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节：最难忘那天

　　桃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久久没有睡意，她拿起一本《宋词三百首》，再次读着晃兀礼的《咏月》词：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莹无尘，素娥淡伫，静可数，丹桂参差。玉器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露坐久，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瑶合冷，阑干凭暖，欲下迟迟。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影偷移。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人强健，青樽素影，长愿相随。”
　　桃芳读完之后，放下书来，双手叠放在胸前，仰望天花板，叹了一口气，回想来医院之前，渴望去邮局收到柱子的回信，想想那份心情的沉重，心中又是一片愁云。
　　攀附在窗前的牵牛花，艳艳笑容，灿烂晚秋，悠悠飘然，独自暗香，一夜深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花香灯影，透着淡淡的闲愁；千里星垂，恋人平野，展在空中的枝条，如同帘幕挂起浓浓的相思；秋风飘摇，孤凄无依，柳暗烟笼自一人，凝眸桌上影，寂寥自移去。
　　却说桃芳去邮局那天，还没到门前时，那邮递员就看到了她，于是招招手，道：“桃芳，我知道你是来看信，可是我一直在注意，好久没见你的来信，要是有的话，我情愿给你送来，用不着你跑到这儿来拿。”邮递员一席告白，让她无话可说。
　　尽管这样，桃芳还是不自觉地进门去，哪怕看看，顺便与邮递员拉几句话，也不枉费来这里一片心情。一会儿，了却心愿，空手出门，一切都不是最初的想法。她转过身来，仿佛邮政员的话还在继续重复，那西去的晚霞，在对面山上碎落一地，简直想象不出原来的模样。
　　桃芳想到这里，腹下又是一阵疼痛，就像医生用仪器还在里面刮动似的，但不管怎样，都能忍受，至少比陈村长那天光顾“桃园门”的惨痛要轻得多。
　　想起当时的痛苦，桃芳就想起陈村长丧尽天良，横征暴敛的罪行，于是恨上心头来，巴不得手里有一枝枪，不由思索地毙了他，包括对陈家所有人，都没有一丝好感，永远不想见到他们。
　　现在，桃芳答应嫁给陈包，将来要在陈家嘴脸相见，或许陈家人要牺牲所有的代价来改善与桃芳的相处关系，可是伤口还是伤口，痛苦还是痛苦，愤恨不会自然消失。
　　从表面看来，桃芳作了准备，也正在积极为自己着想，为陈包着想，为陈家将来子孙后代着想，努力修复“桃园门”，再次迎来新的破裂，名副其实地做陈家的祖公祖婆。
　　然而，桃芳真正的内心，不是这样想，作为伤口的愈合与修复，那是固然。可是，她准备修复以后，将那道曾经使她落入地狱，并难以忘记的“桃园门”，最后锁上一把“锁”，宁愿让其荒芜，百年毛草，无人耕种，都永远不再为陈家人开启。
　　方向是定局，最不想见到的东西，是最终要见到的东西，因为时间不会凝固在人们的脚步里，怕不怕，工作还得要去做。陈村长去向蛮二的院子，一路走，一路想，于桃芳来说，已经完全属于自家的人了，与其将来要面对，不如现在就作好准备，便勇敢地去桃家面对一次。
　　所以，对于蛮二的脸色如何，到底是恨是爱，是笑是骂，不容陈村长过多考虑，就现实来说，想得更多的还是大毛。
　　
　　在陈村长的心灵中，一条恶臭已久的污水沟，又何来一丝清凉的风？细想起来，觉得对大毛还是过火了，要是时间能够倒回来，他要改变自己的做法，要去求万医生重新安排，重新改变局面、重新改变态度与方案，让他给大毛医好，而且将已经收到医院的钱，拿出来重新用过，便精打细算，让每一分钱都发挥作用。
　　可是，陈村长拥有这种想法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简直就像闪电一般，即划而过；就像拂过而来的微风，依然夹着一股让人恶心恶臭的味道，实在令人窒息。
　　陈村长想起大毛坏了自己的好事儿，就想起团团不见油盐，桃芳被强奸，与刘会计关系破裂，公章失手，助理村长没有当出头，包括万医生收拾大毛等这些事来。
　　所有这些，全是桃家造成的后果，不是我陈村长的过，而是桃家的错；不是我没有替他们着想，而是他们不会想。其实，要说起来，完全是天意，是他们冒犯我所得的惩罚，这是必须的，应该的，无法改变的。
　　但是反过来想，好事不一定永远是好事，坏事也不一定永远是坏事，有时好事要变成坏事，坏事又要变成好事。就拿桃芳来说，虽然大毛倒下去，对陈家少了一个亲戚，但不是因为他倒下去，那桃芳就成不了我家媳妇，将要成为柱子的妇人。
　　尽管现在桃芳即将成为我家媳妇，包括团团在内，也是一家人的亲切，但是我想了，他们在这场选举中，绝对认识不到这点，是不会支持我的，对我定会投上反对票。
　　想到这些，陈村长又狠下心肠，自语道：“对于大毛这种人，应该整，整得好，整死他，死了也是活该，最好死在选举之前，将就少有一张反对票！”想起大毛的死，他又想起老表来。
　　
　　万医生正在悠闲自在地抽烟，有意吐着烟圈，又吹散烟圈好玩，那一个个美好的梦想，就如自作的烟圈，最终被无情的口风吹得伤心，无影无踪。在人间，本是不圆满的事情，又可以人为地努力，化作圆满；本是圆满的事情，又可以人为去破坏，使其不圆满，这就是所谓的事在人为。万医生想到这里，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万医生、万医生、万医生，快，快点……”
　　话说团团，心里着慌，将输液管再次理了理，还是不见液体下滴，于是边哭边喊，风吹似的奔向万医生的办公室。
　　万医生不禁惊起，见气喘吁吁，哭声不止的团团跑进门来，就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大……大毛……”
　　“大毛怎么了？”
　　“大毛……液体……液体……”
　　“液体怎么？”
　　“液体不……不走了！”
　　“不走了？”
　　“是……是……你……你快点去看看！”
　　万医生即刻站起来，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心急如焚地跑到了大毛的病房，反复来回地开动输液管的开关，那液体就像结了冰似的，一再不能流动。
　　接着，在慌乱之中，万医生又将手伸向大毛的鼻子前，试了一下，看有没有呼吸。霎时，他头目眩晕，眼含泪水，失望地直起腰来，叹了一口气，道：“是的——是的——不行了——不行了，他已经走了！”
　　“天啊，我的天王爷……”团团坐在地板上，早已成了一个泪人，肝肠寸断，让前来围观的人，无不感到凄凉和悲痛，在这里医治了几个月，最终就得这个结果。
　　万医生站在床边，向大毛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大毛，你放心，你就好好地走，我会……”这是他最后的迟来的从未有过的告别仪式，也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最后的努力，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想到自己“杀”了人，应该去偿命。
　　要说起来，在一个医院，作为一名医生，面对病人的死亡，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大毛的死亡，使万医生感到很不平常，而且是异常的难过，甚至精神有些失常，因为这是他的过错，这是他的罪恶所致。
　　万医生蹲下去，将团团扶起来，只见那泪水滴到自己的手上，明显地感到一阵冰凉，好像浸到自己的心上一样，冷得有些受不了，仿佛让他成了一巨僵尸。
　　团团那一声声痛哭，就是对万医生灵魂的拷问和鞭打，他应该负什么责任呢？可是，想到责任，他又恨起陈村长来。
　　
　　陈村长走在刘会计的后面，没有说话，只顾对万医生默默地感谢——我的老表，好老表，真感谢你！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并且一直感谢到走进蛮二的家里，乃至坐到火铺上。
　　几天来，陈村长总是走在刘会计的前面，无论说话做事，都要抢先一步，以好引起群众对他的注意，而且占有绝对优势，本意就是想当选桃园村的村长。
　　然而今天，去向蛮二家时，就与往天不一样。陈村长内心有数，自然愧疚，而且害怕她们不拿脸色待他。为了避免难堪，就没有打算走到刘会计的前面了。
　　蛮二正在灶门前烧腊肉，见刘会计进屋，只喊了一声“刘会计”，就低下头来，用心烧她的腊肉，便不时传一下柴火，对随之而来的陈村长，好像没有看见似的。
　　陈村长站在“火铺”当门，对蛮二的一脸冷淡，感到十分尴尬，可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等刘会计一连叫他坐，他才上“火铺”去，无心无意而又难堪地坐下来。
　　蛮二忙于烧好腊肉，放在锅里，又开始洗涮起来，却一直没有问陈村长与刘会计的来意，也没有给他们沏茶水，定是时间不早了，还要抓紧给帮忙的人煮饭，因为她在请人给大毛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