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1

　　军子即使下中班回家也还是要喝点酒的。虽然领导已经睡了，‘领导’是军子对妻子的戏称。妻子早已把下酒菜备好。军子喜欢一个人独饮，酒是那种五元钱一桶子的德州散酒，菜是较讲究的，必须有个荤菜。他习惯抓把花生或一把虾皮，电视也是要打开的，可以随着画面融入自己的生活，体验自己和电视上的差别。军子喜欢思念过去或是回忆过去，有时候一件过去的事会让他百思不解。也是这种习惯让他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性格和那愁楚的历史。
　　军子是1971年出生在华东大地的一家不算寻常的家庭。之所以不寻常，是姥姥的身世，姥姥是多年前带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由二百里远的东乡逃难过来的。经人撮合嫁给了外公，才有了妈妈。后来姥姥带过来的大舅回老家了，大姨嫁到天津杨村。那时妈妈也只有十几岁，军子听老人说那时候姥姥遇到了一次改变命运的际遇。当时国家困难为了提高国民希望和不怕艰苦的精神，大力弘扬忆苦思甜运动。姥姥所在的村子自然就把姥姥当成了代表人物，因为她的经历和苦楚是大家都熟悉的。所以姥姥可以像明星一样到处去演讲，那时虽然物质匮乏，但姥姥的供给还是很到位的。姥姥本就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历史也把她推到了那种地位。慢慢的成了当地算是知名的人物，姥姥在生产队里有了职位，国家为了不让她再遭受以前的苦难尽力提供给粮食，让这个受尽苦难的家庭感受到新中国的温暖。
　　外公常年在热电厂工作，虽然不是正式工，也是享受着同样的福利。只有在星期六才回家休息两天，和现在的公务员一样。外公由于常年在外，家里已没什么亲人，婚姻大事也就耽误了，所以才有人撮合娶了姥姥。即便这样，外公也很少回家，大概是姥姥带来的孩子太多了吧。据说有了妈妈以后外公也不是很高兴，他也喜欢有个亲儿子。家里的一切大都是姥姥说了算，外公慢慢成了这个家庭最有钱但还是孤单的人。
　　军子记忆中姥姥是最疼自己的。少有的快乐记忆中最清楚的就是姥姥常常抱着军子等着看鸡下蛋，一有鸡钻进鸡窝，军子就闹着让姥姥抱着，要看看只有自己可以吃的鸡蛋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当然捡鸡蛋也是军子的爱好和权力，没人会因为这件事惹军子不高兴，因为有姥姥的呵护。
　　军子的记忆中对亲生父亲只有恐惧。因为他小时候对父亲的唯一记忆就是父亲把他从姥姥怀里抢过去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并嚷着要淹死军子。姥姥因为保护军子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但还是不顾一切扑到水里把军子紧紧搂在怀里。那次记忆的伤痕一直笼罩着军子的心灵，无法抹平的创伤让军子至今痛恨父亲，亲生父亲。虽然后来有过近乎强制的融合，但仍未能让那段记忆模糊，反而清晰异常。这种痛苦势必要伴随军子一生，之所以有父亲，不单单是妈妈嫁给了他。父亲家和姥姥家是在一个村子，父亲家里很穷，姊妹兄弟八个，父亲排行老二。姥姥是这件婚姻的总导演，父亲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父亲和妈妈也只生活了三年，姥姥就把这个本该重要的角色踢出了戏。
　　父亲是家里唯一娶到媳妇且是村里条件很好的媳妇。父亲的大哥与其说当兵保家卫国不如说去混碗饭吃，家里太穷了。唯一的收入是爷爷开的茶馆，收入微薄。最小的孩子该是军子的叔叔也只比军子大四岁，一家人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但父亲很是勤快，惹得乡邻称赞，又学得一手瓦匠手艺。姥姥是村里政治觉悟很高的代表，把女儿嫁给最穷的也是证明自己的宽大胸怀。老人们都称赞这门婚事，也都眼馋父亲的福气。那时候舅舅也已经娶了媳妇，姥姥衣食无忧，本就是她享受天伦幸福时刻。军子的出生更是给一个村子的两家人增添了快乐和希望，在那个大家欣欣向荣的欢乐冬天里，一场暴风雪悄然而至。
　　在军子的记忆中姥姥没有要强女人的特点，她个子不高，很瘦弱，除了圆圆的脸庞记忆深刻，别的似乎想不起来什么样。军子记得在妈妈那里有一本厚厚的书，是用来做鞋样子用的。那时妇女大多会做鞋子，那本书里有一张姥姥的照片。照片里有父亲和妈妈站在姥姥身后，不过妈妈离婚后把父亲剪掉了。那张黑白且很是模糊的照片牵不出更多的印象，军子只是记得姥姥对自己很好。姥姥病的时候家里给她做馒头吃，那白面馒头那时大多属于传说中的食物，一年吃不上几次。军子得到的好处是每天可以吃到馒头皮，姥姥需要用水泡着馒头吃下去，所以馒头皮成了军子比糖果还重要的零食。军子每每把馒头皮装在口袋里出去炫耀，甚至可以贿赂伙伴，为了吃一片馒头皮，小伙伴们大多对军子甚是崇拜。
　　在姥姥身体还很好的时候，舅舅离婚了。据老人们回忆说是姥姥不喜欢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给舅舅生了一个女儿，三个月的时候夭折了。舅舅因为姥姥的关系当了村里的民兵队长，虽认识的字不多却总是耀武扬威炫耀自己，除了姥姥可以管住他别人都敬而远之。舅舅继承了姥姥的身高遗传，倒是粗壮的很，有股子蛮力。他离婚大概只是以为自己很容易就可以再娶一个媳妇，事与愿违，两年也没再次有人给他做媒。姥姥急得自然厉害，但这种事不是像她演讲的那么精彩动人就可以引到一个姑娘嫁给舅舅。姥姥急出病了，好像还很厉害。妈妈每天在姥姥身边伺候，军子还记得舅舅用队里的牛车拉着姥姥去城里看病。那也是军子第一次进城，因为他居然吃到了小笼包子，所以记得清楚，回家的时候军子坐在牛车后面，因为那里有剩下的几个包子吸引着他，那也是给姥姥买的。军子动用了几乎所有的智慧终于在到家之前偷偷把包子消灭了，妈妈和舅舅居然都没发现，虽然回到家知道以后挨了妈妈一顿大骂。
　　舅舅娶不到媳妇成了一家人的心病。姥姥不知怎么想出一个办法，或者是有人给她出的主意，她打算让妈妈离婚然后去给舅舅换一个媳妇。妈妈对姥姥不仅仅是孝顺，还很是崇拜。妈妈不认识字，长的很是漂亮。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姥姥恳求她离婚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三岁。大概对于姥姥的言听计从或是姥姥的演讲效力，妈妈同意了，并立即实施了闹离婚的计划。军子也只是还沉侵在童年的快乐和馒头皮的权利享受中，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从此走上揣测不安和无边的坎坷。那一天开始军子就再没有回父亲家，每天突然出现的就是妈妈和父亲以及舅舅的吵闹，甚至父亲的家人也经常来姥姥家里吵架。军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记得看到父亲喊了一声爸爸就被妈妈狠狠地拧了脸。虽然军子还很小，但那种杀气腾腾的场面让军子心惊胆战。他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会挨打，经常地偎在姥姥的炕边，避免灾难的突然降临。
　　很快，军子就知道了一件事，就是再也不可以搭理父亲或父亲家里的人，甚至要说他们如何不好，妈妈就会高兴夸自己懂事。但一次意外还是发生了，军子和后来成为自己媳妇的邻居的小女孩去买醋，小女孩的哥哥就在村里的小卖店工作，那时没有私营的。小女孩按辈分还是军子的表姐，大军子一岁，名字也很好听叫菊花，当然也是恋喜军子的馒头皮吧。菊花领着军子刚刚进了小卖店，军子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也在那里。军子吓得撒腿就跑，父亲还是几步就追过来把军子抱住。军子大哭着想挣脱，父亲紧紧地抱住他并没打他，并从菊花的哥哥那里要了一个苹果给军子。父亲也许是觉得不好意思，把拼命挣扎的军子放下，军子抱着醋瓶子哭着跑回了家，兜里还装着父亲给的那个苹果。
　　以后的每次玩耍，军子都会小心翼翼，他最担心的就是遇到父亲。因为遇到父亲似乎就预示着自己会被妈妈打，妈妈打人是很厉害的，甚至拿做鞋子的针吓唬军子。虽然近在咫尺，父亲的印象还是慢慢模糊了。
　　一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很是喜庆的样子。还给军子买了新衣服，来的人给军子往兜里塞糖果，并有军子喜欢的点心。姥姥告诉军子，妈妈有事要出去几天。军子巴不得妈妈离开，至少自己可以占有那些糕点糖果。妈妈走了，军子没在意。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意味着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影响。他只知道自己可以和小伙伴玩的时候小心遇到父亲就可以了，几天过去了，“是几天呀？妈妈还不回来。”军子开始想妈妈了，他问姥姥。姥姥一直说过几天过几天，军子晚上睡觉还是喜欢和妈妈在一起，他离不开妈妈，虽然妈妈打他让他害怕。
　　终于，妈妈回来了。军子正和菊花玩耍的时候，舅舅来叫军子回家，说妈妈回来了。
　　和妈妈回家的还有一个人，那人怪怪的看着军子，满脸的笑。并想过来抱他，军子躲开了，想让妈妈抱。妈妈似乎很高兴，抱着军子并帮军子把衣服领子整理了一下，然后对着那个人对军子说：“小军，来让你爸爸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