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三进城之一：一进城

　　一进城
　　去时，晨光熹微，薄薄的雾自山涧徐徐升起，绕过山路十八弯，终于到达那个鸡鸣狗叫、空气清新的小山村—疙瘩岭。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十又二年。
　　疙瘩岭坐落在两座小山丘之间，地处鲁西南丘陵地带，山清水秀、梯田高低错落，村镇外貌相对落后，但文化传承却相当浓厚。到处都能看到爱听说书、爱听京剧、黄梅戏的老头，手提个录音机或者收音机四处招摇。当然，闲暇时间，遛鸟的、打牌的人也不在少数。
　　车过一桥，河自南向北贯穿全村，直抵大队部门口。门西侧是个小卖部，上书：米氏杂货。姑妈经常在这里闲站，闲站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吹牛，她一直好这一口。可是今天我以目光扫射了一圈杂货店前的人群，就是没见她的踪影。遂直捣黄龙，把车直接开到杂货店西面、有一桥之隔的姑妈家里，把车停在门口，使劲地摁喇叭。没出五分钟，姑妈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我对着她敬个礼：“姑妈大人，接哥嫂的命令，前来接你去城里享福去！”正好被从这经过的刘二婶听到，捂着嘴巴笑着打了个招呼过去了！
　　我赶紧招呼姑父姑妈把哥嫂让带的“礼物”一箱箱地往下提：一箱苹果、一箱酒、一袋旧衣服、一包干剩饭。姑妈看着那由干烤牌、干馒头、干面包等等构成的剩饭，眼一斜、嘴巴一歪，嘴里骂道：“一对败家玩意儿，连饭都能糟蹋成这样，还能看好个孩子？”我笑笑没吱声，心里想：“姑妈呀，到了城里，你看不惯的事情可多了，要是你这样喜欢操心，保管有你操的是的！”
　　当姑妈鼻梁上架起老花镜、头上扣上花编草帽，穿着小碎花的蓝布褂、皱褶裤，背着大包袱卷儿准备跟着我出发的时候，我看着姑妈一个劲地乐。姑妈被我笑傻了，有点愠怒：丫头呀，有点正形好不好，姑妈哪里招你惹你了，笑成这样！我忍住笑劝姑妈：“您要是以这身打扮去城里，我再在手里握根绳子，好拴着你，回头率一准是百分百！姑妈不解地问：”你嘛意思？”我答：“耍猴啊！”姑妈愠怒，上来给我一脚，嘴里骂：“小兔崽子，竟然敢笑贬你姑妈，嫌我一农村的老太太去给你们丢人了是吗？咋了，我在家就是这样穿的，咋去了城里就不能这样穿了呢！我就这样穿咋地，谁看着我碍眼，谁给我买衣服去！”看她真生气了，我不敢再言语，赶紧抢过她后背上的包袱卷儿上了车。
　　可别小看我这姑妈，虽已五十挂零，满脸菊花，却是这小山村里的要人：走路一阵风、说话嘎嘣脆，上碓堆响、上磨磨转，当村妇女主任至少十年、别看人家大字识不了几个，但能掐会算，说话大嗓门儿赛铜锣、家里家外的一把手，尤其是指挥起我那小学肄业、老实巴交的姑父来，那可真是：茶壶没肚儿——光剩嘴。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爱显摆、爱恨情仇搁脸上，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来接她可不是享福去嘛！表哥、表嫂要她去城里帮着照看孩子，这样每天她都能看着她那落地十斤重，睡觉标准包子脸的大胖孙哭哭笑笑，可不就置身福中吗？
　　挥别了不停叮嘱我注意姑妈这注意姑妈那的姑父，载着姑妈在山路间蚁行，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颠颠簸簸、曲曲折折，不亚于入了颠轿，特难走。姑妈坐在中间的座位上一会儿吃橘子，一会儿眯缝着眼睛一上一下地练习唱曲儿：“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没完没了，听得我耳朵快起茧子了，忍不住打断她，姑妈，求你了，我不是你那爱流口水的大孙子，我想听点大人喜欢听的！姑妈忽地坐直了身子，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那好，来个经典的！”姑妈想了又想，忽然拿腔捏调地平地一声雷：“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她那大嗓门是出了名的，没想到分贝高得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声音大的吓了我一哆嗦。我忍不住哀求道：“姑妈，求你老人家别狼嚎行吗，不知道我心律不齐不经吓吗？”姑妈火了，我这不是为了忘记晕车吗？我这才想起姑妈一直有晕车的毛病，我却忘记买晕车贴了，赶紧跟她说对不起。
　　前面的路更不好走，道路窄巴不说，还沟壑纵横。我是新手，手心里早已出了一层汗，生怕有个闪失。而姑妈丝毫不理解我的心，开始一个劲地在座位上哼哼：我难受，丫头，我难受！我不得不停下车，把姑妈挪到了副驾座，给她绑上了安全带！刚要发动车子，她又喊停，说安全带绑得太紧，她透不过气来，问可不可以不绑。反正这里是农村，又山路十八弯，既没摄像头，也没交警，看她哼哼唧唧极难受的表情，我默许，然后帮她解除，并把座位放低，让她头靠椅背半躺着，这样，胃里会舒服些！然后，继续上路。
　　刚穿过一急转弯，又遇一深沟，要命的是在深沟的底部，却熄火了。重新点火、踩足油门准备冲上去，冲到半道，姑妈忽然坐起来、捂着嘴巴含混地喊：“塑料袋、塑料袋！”作出了呕吐状，而我正手忙脚乱，根本腾不出手给她递塑料袋，就对着她喊了一句：“快打开窗子！”，她打开的却是车门。我预感不妙、本能地想停车，手脚却不怎么听使唤，车子瞬间冲上了坡道，姑妈却如跳伞运动员般地瞬间倾出。
　　汗呼啦啦地从额头上密麻麻地冒出，待我紧急停车，慌慌地回头去寻她的时候，姑妈正双手捧着她的额头、满身污物地歪倒在路旁的灌木丛上，我赶紧去拉她，才发现：姑妈的左脸被划了数道子，成了大花猫、右脸上满面灰尘，估计是摔了个“狗啃地！”
　　姑妈怎么拉也不起来，眼睛紧闭着、也不说话，我吓得魂都没了，两只手不知放那儿好似地来回揉搓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把姑妈拖到大路上，嘴里不停地摇着她喊：“姑妈，姑妈，你快醒醒！快醒醒！”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儿，姑妈还是没响应。
　　“不会是摔坏脑子了吧！不会是没气了吧！“这些念想吓得我抱着她嚎啕大哭，眼泪吧嗒吧嗒地像豆大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姑妈忽然睁开了眼睛，大笑：“哼，哼，哼，死不了！吓你呢！”我悲喜交加，赶紧把挣扎着想坐起来的她给扶起来，连连向她说对不起。姑妈叹口气说：“唉，真后悔没听你姑父的！”然后，指指我的车屁股说，看这酒闹得，看来酒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酒？”我如坠五里云雾。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我的车屁股上贴着一幅画：兔子吹酒瓶。旁边还有11个米黄的大字写着：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喝酒了！我愣在了那里三十秒后致电小郭：谁让你在车上乱贴乱画的？小郭嘿嘿：“晕蛋，车开沟里去了吧！懂不懂，那是情趣车贴，新手上路专用的！”我本来想贴：“千万别吻我，我怕羞”的，怕你到了农村人家念了误会你，就贴了这个，怎么了？不会真喝酒被人逮了吧！”我没好气地答：“是的，我没喝酒被人逮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在那种节骨眼上，我是无法停车的。明明是因为她想打开车窗却按错了键，擅自打开了车门造成了意外，却十分地相信是因为我喝了酒刹不了车，才让她酿成了大祸。无论我怎么辩解，姑妈就是不肯选择相信我。竟然还使劲地贴着我的嘴巴闻味，平日里，我是好跟小郭拼酒，可今天，真没喝！
　　结果，就是这一闻闻出了门道，我指着姑妈说：“难道，是你喝了酒？还赖我？”刚才我光顾着哭了，也没注意闻味儿。姑妈狡黠地点了点头，还不忘补一句：“逗你玩呢，傻瓜！”终于知道，我的老姑妈不好惹，什么事在她眼里都能拿来开涮。但心底里还是释然，原来是姑妈来之前喝了点米酒，被车一颠，酒劲上来了，是她故意误会我，逗我玩呢。
　　唉，没办法，谁叫她是我的姑妈呢，即使责任不在她，我也不能对她不管不顾。赶紧送她去了就近的医院检查、包扎，又拿了点儿消炎药，诸事完毕，已到中午，在老台门请姑妈吃包子的时候，我还在生自己的气。更不敢告诉爸妈这事，不然，一准会挨顿扫把子，还会被骂“就爱逞强！”因为，车子是我从小郭那里借来的。瞧这事儿闹得，本来是帮表哥表嫂个忙的，倒倒赔了4张毛爷爷，还惹了一肚子的不愉快，还得躲在表哥表嫂的家里暂避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