着手势,要哑巴娘一定把儿子拉扯大,长大了就有好日子过,哑巴娘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她的眼睛肿得像阳坡地里的火晶柿子,鼻涕眼泪满脸都是,裤子上的泥巴沾满了。吕书记还找到陈高明,说:“以后放炮要小心啊,遇到了哑炮,必须第二天才能去处理,谁出了问题谁负责。”陈高明说:“书记,我早就不想当点炮手了。”吕书记瞪着陈高明的眼睛,严肃地说:“这是工作需要,‘我是党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怎么随随便便就不想搞了呢?继续搞!继续搞!工作搞好了就会被评为积极分子,以后你也能当生产队长嘛。”
  公社开会讨论时有人建议把鲁继忠达达树立为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英雄”或者“烈士”,但随即武装部长屈爱民就提出反对意见,说:“如果报上去,上级知道我们这儿出了事儿,恐怕影响不好,水利建设先进集体的奖牌,怕是永远弄不回来啦!”大家都觉得这话蛮有道理,也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几天后,大枫树公社水利建设工地“出事”的消息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很快被消除了,其实这消息压根儿就在内部“消化”了,从来没有被传出大枫树过。
  鲁继忠达达死后不久,大队又给生产队指定了新的队长,代家沟沟口的李玉升走马上任。梯子坎上的红旗又飘扬了起来,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在冬天的山沟里响彻云霄,垮山沟里的石头被剧烈地震荡着,哗哗啦啦从山坡上滚下沟底,但沟底很深,石头击打在水潭里的声音,很久很久才能传得出来,传到人们早已麻木了的耳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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