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 第二十三章

　　67、艰辛历尽蚊子哭坟
　　
　　二人吃了午饭，静平已是迫不及待，琼子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夏天，你舅舅去世，姑姑来谢湾送他。办完丧事后，我送姑姑出了村子，她就对我说‘蚊子清明时到花滩来过！’说着她就拿出这张相片让我看来。她说蚊子是春上清明那天晌午到的花滩，进门见了姑姑就喊‘妈！女儿玟玟看你来了。’姑姑惊诧地认出是她，就说‘是玟玟！？’她就一头扑到姑姑怀里，两人就都激动得哭了起来。她还给姑姑带了几件衣料和几盒上海点心。
　　“说话时姑姑就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个信，说你每次回乡时都要查问，认为她家里一定又是发生什么政治变故。蚊子听了就只是干咽说不出话来，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淌。姑姑连忙端水让她喝了两口，又是给她拍背说‘乖女儿！你哭出声来就好。你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慢慢地跟妈说。你那年走时三子没能去送送你，妈和他都觉得对不住你。’蚊子终于哭出声来，又缓了一会才向姑姑一一说来。”
　　“她说那年暑假回到家乡县城，父母报到后就暂时住在招待所里等候分配。哪知道正好赶上县教育系统在搞‘反右倾’整风运动。运动中说是有人检举揭发她父母当年在家乡省城参加革命时当过叛徒，还说其父是个翻案右派。于是其父母就被双双逮捕入狱。”琼子说到这里静平就说：“可怜的蚊子！她这是又一次成了‘五类分子’子女和孤儿。那她后来呢？”“说是她年迈的爷爷赶来将她从招待所里接回到老家农村。她说是怕你受到牵连，影响你的前途，所以就一直都不敢给你写信。”“我说怎么就会一直音讯全无！”
　　“第二年，也就是六〇年，她爷爷在饥荒中去世，她就又成了孤儿，后来就被收容到县孤儿院里。经济好转后才被她的舅舅认领，接到省城上学读书。高中毕业时由于成份不好未能考上大学，就被知青下放到一个山区农村。由于她很有学问，后来就让她当了乡村小学代课教师。直到文革后恢复高考她才重新考上大学。大学期间她的父母也都得到平反昭雪，可是她的母亲却早已在劳改中去世。大学毕业后，她的父亲又让她继续读研究生和博士生。后来说是分配到上海某个大学工作。这就是姑姑跟我讲的她的经历。”
　　听到这里他就舒了一口气问道：“那她怎么来的花滩？又是怎么走的？”琼子看他那专注急切的样子就抿嘴笑他说：“你急什么！我就这一张嘴，话得一句一句地说。”“好好好！我不急，你慢慢地说。”
　　“她对姑姑说是到省城科技大学来参加一个什么学术会议的。说她早就算计好了会议期间正好是清明节，机会难得，所以她就决定参加会议顺便来花滩看看。”“是的，这天是四月五日，又正好是星期天。”“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琼子就惊诧地问。他就拿出蚊子的照片，指着背面的‘丁卯清明?四玉五人’八字说：“这后面写着呢！”他就对琼子解释这八字的含义，她听了就吃惊地说：“咱们几个兄妹一场还真的暗藏玄机呢！怪不得几个妹妹都与你成就不了姻缘，只能来做你的妹妹。莫非真的是恩恩相报来的？”静平就说：“于其说是报恩倒不如说你们都是来讨债的。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接着讲吧！”
　　“吃了午饭蚊子就从揹包里掏出几刀钱纸，说是要去看看小妹。姑姑就说要陪她一起去，她说她自己认得路的，独自一人就到岗上去了。姑姑她怕清明人多，烧错了地方让人笑话，就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见她出了荷塘，过了小石桥沿着溪岸，果然就顺顺当当地到了姐妹坟前。姑姑就坐在小石桥旁远远地看她。
　　“见她又回到溪边从树上折了两段柳枝拿来分别插到姐妹坟头。然后就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念叨什么来的。烧纸完毕见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和鼻子，好像哭着来的。接着就手捧黄土撒在姐妹坟头。再后来她就靠着坐在小妹坟后的树荫下，仰望着蓝天白云，呆坐了个把小时。也不知她独自一人在那里想些什么来的？最后还是姑姑前去把她给拉了回来。”
　　静平叹了口气说；“说也奇怪，她第一次来花滩时，就直直地把我带到菜地，然后就突然地问我‘小妹的坟在哪里？’，临走还说清明时会再来给她烧纸。她这次来看小妹也算是兑现她的许诺了！”
　　
　　68、情思离恨泪洒相思
　　
　　“回到家中蚊子就问姑姑关于你的情况，姑姑就将你上的初中、高中、大学以及工作生活的情况全都详详细细地一一给她讲了。她就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三哥会有出息的！’。然后她就问起我和琴子，姑姑也都详细地给她讲了，她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都是几个妹妹命中没有福气，不过想到能让三哥哥一帆风顺，几个妹妹的结局虽然凄楚，也就无恨无悔的了。’”
　　“然后她就向姑姑要了你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又要看看你的照片，姑姑就从房里拿出相册来给她。她就仔细地看了你的从小到大的每一张照片。最后她就指着两张说要留个纪念，姑姑就让她取了出来。一张是你戴着皖城中学校徽的初中毕业照片，就是你送给琴子的那张。一张是你戴着北京大学校徽的大学毕业照片，就是你让姑姑带给我的那张。她就笑着将照片夹入本子又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棒！一愿哥哥壮园，二愿妹妹常见。’”
　　“姑姑说不知道她这时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就对姑姑说‘她是希望三哥长得像个冬瓜一样圆滚滚的，而且还能天天都看得见的。’”静平听了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举手要来捶她说：“又是糟践我来！”“那你说是什么意思来的？”“她说的是‘一愿哥哥状元，二愿妹妹长健。’”他就将蚊子赠给他的《祝愿》对她说来，琼子听了就咯咯地大笑起来说：“那你还不赶紧给她买个铂金项链，嵌上你的照片，换下她脖子上的那条黄金项链，让她天天都能看见！”静平就捶了她一下说：“又来拿三哥开心！那后来呢？”
　　“后来姑姑就问她成家了没有，她就摇了摇头说‘我只想单身这辈子。’姑姑听了就急得连忙劝她‘傻孩子！快别这么想！你要是这样你三哥知道了心里是会难过的，妈也会觉得对不住你。’她就递给姑姑一张名片说是上面都有她的地址和电话，又从本子里拿出这张照片递给姑姑说‘这是我临来时特意照的，留给妈做个纪念好惦念着女儿。’姑姑接了就眼泪淅淅地说‘乖孩子！你虽四十出头，比农村二十岁的都还年轻漂亮。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赶紧寻个合适的成家妈才放心。’”
　　“蚊子也被姑姑说的忍不住就哭了起来说‘妈，不是女儿不想成家，可是我的这颗心早就已经给了三哥哥。几十年来他也一直都在我心中，容不下任何人的。我到哪里能够再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来？你就让我像琴子曾说过的那样，做个老姑娘还不行？我永远是你的女儿，是他的妹妹，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把我的想法也告诉了我爸，免得他总是为我着急操心，他后来也想通了，说是尊重我的选择。’你说这丫头她怎么就这么痴情!”静平就心疼地说：“真是一个傻丫头！她又不跟我联系，我连个劝她的机会都没有！那她的名片呢？”“我哪知道？姑姑又没有让我看来。”
　　“到了傍晚蚊子就说要走，说是第二天还要开会。姑姑就下了碗挂面，打了两个荷包蛋，她就边吃边哭地说‘妈！我会想你和三哥的！’姑姑又炒了些花生米让她带着。离开花滩时她就一步一回头地走走停停，姑姑把她一直送到小木桥，她就叫姑姑止步，看一眼小学祠堂，折下一条柳枝走到桥的中间，将那柳叶片片摘下洒入河中，口中念叨什么‘这只布围泥河分，窄也把个围一圈。’姑姑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见她一边流泪一边将柳条编成环儿套到腕上，就来向姑姑挥手告别。”
　　琼子见他脸上挂着泪珠却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疑惑地问：“你怎么又哭又笑的？”“她在桥上念叨的是‘折枝不为离和分，摘叶把哥喂鱼群’来的，你说好笑不?”“是姑姑这么学给我听的，谁知道是这个意思？又是你俩做的歪诗！”静平就说：“你还接着讲！”“人都走了，故事也完了。还叫我讲什么？”
　　“那你说说我妈她为什么要不告诉我蚊子来过？蚊子的照片和名片也不给我？”“姑姑跟我说，她既然是非你不嫁，来花滩后又知你已是有家有室肯定就会死心，就不会与你联系。她不告诉你，还不是怕你反倒主动来联系蚊子，会影响你的家庭，所以姑姑就嘱咐我也不要告诉你。瞒着你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倒反来怪她怪我，真是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再说蚊子她也是知道你的地址的，她为什么至今不与你联系？还不也是为了你好，你说你傻是不傻来的？”
　　
　　69、诗诵四妹琼子品味
　　
　　静平想了想又问：“你和我妈不说也就算了，可是这么多年为什么我的这几个弟兄也都不说？好像都是商量好似的。”“我想这都五十多年了，谁还会在意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况且蚊子来时他们也都已经分家出去，早出晚归地在城里打工。妯娌们虽是爱管闲事却是又都不认得蚊子。只要姑姑不说，她们也就不会知道，你也不要疑神疑鬼地再去责怪他们。”听她说的也都在理，他就不再怪这怨那，只是心中觉得遗憾和凄凉。
　　琼子见他心情不好就说：“咱们出去走走？”“也好，我正想去看看舅舅和舅妈。”二人来到村前小店买了几刀钱纸，一路说着到了坟前。点燃钱纸两个就跪倒磕了几头，琼子这就拉他起来说：“有个意思也就行了。”不觉来到了河湾，看到对岸的沙滩附近还有几个人在水中游泳。儿时两人一起涮菜游泳的情景就又浮现在眼前，琼子就说：“自从出嫁以后我就很少下水，没有你在，也就没有那个兴致。要不是现在秋凉了我还真的想让你陪我游上一回。”他就有所感触地吟道《当初》：
　　
　　丫头名字人叫多，十岁菜市掌秤砣。
　　攒下零钱己不用，一心只为读书哥。
　　哥哥是个糊涂哥，偏说近亲姻不妥。
　　爱是因来恨是果，哪个还会悔当初？
　　
　　见她脸上挂着泪水静平就说：“那时以为你和琴子都不识字听不懂的，有话也就只是放在心里。”“妹妹可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样的知心话来。那次接到你的信时心里是恨过你，就和琴子一样，明明知道是无可奈何的事却就是心里不甘，但是妹妹从来也没有后悔过的。我记得那年小妹死时你也曾做诗祭过她来，你也念给我听听。”
　　静平就将《清明》诵了一遍。琼子就说：“大了才懂得你对小妹的那份感情。那年修国道移小妹的坟时，姑姑来跟我说沈滩族人不让显示小妹的坟头。我就赶紧以我俩的名义为她立了块墓碑，心想让你回来时还有个念头。”“多谢妹妹！前天大弟带我到祖坟上去看了，知道妹妹对我的那份情意还在，所以这才敢来见你。”琼子就笑着说：“我心里一直就想着，你是不会忘了妹妹的。好了，不说这些伤心的事了！你再给我说说你给蚊子做的诗吧！让我也都欣赏欣赏。”
　　静平心想四个妹妹已经给她诵了三个，就差她了，于是就说：“有言在先，听了可不许吃醋！”他就将曾为蚊子作的《柳枝》诵了一遍。琼子听了就说：“也只有她才能配得上，不过那个‘旧知名’是什么？”“就是古代杭州的一个有名的歌妓，是蚊子的本家，名字叫做苏小小来的。”她就笑道：“也只有你们这些秀才能想的出来，她没有生气？”“生气了！她就将揉碎了的榴花打到我的脸上。”“那叫什么打？那是叫爱！”“你看！这不是就吃醋了！”“她也是个秀才，也会给你做吧？”“有。她来花滩时自言自语的就都是。”“就是那个‘摘叶把哥喂鱼群’来的？”“是的。名字也叫做《柳枝》，是她和我的那首《柳枝》。”说着他就也诵了一遍，琼子就说：“这个好懂，这就叫做一唱一和对吧？只可惜不是夫唱妻随！”静平就笑着又捶她一下。
　　当晚他就接到赵俊来电，说他已经联系好一家出版社，出版社说《妹妹》一书对现代的青少年会很有启示，有助于他们思考什么是正确的恋爱观，区分什么叫性爱与情爱，什么叫亲情、友情和爱情。静平听了很是高兴，就对赵俊大致地说了一下关于蚊子新的情况。赵俊听了就高兴地说：“够了够了！这些内容已很丰富，情节曲折感人。至于她后来的经历和结局，读者已经完全可以想象，一定是事业有成，名利双收，我也不用再来杜撰了。遗憾的是她将孤单地垂泪青灯而终身，令人有些于心不忍！”
　　中秋之夜一轮明月冉冉地从皖公山上升起，正是皖城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吃饼赏月之时。静平独自一人沿着皖河堤岸来到沈滩，已经不见一屋一灯，这个具有六百年历史的名村“花滩”已经完全夷为平地。他就不禁伤感地落下泪来说道：“别了！我的故乡——沈滩。别了！我的童年。”
　　回头到了小木桥前，面对月光下的断桥残柳，他就又失声地呼喊道：“玟妹妹你在哪里？”抬头仰望当头明月，心想“此时月宫嫦娥一定会同时看到自己和蚊子”，于是他就对着明月吟了下面两首：
　　
　　《谒金门?相忆》（己丑仲秋）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
　　天上嫦娥人不识，何处将书寄？
　　思来无眠夜黑，不忍把君书迹。
　　春去秋来叶落急，断肠芳草碧。
　　
　　《江城子?思念》（己丑仲秋）
　　
　　五十年来岁月长，不思量，又怎忘？知在何处？与谁话凄凉？怕是相逢也难识，须已白，发如霜。
　　几曾梦里又还乡，小桥旁，水流淌。桃花人面，依是旧模样。柳岸还是芳草地，燕在飞，蝶正忙。
　　
　　可怜的一对人儿！兄妹两个苦楚楚地相互期待、思念和牵挂了半个世纪，从黑发少年盼到了白发暮年。俩个明明地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就是无奈地不能相逢和再见。人们不是时常祝愿说“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吗？对这兄妹俩个来说岂不是莫大的讽刺！讲到这里我也只有一声叹息！我不得不忍心地也以诗句《祭童年》来结束我的故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春心莫争花共发，寸寸相思化为烟。
　　此身末路向嵇山，青鸟代为常探看。
　　春蚕至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才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