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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无恒县里的家

作品名称:报恩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04-28 10:31:46      字数:3700

  我的家乡在离这里六百里地的无恒县,而不是我那年给你说的离这里三十里地的丰裕镇。无恒县城是一座多美的小县城呀。如果说无恒山像一条头西尾东卧在大地上的龙,那么,无恒县城就是这条龙的一个奶头。它背靠无恒山,面向开阔的平原。那平原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地低下去,使县城有一种居高望远的意境,使你觉得中午的太阳和你是一般高的。
  春天,万木复苏,百草争春,百花齐放。山上层层滴翠,山下碧野万顷,仿佛那绿是地毯,从山上滚下来,收不住势,一直滚到天外去了。而县城像一颗小石子,藏在了这块儿地毯的绒毛里了。
  夏天,山上山下郁郁葱葱,清凉凉的风一早从天外吹过来,顺着大平原徐徐地爬上山去,让你的每根汗毛都舒爽的要死,晚上,清凉凉的风从大山上悄没声地溜下来,把一下午的燠热捎带到了天外。轰隆隆一阵雷声,一片乌云从天外跳到平原上,翻翻滚滚地像大山跑来,一路洒水车一样喷洒着雨水,一条条雨线被局外人一样呆在一边的太阳照得像银线一样闪亮着。你正被这美景惊愕着,猛不防,兜头一身水,才见乌云正站在你头上哗哗哗的往下洒水,见你一副落汤鸡的狼狈相,就恶作剧得手地笑颤着肚腹。你欢喜地笑骂着,刚躲到路边的店里,这片乌云就跑没影儿了。天空蔚蓝,艳阳高照,小城被洗的干干净净,街两边的垂柳像刚出浴的少女还没来得及擦干长发一样,七条条柳丝滴滴答答着水珠。
  秋天,秋高气爽,山上,层林金光闪闪,山下,平原上金凤阵阵。
  冬天,万木萧疏,天空高远宁静,冬阳慈祥和煦。不要说人了,就是鸡呀狗的,一着了阳光就陶醉了,就想不拘在哪里,倒头在日头下美美地睡一觉。要是下雪了,哈,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混沌,真是银装素裹,而小城就是被雪裹在里面的一颗珍珠。我们滑雪,我们打雪仗,我们看着一个又一个滑倒了蹾了屁股的人,呲牙咧嘴地吸着冷气哭笑不得而笑的前仰后合,不曾想,自己脚下一滑,也成了别人的笑料!
  云英呀,那小县城真的很美,就像那首《小城故事》里唱的那样的美。尤其是从山里钻出来的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它可真是小城的宠儿,小城的生活都围绕着它转,就像咱们的生活围绕着妮儿转一样。小城人的日常生活用水都从它里面汲取,在小城与大山之间的山口上,小城人筑了座大闸,用来调节小河的水量,自来水公司就从闸里给小城人供水。也就是从这个山口开头,绕城开凿了一条人工渠,这是在秋天小河发洪水时用来泄洪的——哪个宠儿不撒娇呢?因为到了秋天,有时小城周围也会阴雨连绵的,这样的云往往从大山里爬出来,阴森森,黑黢黢的,狰狞恐怖。所以,大人总对我们这些小鬼讲,这是住在山里的妖魔鬼怪出来逮小孩来了,谁不听话,妖魔鬼怪就抓谁去给它们铺被子,倒尿壶。
  而小河两岸都用石条砌成,用石板铺成路,是小城最古老的街道了。那些石板被人的脚踩踏了上千年,被磨的滑溜溜的,就是上面的坑坑洼洼也是很圆润的。总之,你看不到一点儿有棱角的地方。
  在小河边,谁家的脏衣服都拿来这里洗,但人们都不用洗涤用品,都用棒槌捶打,你就会整天置身于唐诗那万户捣衣声的意境里了。真的,天天从早到晚,小河里喧响着捶衣声,妇女们的说笑喧闹声,和小河两岸男人们和洗衣妇的调笑声,因为,只要谁一有空,就会不由得转悠到小河两岸来。你再看看小河边儿上,石桌石凳凉亭闲闲散散的随处可见,男人们在那上面下象棋,打扑克,搓麻将,逗鸟,斗蟋蟀,闲聊。而全城的孩子都拢过来了,在街上,在大人堆里,在小河里喧闹捣蛋,不时这里哭起来,那里吵起来,甚或打了起来,不多时,又笑闹了起来。猛不丁一个洗衣妇前泼刺刺冒出一颗头来,吓的她失手丢了棒槌直叫妈呀,等看清了那颗甩的水珠子四溅的头是哪个小捣蛋鬼,就冲这捣蛋鬼直骂。低头再要捣衣服,却发现手里的棒槌没了,正左瞅右瞅的找,就听见一声给,循声瞧去,见那捣蛋鬼正丢过来一个物件,舒缓地旋转着甩着水,向自己飞来。吓得她跳了起来,以为那捣蛋鬼被骂狠了,投掷来东西报复她。她刚缩紧了肩头准备挨一下,却见那东西啪一声,摔在脚前的水面上,溅了她一裤腿水,再看那东西,在水面上怡然地一波一波的,分明是自己的捣衣棒槌。要不,一个野小子凫水,脚把水花踢的老高老远,溅的临近的洗衣妇跳了起来,直骂他滚远点儿。要是一个野小子摸到了一条鱼,周围的大人小孩都会叽叽喳喳地围拢来,这野小子就会像英雄一样的得意了。
  而你的姥爷家就在河南岸上。打开后窗户,小河两岸的喧腾声就哗哗哗地流泻进来。打开后面的小门,下四级台阶,就站在了河岸上了。我在摇篮里就嗅着小河的潮气,听着小河哗哗的流水声,听着小河两岸热气腾腾的人声。这些东西和你姥姥的奶水一起哺育大了我。可是,我四十七年没再见到小河了!
  我们姊妹一共六个,我排行老三,在女儿中也是排行老三。你姥姥姥爷忙着上班,你大姨就行使着对我们的监护教管权。你大姨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大人一给点儿权就狐假虎威起来,拿着鸡毛当令箭,欺压别的孩子。但是,我现在说句公道话,你大姨并不是一味的以权压人,尽量是以身作则的,但我们就是不服她,认为你大姨总是一副暴君样,所以,我们总是反抗又反抗。现在想想,姊妹之间的情意,不就是在这样的吵闹中建立起来的吗?因为吵闹就是沟通,心就是这么贴近的。但话又说回来,你大姨对自己在家中的特殊地位是竭力捍卫的,谁触犯了她的权威就蛮横了起来,而她认为自己这种特殊的地位的标明方式,就是堂而皇之地吃些偏食,炫耀自己的一些特权,她却不知道正是她的这种做派使我们不忿气,但我们姊妹几个对她的不忿气的态度又不一样。你二姨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这是因为她从摇篮里开始,就被你大姨压着,而你大姨的身体从小到大总是比她强壮,嘴又比她的溜,她是说说不过,打打不过,不服软不行呀。你要知道,在姊妹中,挨肩肩的总是在竞争中长大的,尤其挨肩的是兄弟或者姐妹,就因为他们的个头和心理几乎是不分上下。而不是挨肩的姊妹却总是互相吸引,情深意长的,这是因为他们的个头和心理的差距形不成对抗,小的产生了依赖,大的产生了怜爱。可是,话又说回来,挨肩肩的姊妹一旦合得来,可真是身心合一了似的,就如同我和你二姨,因为我虽然和你大姨不是挨肩的,可惜的很,你大姨不喜欢我,因为我老实巴交,木头人似的,不讨人喜欢。于是,我和你二姨同病相怜,走到了一块儿。而你四姨却不然,从小伶牙俐齿,还舌头上抹着蜜,惹的你大姨把姊妹情几乎都给了你四姨了,余下的就给了你的两个舅舅了。说也奇怪,你姥姥姥爷对你四姨也宠的很,她就恃宠欺人,这是我们姊妹之间老是吵闹的又一个根源。因为我和你二姨是对你四姨忍气吞声,可你的两个舅舅就不一样了,眼红她的得宠,和她争宠,而她就想摆平他们。现在想起来,这些天真的吵闹声,才是生活的勃勃气息,要是一个家里哑鸣静悄的,有什么意思呢?就如同咱家,要是没有妮儿侍宠闹气,咱这家有什么生气呢?说到这里,我想说,妮儿跟她四老姨的性子真像,而且长的也真像。我看着妮儿就想起了你四姨,小时候对她的怨气就变成了对她的想念了。我就常想,是不是你四姨投胎到你的肚子里来看我来了?这么一想就不由得要牵挂娘家,因为,人死了才会重投胎的,家里没什么变故吧?唉。
  再说你姥姥,在县街道办的纸箱厂上班。她们那纸箱厂小到火柴盒,大到现在冰柜那么大的纸箱子,只要是纸做的箱子就做。有时还做信封子。她们的工作几乎都是手工操作,工人几乎都是女的,一排一排地面对面坐在长条桌上,一个个手不闲,嘴不闲,车间里总是热闹非凡。有一任厂长很不满意,要严肃纪律,结果,车间里是肃静了,工厂却没了活气,任务老完不成。有人就给他掏耳朵:还是让工人像原来那样吧,女人嘛,不叽叽喳喳就心里不得劲儿,像洋烟鬼没烟抽了似的,手能快了了?任务要紧呀。结果,女工们又像以前一样了。所以,你姥姥一天总是乐呵呵的,你姥爷总是骂她一副傻相,你姥姥就总是笑道:傻人才是有福人。而你姥姥一进家门就不拾闲,我们像幼鹰围着归巢的母亲一样嗷嗷叫着围住了她,这个告那个的状,那个告这个的状。你姥姥就哄这个,骂那个,一边手脚麻利地干家务,一边抽空给这个纠正扣错了的扣子,给那个擦把鼻涕,呵斥另一个快把脸洗了。我觉得你姥姥在睡梦里手脚都在忙碌着,但我却从来没见她疲倦过,睡着了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我真是奇怪她哪来的这源源不绝的精力了。而在县五金厂当师傅的你姥爷可真是个老爷呀,在厂里他除了服厂长服车间主任,对谁也不尿。一回到家里,他就是天王老子了,一副尊贵威严的样,我们都大气不敢出,绕开他走。天好时,他就坐在我家外面临街的石桌上。一壶散白酒一盘咸菜摆在桌上。一台他引以为荣的小收音机,摆在他一伸手就够到的桌面上,躺在躺椅里微闭着眼,听着国内国际的新闻,隔个二三十秒,就睁开眼,坐起来,呡口酒,就一口咸菜,又惬意地闭了眼,躺在了躺椅里。有路过的人招呼他,他就睁眼坐起来回应一声,见了投缘的,就招呼人家来和自己喝几口,一边热烈地讨论着收音机里的新闻。天气不好时,他就坐在他临街的书房里(哈!他一个识得几个字的大老粗,竟然有书房!),面对着街独斟,听新闻。要是我们闹得母亲对付不了了,吵着了他,他就开门,虎着脸,站在门口低喝一声,我们就耗子见了猫一样的瑟缩住了。可以这么说,我们的规矩是你姥姥教的,我们能守规矩,是你姥爷威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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