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母亲的为难

　　云英一进院门，李林的轮椅就在当院等着，瓮声瓮气地问她妮儿呢？云英赶紧对他说：妮儿蹲厕所时，奶奶来了电话，催她去她家呢，所以，她连家也没回，就去了奶奶家了。李林啊了一声，口齿不清地说：妮儿带着手机吗？我刚才听见家里是她的手机在响。
　　云英赶紧说：那是我的手机。我看看是谁打来的。就趁机进了家，去卧室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见未接来电是婆婆家的。先不急着回，却进了女儿的卧室，找到了女儿的手机，关掉了，藏了起来。就对随后跟进来的母亲说，她要到单位一趟，分明是要逃避开李林，让母亲去对付的意思。母亲看出她的脸上隐约有怨气，知道自己得忍辱负重了，无声地看着她出了院门。
　　中午，云英回来了，李林问她妮儿咋还不回来。她又哄他说：妮儿来电话了，说中午不回来了。李林说：那我也要去我妈家。她说：妮儿说，她一吃完中午饭就回来的。李林才消停了下来。
　　她不时从床上抬头瞭扫着院门，一中午没睡好。下午又去了单位，到了下班的时间，不得不回了家，果然见李林烦躁地歪在轮椅上，一见她进了院子，就转着轮子粘了上去，她使尽浑身解数，才让李林相信，奶奶留下妮儿过夜了。李林就急着要去他妈家，她又好说歹说，李林才勉强答应，吃罢晚饭再去他妈家。
　　她进了家，见母亲疲惫地而又满腹心事地在厨房里忙着，可见李林一下午把母亲纠缠的很苦，她早上就滋生的那股无法名状的对母亲的怨气就消散了，愧疚地上前帮忙。
　　吃罢晚饭，李林就烦躁地要去他妈家。她故作懵懂状：啊呀，我想起来了，柳子巷今天按装自来水，把路灯线挖断了，这黑灯瞎火的，咱看不见野狗，一头撞上了还不咬你？咱还是明天一早去吧，啊？原来李林小时候差点儿被野狗咬死，一提野狗就浑身发抖。但这次，李林还是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显示他在迟滞地思谋着，最后，沮丧地耷拉下了脑袋。她就趁热打铁，哄他进屋睡下了，好明天起个大早，去他妈家见女儿。然后回到客厅，放开电视，但哪能看在心思上。破例拉着了院灯，不时扫瞭着院门。
　　天上有了星星了。
　　把厨房和客厅收拾好了的母亲，悄没声地走到她身边，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院门，就听见母亲悄悄地叹了口气。她不由得回头打量母亲，见母亲一脸愁苦。她隐隐感到了母亲为什么愁苦，但仍是关切地问：妈，你……哪里不舒服？
　　就如同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偷偷发愁的人，被人猛不防打开了门，撞见了自己内心的表露，从而慌张尴尬那样，母亲一脸慌张尴尬地说：没……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安慰母亲：别担心妮儿，小孩子嘛，撒一顿泼，耍一会儿横，别扭劲儿过去了，明后天就回来了。
　　母亲暗暗地叹口气，她不由得又打量母亲：妈，你到底怎么了？
　　母亲像往开顶千斤闸一样，吃力地张开了嘴：你公公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吃惊地盯着母亲艰难的样子，立马警惕了起来：给你打电话？他……说什么了？
　　母亲：他说，妮儿要打胎。
　　她不由得脸一红，因为母亲还是知道了这个让母亲尴尬的事，但舒一口气掩饰过去了：唉，我能不让她打吗？只是一时又气又急，昏了头，骂了她两句，她就不等我答应她打胎，就跑掉了。打就打嘛，还用绕这么大个弯子来和我说了？星期天我带她去市里打去。”
　　半天过去了，母亲的声音吞吞吐吐地响起来：可妮儿有个条件。
　　她随口问道：什么条件？这孩子，这样的事还和我讲条件。
　　可半天没等到母亲回话，就回头狐疑地打量母亲，见母亲脸色煞白，在她那像督战的枪口一样的目光的督促下，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妮儿要你给她赔礼道歉了，才去打胎，要不，她不但要生下这孩子，还要养大这个孩子呢。
　　她浑身一震，继而火冒三丈：哪有这样的道理，女儿做错了，母亲骂两句就骂错了？这不是折辱我这做母亲的吗？嘿嘿！现在的女孩子可真是……打胎还得亲人去求她！还摆条件！她就不想想，我这做母亲的也是有尊严的！不是无原则地迁就她的！她爱打不打呢，她以为我怕丢人了？嘿嘿！小风镇是还封建，但像她这样未婚先孕的女孩子年年有的是，人们也多见不怪了，嚼上几个月舌头，就把这事忘了，我挺一挺就扛过去了。嘿！我才不给她赔礼道歉呢！
　　母亲：可是……可是……你公婆……不答应你呀！
　　云英愤然道：妈，我知道他们给你打电话，却不给我打电话，又用他们对你的大恩来逼迫你，再让你来逼迫我！妈！他们对我们母女是有收留的大恩，养育的大恩，可是母亲，你伺候了他们一辈子，我为他们牺牲了我的婚姻，总该补报过来他们来了吧？你别再在他们面前心虚理亏的直不起腰来了，让他们再想办法说服妮儿去，他们可是把面子看得比我们重多了。
　　母亲栖栖遑遑地：可是……可是，万一妮儿真的甸着个大肚子满镇晃悠，你母亲我可真的……羞的该去跳黄河了！云英，妈这张老脸糟了，再也吃架不住别人的指戳了！”
　　云英意味深长地看着母亲：妈，妮儿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联呀，最感到丢人的该是我这个当妈的和李家呀。
　　母亲痛苦地呻吟一声：不对！是我！
　　她紧盯着母亲：为什么？
　　母亲喘息几口，说：因为，你妈我遮藏了几十年的丑，就要被妮儿这件事连带着给揪出来了，因为咱这镇上，谁家出了败德的事儿，就会从家族的历史上去寻找根源的。
　　她：妈，你又没有未婚先孕过，你怕什么呀！
　　母亲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说：云英，你……不论妈以前做过什么事，都亲妈吗？
　　云英：这当然了，儿不嫌母丑嘛。况且，我的妈又不丑。她也不明白自己，在这堂头上了，竟然还说了句调皮话。
　　母亲喘息着：云英，妈不但丑，而且很丑。妈对不住你，你并不是妈逃婚才带来的孩子，你是……妈的私生子！就瘫在了沙发里。
　　云英抓住母亲的手摇晃着，母亲恍惚涣散的眼神又凝聚了起来。见云英异常冷静，不由得吃惊地看着云英：你……早知道了？
　　云英安慰母亲：妈，全小风镇的人大概就你相信你给自己编的故事呢。
　　母亲怔了片刻，猛地挣出手来，捂住脸：啊呀，羞死我了！我这是掩耳盗铃呀！没想到人们早在一边偷偷地看着我几十年来费尽心思提心吊胆的样子偷着乐呢！这让我今后怎么走出这个家门呢？
　　她怜悯地扳开母亲捂脸的手，说：妈，你错了，几十年来折磨你的，是你自己的实心眼儿。妈，我跟你说，在男女问题上，咱这镇上能清清白白的没几个人，只是人家遮掩一下，面子上过得去就算了。咱镇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你能顾住面子就行了，实际上谁都知道你的里子上糊擦着什么，但不会撩起面子去看的，大不过背着你，偷偷地撩起来，给人指点一下就赶紧苫住了。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背地里人们在撩起自己的面子看自己的里子，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因为，背后还骂朝廷呢！只要不当面骂，管它呢？况且谁敢当着别人的面骂别人呢？因为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你揭别人的短，别人还不揪你的尾巴？妈，只有你这样的实心人，才会整天为自己的里子提心吊胆呢，就怕家人撕破了你的面子呢。
　　母亲疑惑地看着她：真的是这样？
　　她亲切地点点头。妈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云英，你不嫌恨妈？
　　云英想一想：要是我年少时知道了这事的真相，会嫌恨你的，但是，我是在镇上工作后，才风闻你的历史该是这样的。妈，你知道，我十几年来在镇上就管计划生育和妇联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天天盯着镇上的男人女人的那些事儿转，不要说这镇上，就是每个村里，每个男人女人的事儿都瞒不过我的，我才明白，你那点事儿根本就不算什么，看着你被这秘密压得几十年喘不过气来，我真想帮你，可又怕我不小心碰破了你的面子，羞杀了你，只能暗暗替你担心。妈，很多事儿，你认真了，它就是你的枷锁，你不当一回事儿，它就是纸老虎。妈，振作起来，从今以后，不要再任由我公婆的恩情压迫你了，不要再为这事儿觉得没脸走在人前了。
　　母亲叹息道：你不知道，你公婆的恩情，咱是补报不尽的。却不再提叙那件事了。
　　云英摇着母亲的手，又把话题转到那件事上：妈，你要是这么认为，这恩情就永远补报不尽，你得改变这样的思想。当然了，改变思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你就慢慢来吧。好了，妈，咱就不提这事了，你给我说说你的那场爱情故事吧，多少年来，我特想知道，特想知道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妈，你说嘛。
　　母亲的脸羞的通红，嗫嚅道：什么爱情的事呀，是作风不正的事儿。
　　云英笑道：妈，你真是被这件事整怕了。很多事换个环境，它的叫法就不一样了。你想想，几十年前谁有海外关系，就有通敌的嫌疑，改革开放后，谁有海外关系，却成了香饽饽了。你呀，别老脑筋了，自己蹩在牛角里往死窝了。说说嘛。
　　母亲的脸红的像醋葫芦，知道逃不过了，才说：好吧，我说，反正你迟早要知道的。但是，我说了我的这事儿，和这事儿引来的磨难，你就会知道，你公婆对咱的恩情，咱是一辈子也补报不尽的，你就答应妈去向妮儿赔礼道歉，行吗?要知道，这世上最大的罪名就是忘恩负义呀！
　　她笑笑，说：那你先说，说完了，我再酌情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