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懵懂潇湘行

　　宋代著名词家秦观在《踏莎行·郴州旅舍》一词中写道：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怜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夕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字少游，少时聪颖，博览群书，抱负远大，是北宋晚期婉约派的重要词作家之一，官至太学博士，国史馆编修。他一生仕途坎坷，所写诗词高古沉重，寄托身世，感人至深。与他同期的大文豪苏轼过扬州时，曾亲自去看望秦观，三五文友们相与载酒论文，吟诗作赋，一时传为佳话。上述《踏莎行》词作于秦观遭贬徙初抵郴州之时。作品以委婉曲折的笔法，抒写了作者仕途中屡遭贬谪、忧谗畏讥的凄苦与幽怨之情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对此评说道：“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湘南郴州故地，因秦观此词而传名后世，岂非偶然嘛。
　　世事沧桑，了无穷期。千古潇湘之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臣武将，骚人墨客，潇洒风流人物，似雨后春笋，代代层出不穷。湘东之地，存炎帝陵寝；苍梧之野，有九嶷舜帝遗迹。湘妃斑竹泪，衡浦雁声过，屈原《离骚》赋，贾谊屈长沙，杜甫湘江恨，王船山曾作《庄子注》，曾国藩练湘军水师……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前赴后继，信不为诬。
　　因为水漫沅江县城的原故，萧瑜和毛泽东在离开胡茹英的路边小客栈三日后，便不得不违心地结束了暑假期间时近月余的徒步五县游，仓促间遽然从沅江城外搭乘上开往省城的客轮，打道返回了长沙。在船抵省城前的半小时里，两人对离开长沙后“身无分文，出游千里”的不俗经历，做出来了一个简单扼要的小总结。其中让他们两人感受最深的是：生活中的艰难与险阻是客观存在的，但困难总是可以被人克服的。他们出门前便有意不带上任何盘缠，完全以叫化子的身份去体验人生的百变况味，当耍无赖则耍无赖，该玩蛮横则玩蛮横，不畏人言毁誉。在行乞的行程中，一分钱没有的日子固然难熬，可是他们两人到底还是挺了过来，没有被饿死在路上。最后他们一致同意：俗话说的“叫化做三年，给官都不干”，这话倒是不无几分的哲理。只因为乞丐的生活可以由人自行支配，而不用受任何的约束和限制，真是彻底的自由，完全的自在哟。
　　因为萧瑜和毛泽东二人回省城长沙走的是逆水的潇湘水路，而不是走以步当车的旱陆之路，如此一来，他们便完全、彻底地失去了和法零小和尚相互觌面晤谈的一切机会。由此可见，即使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人，哪怕朝朝暮暮同一个天，共一片地，头顶蓝天红日，眼观云月星辰，耳闻四面流风，然而，人与人之间相互遇见的可能性，屈指算来，充其量却恐怕只会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而异时代隔时空的人，倘若彼此要有机会晤面把谈，其可能性自是统统要归之于零，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现实可能性可言。此事悲催,说来未免要让人崩溃哩。
　　因为法零小和尚在萧瑜和毛泽东到访沩山密印寺之前的一个月里，已经被方丈驱逐出庙门离开了沩山寺，对于萧瑜和毛泽东二人的行踪概况自是无从得知万一。萧瑜和毛泽东二人虽然从法一小和尚和胡茹英店主的口中，对法零小和尚的情形略有知闻，但彼此之间依旧是形同陌路人，哪怕碰破了头，却无谋面深交之缘分，尽管法零小和尚厮跟在他们二人的身后行走了两天半的时间。萧瑜和毛泽东出生在同一片山水的地方，固是一种前世修得的缘分，两人同学数年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在游历途中两人同桌掬食、抵足而眠的经历，更是一种值得倍加珍惜的缘分。
　　世间宝贵人生是偶然性与必然性合二而一的短时性过程，而人与人之间萍水际遇的可能性，更是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瞬息缘分。只因了个人生命的短暂属性，便先天性地注定了人们彼此间相遇或相聚的前世缘后世分，显得是更加的短暂，有如白驹过隙，弹指间便遽尔匆匆消逝迨尽。人与人之间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自是弥足珍贵的哟。倘若人们不知道倍加珍惜，自是稍纵即逝，万劫不覆了的。
　　回到省一师学校后，青年毛泽东有感于同好友萧瑜出游五县的不俗经历，便在其日志上记下了这样奋斗自勉的话，以励其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是年的七月，皖系军阀段祺瑞，不遗余力地把自己打扮成“再造共和”的盖世英雄，除了自封为国务总理外，并让直系军阀冯国璋取代了黎元洪的总统职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于是，寓居上海的孙中山先生为此通电全国，揭露段琪瑞精心上演的“假共和，真复辟”的丑剧，并率部南下广州，召开了国会非常会议，于九月初组成护法军政府，孙中山先生被推举为军政府兵马大元帅，统筹南方军政府的一切要务。中国政局由此再次出现了南北两个政府相互对峙的政治局面。
　　湖南地处南北交往的关隘要冲，难免会成为南北双方军事必争之地。九月十八日，湘南宣告独立，组成护法军湘南总司令部，由程潜任总司令指挥官。到了这时，南北对峙，剑拔弩张，护法战争正式拉开战幕，紧张局势，刻不容缓，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刻，整个长沙省城内的居民与省第一师范的师生们，正面临着一次严峻的考验：他们都在担心着一场兵灾战祸的降临。北洋军政府段琪瑞派往湖南镇压护法运动的北洋军阀傅良佐的部队，被桂系军队谭浩明部击溃。傅良佐带着残兵败将一个劲儿地朝湖北方向溃逃，而谭浩明部却仍驻守在湘南衡山、湘乡一带，未能及时地赶到长沙驻防，省会长沙顿时便变成一座空城，只靠少数警察在维持着秩序。此时又传来消息：驰援傅良佐部的北洋军某混成旅闻知傅部已败走湖北，便也无心恋战，已由株洲、湘潭方向撤往长沙，已到距省一师不远处的猴子石一带地方，军情十分紧急。消息传到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全校千余师生顿时为之大哗，隐入了紧张慌乱的状态当中。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万一溃兵们在败退过程中突袭了学校，不仅一千多人的师生队伍撤离困难，建成未久的学校也会毁于一旦。
　　在学校中，毛泽东是个不怕事的学生，在师生们中间素有崇高的威信。他分析了敌情后，很快便拟订了一个依靠学生志愿军实施护校护城的初步方案。于是，毛泽东走进校长办公室，把自己的方案和盘托出。他向校长建言说：倘若师生们撤离校园，溃兵们必定会肆无忌惮地进校打劫。与其被动消极地撤离，不如主动积极地防守。经过深思熟虑后，校长孔昭绶采纳了毛泽东的建言，授权毛泽东全权指挥学生志愿军和警察分局的一些警察，相机行事，密切配合,实施护校护城的方案。
　　暮色降临后，孔昭绶校长和毛泽东率领荷枪实弹的数百学生志愿军，携带爆竹和煤油桶，兵分三路分别潜伏在猴子石的几个山头上，对溃兵形成居高临下之态势。同时把负责维持秩序的一部警察，布置在学校后面的妙高峰上面，以稳定校内的惶惶人心。败逃的溃兵们乘着夜色，惶惶如惊弓之鸟，企图移动进城。待到溃军们进入伏击区不远后，警察和学生军们便在山头一齐开枪射击，同时燃放安装在煤油桶内的爆竹，并同时齐声高喊：“傅良佐逃走了，桂军已经进城！缴枪不杀！”溃兵们早已是胆战心惊的了，遭遇此等突然袭击后，立刻便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三千多人当场被缴械投降，使长沙全城免去了一场兵燹血火之灾。
　　湘南路上的情势如此，只可怜不谙世事的法零小和尚和义妹花妞二人，仍在通往衡岳的道路上，懵里懵懂地趱赶着行程。法零小和尚拖着那块写满字迹的青石板，有声有色地一路走，一路唱偈念佛；小花妞跟在法零小和尚的后面，也一路走，一路朗读着新学会的生字和句子。小花妞左手腕子上挎着一只讨饭用的破旧竹篮子，右手拿着一双褪色的竹筷子，别人一看就能知道：这是一对讨饭糊口的叫化子兄妹呢。于是，有那等善良的过路人们看见了兄妹俩的这般形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往往会掏出几个铜元散施给他们兄妹两人。小花妞一心一意要跟着法零哥学习认字和写字，以使能够读佛经念佛典，丝毫不肯放松，一路上跟着法零小兄长走了十来天，她已经能够认识和书写下数百个生字，以及一些简短的名句和名谚了。她手上握着的旧竹筷，别人看着不知情，其实就是用来在地面上学写字用的呢。
　　因为他们两人一路上走，一路上还要乞讨化缘，填饱肚皮，因此，他们的行程也时紧时慢，多则三五十里，少则二三十里，并没有定数。遇到要上坡的路段，青石板不能再拖着走的时候，法零小和尚索性把它背在身背后，依旧让义妹小花妞能够边走边学习。遇到下雨的天气，他们便找有老婆婆的人户借歇借睡，尽量不让小花妞在野地里露宿过夜。因为他们还是稚气未蜕的小孩子，无论走到哪家化缘行乞，都是满载而归。饿肚皮的事呢，倒是绝少会发生的。比起行乞路上的萧瑜和毛泽东，一身的破衣和烂衫，碰壁的事情时有发生，挨饿的时辰颇不在少，法零和花妞两人自是属于幸运了的。
　　法零小和尚既然曾经有过迷路的经验，少不得吃一堑，便会长上一智，他逢人便问前程，再也不敢瞎摸混撞了的。路在脚下，方向在嘴上，一边走来一边问，走遍天下不操心。想想那唐三藏和三个徒弟们，遇到走路走到懵头的时候，那神通广大的大徒弟孙悟空便会用金箍棒朝地面上胡敲乱打一番，赶出山神土地们来问明方向和行程后，然后又你牵着马，我挑着担，一路磨磨蹭蹭地再继续朝着走去。
　　“法零哥哥，这地儿离南岳衡山到底还有多远哪？”小花妞走路走到脚板酸疼的时候,望着炎炎烈日炙烤下的苍茫大地，便忍不住要一脸迷惘地问道。
　　“花妞小妹妹，你难道不知道走路不问远和近，越问路程会越远的道理吗？我们只问眼下走了多少路，再要走多少路就落宿歇脚就行了嘛。”法零小和尚如此这般地安慰着义妹小花妞。说实在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南岳衡山究竟在哪方哪地儿呢。
　　昨儿晚上，法零小和尚给一户念了半宿的《金刚经》，那户人家便给他们兄妹两人每人打发了一套换洗的衣裳，另外还馈赠了他们十枚铜元，当作酬资。有了铜板，碰上有客栈的地方时，法零小和尚就会给小花妞买上一份有肉食的饭菜，让她打牙祭。每到此时,小花妞便会说：法零哥，我就要跟着你做出家人了,吃斋念佛，戒吃荤腥了呢。法零小和尚却说：花妞小妹，趁着还没出家的时候，过过肉食瘾得了吧。一旦拜了师父入了空门，哪怕肚皮子饿扁饿歪了，也是不能再吃荤腥了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