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人第一章

　　
　　二十年同学聚会，杨媚再次出任主持人。跟十周年、十五周年的聚会不同，这次她一改往常正规场合一色儿职业装的习惯，换上了藕荷色提花连衣裙，胸前还佩戴了一大朵由绿叶包围着的水粉色牡丹绢花，一条小巧的红缎子佩带规规矩矩地附在花下，上面印着粗大的鎏金行书：“二十年同学会”。
　　聚会的地点设在冰城市，原因很明了，那是母校所在地。
　　一品华唐大酒店十五层的旋转餐厅可以一次性容纳百人聚餐，今天的同学会只有五十八人，略微显得有些空旷。提前到达的同学们有的带来了鲜花，有的献上了墨宝，把本来就金碧辉煌的豪华餐厅布置得十分雅致。最有特色的一幅书法是陆遥亲笔，行书镌写着卓文君的数字诗。别出心裁的是，凡是有数字的地方他都特意用朱红色镌写成了财会专用大写数字，看到的人无不发出惊叹——陆遥这家伙太有才了！
　　伴着激动人心的英雄交响曲，杨媚大大方方地走到前台。经过多年的生活积淀，杨媚的口才更好了，激昂中带着浑厚，流利中不失风趣。一番热情洋溢的旧情回顾使闹哄哄的场面肃静下来。接着她又用只有他们师生间才熟知的几个经典小花絮把众人煽得一边开怀大笑一边唏嘘流泪，几位课任老师的心情更是激动，班主任刘老师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他一边儿擦着眼睛，一边儿跟着大伙热烈鼓掌。
　　自由活动的场面更热烈，大家互相敬酒，捉对合影。几个调皮的男同学借着酒劲儿，非得挤到林婷婷和金辉中间来，磨磨叨叨地追问在校时为什么不理会他们的示爱信号，结果被林婷婷灌了满满一大杯北大荒君妃酒，整张脸红得像关公似的，眼珠转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今天这酒可是有来头的，它是身为酒厂销售经理的陆遥特意为同学聚会赞助的。陆遥算得上是一位满脑袋都是经营管理理念的商人了，他把广告效应带到了同学中来。一场聚会还没有结束，他已经得到了多数同学的口头约定，以后再有场面上的应酬，君妃酒就是指定用酒。
　　杨媚和高原陪着刘老师挨桌敬酒。他们俩是班级出来的唯一一对成功牵手的恋人，站在班主任的左右，更像菩萨驾前的金童玉女。一圈儿转下来，连作弊带玩赖，依然把高原弄得面红耳赤。同学们大有不醉不休的劲头，整得几位老师也一下子年轻了不少，跟着学生们一起连连举杯。
　　一首老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响了起来。大伙儿的情绪更加高涨，这首歌带着曾经的莘莘学子们，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杨媚忽然想起了缺失的那几位同学，心头竟像一片秋叶飘落到了水面上，洇开一圈圈涟漪。没到场的五人里有两位已经提前去向马克思报到了，还有一位正在国外学习金融管理。另外缺勤的两位美女都是杨媚一个寝室的室友，一个是老五刘恋，一个是老七李慕云。李慕云跟杨媚还是大家一致公认的死党。面对同学和班主任的一再询问，杨媚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她不想把老七的家庭危机当成UFO，在聚会上搞大揭密。刘恋的家就在冰城，对于她没能参加这次聚会，好多消息灵通人士早已经知道了原委，因此对于她的缺席反到成了避而不谈的话题。
　　酒足饭饱后，五十八座大山也侃得差不多了，几个临时组成的小团体打算把活动深入进行下去，于是都纷纷踩着“酒醉的探戈”道别离席。杨媚和艾春阳把同寝的谷幽兰、金辉、林婷婷送到了火车站，然后俩人一商量，决定去看看刘恋。
　　三零九寝室总共住着七位女生，杨媚稍长几个月，排行老大，校花林婷婷次之。老三是艾春阳；老四是谷幽兰；老五刘恋，人送外号刘老蔫儿；老六是金辉，同学们叫她小炮手；老疙瘩就是李慕云。
　　刘恋是班里语话最迟，面子最矮的小“贵人”，话没出口脸先红。那个娇俏劲儿，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味道，私下里姐几个一商量，给她起了个俗得可以的外号——“刘老蔫儿”。毕业后刘恋被分配到冰城市一家图书出版社工作，转过年儿，竟来了个后来者居上，率先跟她哥哥的同班铁哥们牵手，踏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杨媚和艾春阳打车来到了道里区十二道街，眼前是一大片像巨柏一样林立的高楼。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段，一看就是有钱人的天堂，那环境，那设施，高雅中透着气派，谁人看了都得乍舌。
　　花岗岩砌成的高大门楣上镂刻着“金鼎名苑”几个大字。正门的电动门紧锁着，不锈钢的闸门泛着刺眼的白光。旁边开着一扇小门，一位身着保安制服的男人笔直地站在门旁。
　　艾春阳瞪着大大的眼睛把小区里的设施从近到远浏览了一遍：“喝！不愧是富人区啊，这阵势，胆儿小的都不敢进来，估计安全系数一定‘贼’高！”
　　中国人有钱了，生活的标准也提高了，品位和情趣成为一种流向和趋势。你看这小区规划的噢：楼群之间花草琳琅，不但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集中国古典建筑风格于一身。溪水小桥更是峰回路转，并不时有喷泉从溪流中涌起，别具欧美风情。还有那些树木，把南国风光演绎得淋漓尽致，不时让你产生身在江南的错觉。临着九曲回廊旁边儿，还安放着一长排健身器材，跑步机、按摩椅、吊环、秋千……有几位老人正在不紧不慢地做着运动。
　　“富人区品味跟普通小区就是不一样噢，你看这街灯的罩子上面印的都是唐诗宋词啊！”杨媚也感叹着。
　　“可不是嘛！大姐，刘恋家是C座A栋13-1吧？”
　　“是的，在那儿边。”
　　杨媚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楼，楼身标着大大的C字。姐俩大步向里边走去。
　　13-1的房门裂着缝，这可是城市生活里很少见的现象。杨媚和艾春阳以为自己看错了标志，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抬头又看了看门上方的13-1。
　　“嗯，没错，就是这里！”
　　“大姐，怎么开着门，不会是遭贼了吧？”
　　“这么巧？”
　　杨媚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应答。她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条缝，侧身将头伸了进去。
　　方厅正对着房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她周围的茶几、沙发和地上堆了很多东西，整个房间如同正在进行大扫除一般。那人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杨媚的开门声对她没起一点儿作用。
　　“老五、刘恋！你怎么了？”杨媚拉开房门冲了进去。
　　刘恋愣愣地盯着杨媚足有一分钟，“呼”地站起身来疯了似的向她扑去。杨媚被她扑得倒退了好几步。
　　艾春阳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老五，你这是怎么了？”
　　“哇……”刘恋双手搂住杨媚的脖子，将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嚎陶大哭起来。
　　半晌，杨媚拍着刘恋的后背说：“哭吧，把心中所有的抑郁都哭出来。”
　　艾春阳满屋看了看，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动手归拢起客厅散落的东西来。
　　杨媚把刘恋拉到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的纸抽里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她。又拎起茶几上的保温瓶晃了晃，空的。她回身从放在沙发把手上的兜子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扭开盖子放到了刘恋面前。
　　刘恋用面巾纸抹了几把脸上的泪水，抽泣了好一会儿，一把拉住杨媚的手使劲儿摇晃着说：“大姐，你说说，要是早知道当官儿能把这个家毁了，说什么也不让他从政啊！一个搞技术的人，干嘛要脑袋削个尖儿去当官儿啊。这下可好了，把官儿当到监狱去了，弄得妻离子散的，怎么是好啊？”
　　刘恋的眼泪又像断了线儿的珍珠一样滑落下来，多少天来的委屈一起涌上了心头。杨媚无声地拍拍她的肩头，一缕白发透过刘恋额前的刘海儿清晰地进入了她的视线，她的心一阵刺痛，两眼有种火烤的感觉。杨媚紧眨了几下眼睛，将氤氲在眼底的泪水收了回去。
　　艾春阳归拢完地上的东西悄悄坐到沙发上，低声问刘恋：“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他、他已经被带到外地去隔离审查了，恐怕要在监狱度过下半生。”刘恋又抽泣起来。
　　“怎么会这样！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事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清楚啊。你们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喜欢交往，也从来没干预过他的事情，更别说打听跟工作有关的事了。”
　　“但是，你是学经济的啊，你应该有这个敏感性的，怎么就不提醒他呢？”
　　“春阳！”杨媚制止了艾春阳。
　　“大姐、三姐，这些天你们都想不到我是咋过来的。突然被反贪局传了去，硬是要我交待问题，一天一夜都没让我合眼，我都快被憋疯了！”刘恋说着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杨媚很同情地看着刘恋，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来回晃着她的身体：“别哭了，有什么话跟姐姐说说，看看我们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是啊，事以至此，哭有什么用，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吧。”
　　刘恋抽泣着：“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心里话，好像整个宇宙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似的。你说我哥在外地，他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我不能牵连他。父母年岁又大了，身体也不好，家里发生的事也不敢让他们操心。儿子过年就要考高中了，放假都没休息，一直在补课。我真怕他知道了家里的变故会影响学习。我可怎么办啊？”
　　老五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让杨媚和艾春阳很诧异。看来人的性格不是一成不变的啊，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性格同样会随之改变，刘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杨媚把到嘴边儿的话反复思量了半天，才郑重地说：“老五，既然已经走到这步了，别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善后，该你面对的，一样都躲不过去。我知道你很委屈，也知道你不容易，你现在上有老，下有小，你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你自己了，你得把今后的日子挺起来。走吧，姐姐陪你出去吃点儿东西。”
　　“不去，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强迫自己吃。好在你还有个人在监狱里，还有出头的一天。我呢？人已经没了，连再见一面的希望都没有了，我不是一样得把日子过下去嘛。社会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们连死都不怕，难到还怕活着吗’”
　　“春阳说得对。老五，希望并不遥远，打起精神来面对生活强加给我们的任何考验，一定不能退缩。”
　　“我恨陈金生，我恨他！”
　　艾春阳幽幽地说：“没有爱哪来的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