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驾崩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7-06 11:58:44 字数:6999
莫平澜带回了几个消息,寥寥几句话便让我意识到了这几日自己的无知与软弱,如果再晚一点知晓,恐怕连悔不当初的机会也不会有。
鲍作人以探师之名去了紫微殿,却被傅尚方设计撵出,他并未见到皇帝,甚至连宫门都未能进入。
倍感蹊跷的他返回东宫的途中,脑筋临时转弯,走岔路去了掖庭,到了成平殿,方发现庆贵妃并不在殿内。他又打听一个年轻太监,隐约得知汝南王曾经入宫看过母妃,随后两人一起出宫。结合前情,他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皇帝病重却秘而不宣,本应陪侍在旁的皇后、太子被刻意支出,独留庆贵妃母子在内,且不允许旁人入内,其意义再明显不过。
如果皇帝,或者说丞相的计谋得逞,那东宫之人将会死无葬身之地。纵使吕家势力强大,也必会生出一场动乱,足以把长安宫染的血红。
我焦灼地盯着莫平澜,急火上头,心里乱成一锅粥。
他抿着嘴唇,恨道:“皇后、太子都不在宫中,没有他们赐的令牌,谁也出不去。”
我看着窗上的人影,心里抖个不停——如今已顾不了男女之大防,我把芳佩等驱了出去,只留莫平澜、鲍作人在堂内。芳佩守在门口,身影晃来晃去,更加重了我心中的慌乱。
“必须要找人告诉皇后、太子,否则,否则我万死莫辩!”
莫平澜一筹莫展。
我望向鲍作人,急道:“鲍公公,东宫里就属你对皇上、对太子最了解了,你看眼下谁能救得了太子殿下?”
鲍作人绷着嘴,眉心高高凸起,眼珠微微转动,看着自己的靴子久久不语。
突然一声雷响,似是惊醒了所有人。三人不约而同朝窗外望去,又是一阵干雷,如同人干渴的心情一般,不见天空落下一滴雨。
他缓缓吐出:“广陵公……”
我惊问:“广陵公?可是,他也出不了宫啊?”
鲍作人面色阴沉,沉声道:“广陵公在西北历练多年,在军中有较高威信,宫里的卫尉洪飞曾经与其一同作战,乃是公爷的亲信,他既然忠于公爷,凭借公爷与太子的殿下的情分,也必然会效忠太子殿下!”
莫平澜睁大眼睛,拉住鲍作人的胳膊:“鲍公公的意思是……”
鲍作人切齿道:“再不行动,一切都晚了……”
见他两人离开,我急忙起身,道:“本宫也去,就凭你们两个,如何让公爷相信你们!”
莫平澜急道:“夫人身为宫嫔,如何逃过守卫的视察。”
我将玉钗拔下,又取下明月珰,用心平复着气息:“就看鲍公公怎么做了!”
雷声滚滚,天色苍苍。皇子所的巷道曲曲折折,高墙下的暗影恍若鬼魅。我身穿内监服,小心又急切地跟在鲍作人、莫平澜身后,彼此默默不语又心照不宣。
广陵公虽尚未娶夫人,却早已成年,如今还能住在长安宫内,体现的是皇帝对他的眷爱,更是皇帝对他母亲的旧情。
憾焉,憾焉,再明白不过。
不出所料,广陵公一听到消息,便再也坐不住。他打量着我的太监服,细问道:“你所言当真?”
我对视于他,信誓旦旦:“以腹中孩儿的命为担保!此等大事,不是我这个妇人就能随便信口雌黄。”
他看一下鲍作人,又瞧一下莫平澜,怏然道:“没想到丞相竟是如此不堪!”
我只得讷讷回道:“丞相只是一时糊涂。”
“王孙,速传卫尉洪飞,孤有急事要见他……不,要他去万骏园等候。莫平澜,你可会骑马?”
侍童王孙站在身后听到命令,旋即折身走了出去。
莫平澜拱拱手:“微臣尚能驭马。”
广陵公哼笑一声:“尚能?尚能就是可以了,你随孤到万骏园,孤会将卫尉的令牌与孤的令牌一同交于你,皇兄能否得知消息,就靠你了!”
莫平澜深深作揖,清瘦的身子隐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广陵公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交到我的手中,语气铿锵:“皇兄若有不测,这把匕首就是你的了!”
说罢拂袖而去,馆内杀气腾腾。我自是未见过这阵势,心中不由蔓延出一片虚无,身体在被一点点吞噬。匕首的鎏金铜质手柄上,深刻的“广”字赫然在列,广陵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东西是太子的信物,用它结束我的性命,不能再合适。
莫平澜转身欲走,我心下一急,冷不迭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猛一回头,不安的看了一下鲍作人,惊道:“夫人有事?”
我自觉失礼,急忙收回手,切声道:“大人可去萧府找萧自清,他应该不知道丞相的勾当。”
莫平澜深觉惊奇:“我自是知道自清的为人,他必不会背叛太子殿下,可是找他又有何用?”
我瞥一眼鲍作人,扼住心中的惊惧:”你与萧自清一起去天坛告知太子,如此或许能减轻萧家的罪过……”
莫平澜即可会意,他眼睛中跳跃的神光已经替代了言语。
走出憾焉馆,紧紧把门关上,只留我与鲍作人在主堂内。这算是对我俩的保护,也可以说成监视。
鲍作人深叹一口,点点头道:“夫人当真用心良苦啊。”
我扶住桌子,勉强坐定,无奈道:“丞相对我有培育之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雷声霹雳,电光染黄窗棂。我捂住胸口,斜靠椅子上,看着窗外银黄,喃喃道:“骨肉翻为蓦路人,于皇家父子再平常不过。可最可恨不过,与之想干之人还要白白送上性命,公公可心甘情愿?”
惊雷奋兮震万里,威凌宇宙兮动四海,六合不维兮谁能理?
外边电光火石的宫道上,想必已是骏马奔腾,铠甲披靡。即使远隔几百丈的憾焉阁,亦感受到了马蹄踏地的隆隆声。卫尉洪飞的军队顷刻之间就可包围紫微殿,任凭皇帝至尊无上,任凭庆贵妃恩宠如山,也抵不过血刃的威逼。
宫外,我祈愿莫平澜与萧自清已突破重重阻挠,到了天坛皇后、太子面前。只要皇后得知消息,情势便可逆转,纵使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的吕克远在北疆,但凭借吕家多年的根基,必会集结起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可是,使人担忧的缘由也不得不让人提心吊胆。废嫡立庶本是大事,又因吕家树大根深、在朝中纵横捭阖,皇帝、丞相必是早有准备。我能想象出,一旦丞相发觉走漏风声,长安宫必会出现兵刃相接的局面。而我与鲍作人,与东宫宫嫔,能否避过此劫,能否苟活于世,或者能否留有全尸,就看谁能在这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较量中称得上勇者。
皇帝走了一步险棋,却把所有人都推上了绝境,到头来,他自身不会受任何一点伤害,而他的妻儿,必有一方难逃此劫。他如此狠心,并不是太子的缘故,东宫的孝敬仁贤早已誉满天下。人人心知肚明,他恨的是皇后一族,怕得是有朝一日这郑氏王朝从此改姓为吕。
暮色茫茫,雷声渐隐。不知不觉中,窗外有了雨滴声,上苍耗费了一百日的力气,终于将湿润人心腑的甘霖洒落了下来。远处宫道上的声音也消失地无影无踪,昭示着寂静的憾焉馆外的一切,似是已尘埃落定。
是平安如常,还是血流成河,我不得而知。我与鲍作人可做的,只有等待,死生已由不得自己。
外边一阵嘈杂,院门被打开,吵嚷的不是太监,而是一阵陌生男子的声音。我急忙坚决地拿起桌上的匕首,靠在了脖子上。
鲍作人向前劝阻,被我一手挡下,道:“公公勿劝,本宫是太子殿下的人,岂能受他人侮辱!”
门被猛地推开,两个彪形大汉涌入屋内。我怒视来人,心中一半是热烈,一半是绝望。
他们,是敌是友?
“媚娥!”
媚娥?我的头脑并未来得及反应,这声音似乎已是极为陌生,仿佛阴阳两隔后阳间的无谓呼唤。
直到太子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才从这片牢笼中真正解脱。匕首滑落跌到地上,擦出冰冷的声响。冰硬如石、渗着血的心如同外面的土地遭遇甘霖,霎时融化成了流不尽的水。
我并未看清他的面庞,只见一身不整的明黄朝服,便一头扑了上去,面上温热的痕迹纵横交错。
心在渐渐变暖,却暖的难受,若起死回生般坎坷。
他捂着我的青发,缓声道:“孤……广风没事,媚娥别哭。你还好吧?”
我从他怀中脱出,蹲身行礼:“太子殿下平安无事,媚娥一切都好。”
太子将我扶起,揽入怀中,将我的面紧紧贴在他厚实的肩膀上。
人心暖静,唯有窗外秋雨淋漓。
众姐妹散去,并荷堂恢复了宁静,眼前只有太子一人,他侧坐于床边,双手将我手握住,眼中尽是怜惜。
“幸好程太医说无大碍,不然孤……媚娥对孤的好,孤定当加倍奉还。孤必十分珍重于媚娥!”
我靠在他肩上,弱声道:“夫君平平安安,是天下每一个女子的愿望。殿下好了,臣妾什么都好。”
谁能想到,惊雷过后,是润雨密密?谁又能想到,惊心动魄,生死未知后,是郎情妾意,真情绵绵?
他面如白玉,深刻的轮廓显示着疲惫与愁苦,一日如春秋几度,沧桑不知不觉地刻入了他的眼角。
“什么‘殿下’,媚娥在孤这,就是殿上之人。以后,就叫孤广君吧。”
我泪珠滚落,伴随而出的是牵动心窍的微笑:“广君?那广君若不嫌弃,可否称呼臣妾为小娥。在山东家中时,父母均如此唤臣妾。”
“小娥……”
堂外的风雨早已停许久,月亮挂上了天盘,静静地陪伴着人世间。
芳佩走了过来,看着面前人儿的你情我侬,面上浮现些许娇羞,她福身行礼,禀道:“紫微殿何公公求见。”
小何子弓着身子走了进来,两只大眼睛忽闪着,仿佛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凡间。
请过安,他开始报禀,语气中仍旧蓄着紧张:“皇上想请殿下与孙夫人,到紫微殿一趟。”
太子略过我的面,询道:“都这么晚了,孙才人也去?”
小何子面上一颤,回道:“嗯,千真万确,皇上的确是这么说的。”
芳佩瞅着他,不由笑了起来。
太子转向我,见我担忧的情态,忙安慰道:“没事儿的,父皇不会对你怎么样。芳佩,服侍你家夫人穿好衣裳,随孤走吧。”
我拉住他的手,迟疑道:“庆贵妃与汝南王现在可好?”
太子坐回床边,微笑道:“庆母妃已回了成平殿,至于汝南王嘛,暂时不让他回王府,住在皇子所了。”
我依旧担忧:“那,那萧自清萧公子呢?”
太子看着我,目光深切,拍着我的手道:“孤的小娥,是在担心丞相吧。他这种人不值得你去担心!不过你放心,母后和孤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他还是丞相。毕竟也只是他们夫妻心怀二心,萧自清比他们好多了,木平也是。这次能够化险为夷,有萧三公子一份功劳!”
卫尉洪飞率领的侍卫将内廷双殿围了水泄不通。前边的天权门,北面的坤宁门,里边的天璇门和天玑门,都是浅黄色的铠甲卫士,至夜仍不离去。广陵公不仅说动了洪飞起兵,还亲自策马去燕山借兵,在长安宫各处都布置了人马,而丞相掌控的兵力,相对于公爷旗下的铜兵铁匠,不过是轻于鸿毛。
我一直在思虑,以皇帝的睿智,会想不通在自己将要宾天之时打击吕氏宗族,无异于以石击卵?
也许,为江山社稷深谋远虑是真,亲见故人出现又离去的撕痛也是真。杨婕妤的悲烈,造成了皇帝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东暖灯火熠熠,每个人的面庞都是如此清晰。
进入之前,我在宫门前碰到了广陵公、莫平澜和萧自清,加太子,这四个身份悬殊、性情各异却互有联系的男子,竟以如此的方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看着萧自清,福了一礼,道:“萧公子多日不见,精神抖擞依旧。萧姐姐在宫里好得很,说很想见公子呢。”
萧自清仍是眉目清朗,除却眼角的疲倦,倒也算的是从容。军中的历练,让他沉稳不少,纵使眼中依然多情,却也让了看了不再躲闪。
他立着,面上未有一丝微笑,恭敬又不失诚恳地点了点头。告知他萧木平的境况,是为了让他在为家人前程担忧时吃上一剂定心丸,丞相夫妇我不能十分担保,但对于萧木平,我尚有那份底气。
龙床旁,皇后在给皇帝喂着药,墨色的药汁不时滴在皇帝嘴角,又被皇后小心翼翼擦去。
我蹲身祝道:“臣妾祝皇上长乐无极,千秋万岁!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皇帝一拂手,皇后便退了开来,静静立于旁边。一切都是和和睦睦,似乎白日里什么都未发生。
借着灯火,难得看清他的面容。经日的病痛已把原该英俊的他折磨成了一个枯瘦的老头,如一把干柴堆在龙床上,与他身上盖的蟠龙金丝被格外的不相称。
他轻轻咧了一下嘴唇,现出一丝艰难的微笑:“千秋万岁?朕的儿媳妇可当真都生了一张巧嘴啊。”
我跪在地上,躬身道:“臣妾不敢,臣妾言之肺腑。”
他睁开眼睛,斜斜看向我,将死之人的眼睛,形神俱似山羊之眼,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傅尚方,扶朕起来。你,怀着朕的孙儿,别跪在地上了,地上凉。”
语气如春,如果不是在长安宫,他一定是个让人称赞、安分得体的老翁。
不顾皇后和太子的劝阻,皇帝勉强着起了身。为让他觉得舒适,傅公公叠了一摞锦被妥帖放在了他身后。
他的眼神甚是迷离,若柳絮般飘来飘去,不知要落在谁的身上。
“你母家在哪里啊?”
我恭顺道:“山东青州。”
他咧嘴一笑:“呵,与皇后同乡。皇后,朕没记错的话,你是定陶人吧?”
皇后点头,屈膝答道:“陛下英明。”
他欣慰一笑,打量我一瞥,道:“齐鲁的风水甚是养人,难得你安分守己,又有胆识……朕看你是个有福之人啊。”
皇后的眼睛紧紧盯在皇帝面上,未有离开半毫。
“现在的位份是什么?还是才人?”
我照一眼太子,回道:“是,臣妾得太子殿下信任,忝居才人之位。”
皇帝捻着手里的双桃红碧玺手串,无力道:“朕反倒认为你是屈居,傅尚方,传旨,晋东宫才人孙氏为容华,居诸容华之首。”
皇帝亲封东宫侍妾,虽无可厚非,却不合常理,我紧忙跪地固辞。
太子扶我起身,道:“父皇是金口玉言,既已开口,就是驷马难追。孙才人受命就是。”
我偷偷看了眼皇后,却见不到一丝愠色。
皇帝看着飞龙鎏金灯盏上的烛火,眼色渐至浑浊:“你既是有福之人,这串佩珠,就赐给你吧,朕的福气已经用尽了……”
我跪地谢恩,心里尽是惶恐,眼前的一切恍若虚幻,皇帝的恩赐来得似是没有缘由。傅尚方将佩珠呈在我手上,褶皱遍布的面上老泪纵横。这个陪了皇帝一辈子,比皇帝还要年长的深宫太监,心中的悲怆,并不见得比掖庭的那群女人少。
许久,皇帝才睁开眼睛,喃喃道:“那日在长明宫听的曲子不错,是谁弹得来着?”
我心窍细转,见皇后沉静不言,便回道:“是更衣公孙氏。”
“让她也来吧。”
我细声回道:“启禀皇上,公孙氏有罪,禁足于东宫芝兰馆,并不能前来。”
皇帝手一挥,颤声道:“让她来吧,带着箜篌来……”
……
史娘款步入殿,面色青白,纵使满室灯火也照不暖她身上生出的冰凉。
她走过太子身旁,眼睛一眨未眨。只对我轻轻一瞥,弯弯一笑,告诉我她还是我的公孙姐姐。
皇帝睁开眼睛,朝我笑道:“孙容华,会唱《菟丝花》吗?”
我低首回道:“只怕配不上公孙姐姐的妙手弦音。”
箜篌玉弦竖立,巧手一拨,轻妙的曲率直入人心。珊瑚席,一声一声鸣锡锡;罗绮屏,一弦一弦如撼铃。急弹好,迟亦好;宜远听,宜近听。左手低,右手举,易调移音天赐与。大弦似秋雁,联联度陇关;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语。手头疾,腕头软,来来去去如风卷。声清泠泠鸣索索,垂珠碎玉空中落。
虽算不得行内人,却分明听出史娘的箜篌技艺已至炉火纯青,足以羞煞我这未经任何磨练的乡野之喉。
“君为女萝草,妾作冤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女萝发馨香,兔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生子不知根,因谁共芬芳。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若识二草心,海潮亦可量。”
泪眼迷蒙,我并不能克制住心里的澎湃。史娘终究历经万难,终得一生,作为这段跌宕的见证人,由不得我去强颜欢笑。
皇上安详地闭着眼,似是睡了过去,唯有嘴角的一抹笑意显示着他的专注与满足。
曲罢,所有人皆是意犹未尽,连皇后面上都是由心的赞许。
皇帝睁开眼,点点头:“你弹得很好,公孙起,教女有方。”他直直地看着太子,叹息道:“就这样吧,够了。你们先下去,朕与太子说说话,叫,叫言风也过来。”
我闻言与众位内监、婢女一起退下,史娘消瘦的身旁在前,看着格外让人心痛。
“英嫱也下去吧……”
英嫱?岂不是皇后的闺名?弥留之际,却不让妻子陪与身旁,不知世人听了,会说皇帝凉薄,还是骂皇后心黑。
地上不甚清晰的影子,骤然抖了一下。
大殿门口,广陵公早已哭肿了双眼。皇后知会了一声,他便旋身进了殿。
皇后迟迟看着广陵公的背影不愿回头,眼中翻转着不甘,面上书写着无奈。
我自是知晓她此刻的心思。临了了,都不愿多见一眼,再痛恨彼此的夫妻,都会受不住此等惩罚。
她慢慢转过头,闭眼幽道:“你一定见过杨婕妤的手指吧?都这么多年了,想必还是如春葱般娇嫩。那双手,弹起箜篌曲的时候,尤其是美。瑃嫔,只是习得其中三分。这么动听的曲律,皇上和孤已是十几年没有听到了。”
我屈身言道:“公孙姐姐也算是替陛下圆了一桩心事。”
皇后睁开眼,轻笑道:“你这位同乡,可真是毫不隐讳。孤不怪你,如今,你是孤与太子的功臣。说吧,你想要什么,孤能办到的,统统赏赐与你。”
感伤之后,皇后又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与威严。这种自信,这种气度,于她,已是一种习惯。公孙史娘垂首站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杀父仇人。
我蹲身道:“臣妾侍奉太子殿下,为皇上娘娘尽孝尽忠当为本分。得皇上娘娘赏赐,已觉惶恐不安。臣妾,只有一事相求。”
“尽管说来!”
我于心中鼓了鼓气,道:“请娘娘解除公孙姐姐禁足,还姐姐清白!”
皇后凤目圆瞪,看着公孙史娘,嗤笑道:“公孙氏私行巫术,诅咒东宫,并妄图谋刺储君,不行凌迟诛连之刑已是极大的宽恕,若将她解禁复位,其不拿皇威、拿大齐的法纪当儿戏?”
史娘福身行礼,道:“皇后娘娘说得极是!”
她并不着急辩解,唯有我心乱如麻:“娘娘大度仁慈,请娘娘三思。臣妾认为,宫中经此一乱,必是流言蜚语四起,谣言不止。皇后娘娘若为太子殿下考虑,便应当将母仪发扬于天下。公孙大人乃皇上与娘娘都器重的贤臣,教出的女儿也是谨守孝道、贤淑良德之人,天下人恐怕都有耳闻。即使有巫蛊的传言,也破灭不了百姓对公孙父女的称赞。娘娘胸怀广博,何不分一羹与公孙姐姐?到时候,天下人只怕都会争相称赞国母凤心仁慈。”
皇后笑一声,道:“伶牙俐齿,不过说得尚有几分道理。禁足令是太子下的,你告诉他,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如今已再无人可以撼动她与她儿子的地位,处置公孙氏,不过是由她心情。
我正欲谢恩,方觉眼前多了一条身影。太子从殿内出来了,殿内摇曳的烛火下,他连日清瘦下来的身影更显欣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眼下,便是太子的伤心时。他婆娑着泪眼,看一下母后,又看一下我的面庞,怔怔向白玉台阶下走去,消失在无尽夜色之中。
……
三日后,元兴三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子时初刻,世宗驾崩于紫微殿东暖,享年四十二岁。谥号孝宣皇帝,葬阳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