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饥荒中的人心有多硬多冷
作品名称:最后一个乌托邦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05-09 14:47:11 字数:3257
回到家里,母亲为我们忐忑的心落了肚。见我们两手空空,就焦急地问怎么回事,目光象愤怒的刀子一样刺向我和父亲,暂时忘了她怀里软绵绵的二妹,也顾不得问我和父亲为什么鼻青脸肿。
我和父亲把各自褂子里包着的菜泥展开来放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困惑地望望我,望望父亲,望望菜泥,我惶急羞惭的要命,急忙跟着一言不发就抱起米坛子的父亲打水去了。
离得老远,我和父亲就发现龙眼前聚集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人,就焦急地奔了过去。原来是那位曾经搀扶着那个老头儿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带着邻村的人,抱着坛坛罐罐和我们村的人隔着龙眼对峙着,泉水白白地汪汪流走了,谁都看着心疼,但都不敢去碰一碰。
见我和父亲走来了,象争取怜悯似的,那汉子对父亲说:“你看,这位兄弟,你们村的人不答应我们。”
父亲忿忿地问:“答应你什么?”
这汉子谦卑地说:“兄弟,是这样;我们村没水了,来向你们村借一些……”
父亲暴喝道:“这时候愧你还能说出借这个字来!再说了,水是借的东西吗?你没有它时我们也没有,等你有它时我们也多的用不了,你只管拿就是了,你怎么能说借水呢?”
那汉子更谦卑了:“我们全村人明天就要去逃荒了,因为没水了,在走之前总得喝点儿水呀,因为人没吃得还能活几天,没水了可就没几天活了。兄弟,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呀!”
我们村里的人群中一个声音暴响起来:“现在谁还顾得上什么浮屠不浮屠,来生会怎样,因为连今生都顾不上了!”
一阵充满了火药味儿的沉默。我相信,这时不管是谁,稍有一点儿异样的举动,这沉默就爆炸了。
只见这汉子低下头一动也不动。
我的心跳的要爆炸了,我觉得等他抬起头来时就会暴发一场战争了!
良久,这汉子抬起头来,哀求地泛泛地看着我们村的人说:“我们不是来和你们抢水来的,因为李大爷临走时对我们说,你们和邻村再发生打斗,那么两村人就都完了!我们只是恳求你们施舍给我们一点儿水,这点儿水就象你们在碗里不小心掉到地上的一粒米一样。不管怎么说,我们可是相伴了几辈子的村邻呀!况且我们就借这一次,我们明天就走了!”
又一阵急风暴雨的沉默。
我们村长站出来说话了:“唉,唉,我说乡亲们呐,要是老天注定我们去死,你多喝一口水只是多活几天,终归逃不脱个死,为什么不让我们和和气气地去死,非要打打斗斗地去死呢?乡亲们,咱们先打水,然后让他们打,反正你不打,水也会流走的,你们看行吗?”
一阵让人焦心的沉默。
村长的眼珠子在我们村的人的脸上骨碌碌地转着,忽然果断地说:“好了,就这么办!”
于是我们村的人开始贪婪地打水,邻村的人在一边心疼地看着,仿佛那眼泉水本来就是他们的,现在不得不忍疼割爱。
我和父亲把水打回来的时候,黑暗中母亲搂着三个弟妹无声地望着我们一动不动。
父亲又熟练地用石头互相打击着点着了母亲早准备好了的干草。
水开了,父亲就把褂子里的菜泥倒进水里煮了。煮好了,用树枝做的筷子把菜泥捞到支棱着的破锅里,凉一凉,一家人又开始吃。
父亲和母亲几乎没吃什么。
母亲急着想办法让二妹咽下点儿菜泥。父亲爱莫能助地看着。
二妹的脸更艳红更胀大了。
我又警觉地醒来,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商量是不是该去逃荒。母亲生怕别人听见地低声对父亲说:“咱先别走,等人们走多了,田野里的野菜就多了,就够咱一家人吃了。再用那点儿米接济着,准能挨过这饥荒去。”
父亲叹了口气,再没吱声。
母亲隔了一会儿又说:“今天张顺溜进了咱家,让我挥舞着菜刀吓跑了。今天要是没我在,他准会把咱家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
父亲说:“我现在去把埋的野菜挖出来吧,不然明天早上没吃得了。”就站起来拿着那把他心爱的锹出去了。我就没了睡意,紧张地听着屋后父亲小心翼翼的掏掘声,生怕被人听见来了抢走了。我也听见了母亲紧张的呼吸声。
父亲回来了,母亲着急地问他掏出来了?父亲说掏出来了,让母亲伸手摸了摸。我和母亲才都放了心。
二妹在烧的说胡话了。母亲和父亲叹息一声。我的心格外地沉重。
第二天五明头,我和父亲又去打水。听见村子里骚动声很大。
龙眼边打水的人少了些。
吃罢早饭,我和父亲挎着又一只箩筐上了村路,见村里第一批逃荒的人们背着五花八门的破烂铺盖卷儿,扁担上挑着家里可怜的那点儿家当,阴沉着脸拉儿带女地往村外走着,好像是我们这些暂时不走的人们把他们逼走了似的。可他们的儿女们虽然凄惶,但掩饰不住喜悦,好像逃荒是件好玩的事,这使我也在恐惧中对逃荒向往了起来,焦急地偷眼瞧了瞧父亲,但见父亲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只管朝前走——实际上任何人也不看我们。
路过村口的李五根家时,我听见象猪把嘴伸进清汤汤的猪食里咕噜咕噜吹气泡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已经好久听不见鸡鸣狗叫猪哼哼了!不由得寻声望去,立马毛骨悚然地站住了,原来李五根的下巴搁在他家的门槛上,浑浊的老眼象死羊的眼那样空洞洞地好像在望着我们。乍看之下我以为是有人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按在门槛上的,或者他的脑袋象从门槛里长出的蘑菇一样是一夜间从门槛里长出来的,可他那缓慢蠕动的嘴唇告诉我他分明是活着的,我才在惊骇中缓过神来。我见他的没有一点儿肉了的手指死抠着门槛,我明白了,他是想爬出门槛来,可是这两寸高的门槛象天山一样使他难以逾越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那喉咙里含混不清的咕噜声是向人们要水要吃的,而且我觉得他是特意向我要这些东西的,因为我老觉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象抓钩一样抓住了我的心。我不由得惭愧起来,我觉得我要是一声不吭就走过去了,会被天打五雷轰的!我不由得怯生生地拉了拉低着头只顾往前走的父亲的后衣襟:“爹,咱给他点儿水和野菜吧。”
父亲暴怒地回头冲我就是一耳光:“人家的儿孙还没死绝呢,轮不到你操这份孝心,等我到了这个份上你能顾一顾我就不错了!快走!”就伸手拖着我往前走。
我又一次对父亲充满了恨意:“他怎么见死不救呀!”心里也直嘀咕:“他的儿孙们怎么不理他呢?他可是他们的父亲爷爷呀!”
田野里掏野菜的人明显地少了。
先开始,我明显地感到父亲和我一样没心事掏野菜,都偷偷地眺望着逃荒的人们溜溜地向前走着,直到转过远处的山口不见了影儿,才收回了目光,巨大的失落感就攫住了我们的心。为了摆脱它,我们就拼命地掏了起来。
可今天我们学乖了,没有去邻村去掏野菜,因为那里也是光秃秃的,徒然多跑了路。
父亲知道我心里恼他,中午在山坳的背阴处休息时,别着脸惭愧地对我说:“儿子呀,不是爹没人心,只是现在是父子不相顾的时候呀,你给他喝了水,吃了野菜,那么渴死饿死的就是你呀。这个时候你要是硬不起心来就活不到饥荒过去的那一天呀!”
我的心战栗了起来,疑惧地望着父亲,我不知道要是仅剩下最后一口水,最后一口野菜了,他是不是能让给我,因为我没他的力气大,显然是抢不过他的。我对自己的这个疑问害怕极了,因为怀疑自己的父亲是要被雷劈的!我第一次感到了人心的冷酷。
傍晚。我跟着父亲路过村口,不由得偷觑李五根的家门。见李五根的脑袋歪在了门槛上,嘴无声无息地歪咧着,象死猪的嘴那样,几根枯草一样的头发在微风中摇拽着。几十年过去了,这一凄惨的景象仍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一回去就和父亲去打水。龙眼前的人又少了些。可奇怪的是龙眼泌出的水也少了些。这使我们这些没逃荒的人心凉了起来。
邻村的三个没逃荒的人乞丐一样可怜巴巴地呆在一边。我们没理睬他们,也没撵他们走。
吃饭时二妹根本不张嘴了,红红的脸肿胀的象一碰就会破了似的,胡话不时从她的嘴里蹦出来。母亲无声地抽泣着,硬扳开她的嘴饮菜汤给她喝,可几乎都从她的嘴两边流掉了。
一家人凄凉地躺在地上。我从破窗户上望着星星难以入眠。
慢慢地村子里传来幽幽的哭声,越来越多了起来,让人心里烦叨叨的。我问母亲这是些谁在哭,母亲说,这是那些被儿孙们丢下的没力气走路的老人在哭。我就想起了李五根那颗歪在门槛上的脑袋来,因为我料到了那些老人马上也会这样的了。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我早听老年人们说过,穷人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来受惩罚来的,但我们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么残酷的惩罚?唉!我为什么要是人呢?为什么要来到世上呢?
后半夜激烈的狗打架的声音惊醒了我。我高兴地说,我又能见到狗了!但这次狗的打架声充满了暴戾之气,使我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