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梦断高考
作品名称:小家之女 作者:闲梦远 发布时间:2014-03-18 20:33:25 字数:4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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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荣家是村里的外来户,住在村子南头,开始凿窑洞时,苏木匠就选择了这个地方,主要原因是不想和村里人过多地打交道。
在一面山坡前凿了一个马道,有三丈多深,然后在窑面上凿出一个窑洞,两边打了两眼小窑,一个做厨房,一个作为哥哥苏征的住室。窑里潮湿阴暗,但冬暖夏凉。夏天猛地从外面回来,不敢直接进窑洞,要在外面等一会儿,等身上的汗落了,才可进去。否则冷热相激,要把人弄出毛病的。
苏荣家成份不好,但苏木匠有手艺,苏荣的母亲善良,手巧,给这家裁衣服,给那家蒸馍,因此在村里人缘好,到处受人欢迎。生产队的队长是李文经,一个当了多年生产队长的人,人称“老队长”,威信很高。他对苏荣一家很好,也就是他接苏荣一家来这里落户的。他人很精道,很会来事。但后来的队长就一任不如一任了。生产队搞不好,社员们吃不上,队长换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只要是个男人,成份好,不缺胳膊少腿,都干过队长。好人都不愿干了,就选那些缺心眼的来应付。一个叫和尚的人,是个半吊子,生产队实在没有人愿意当队长了,就选了他。他把队里的粮食全部上交公粮,弄得社员们饿肚子,春上青黄不接时,年年到岭上借粮。苏木匠回来后,想让儿子苏征再去念些书,就托人给和尚说情。但和尚竟说:“这是贫下中农办的学校,地主娃子怎么能上呢?他儿子得参加生产劳动!”一句话,断送了哥哥苏征上学的路。后来和尚得了癌症,死时很可怜。苏荣的母亲还去看他了。
作为外来户,苏荣一家很受岐视。苏荣从小就常听妈说,“咱是外来户,凡事都要让着点。吃亏人常在哩。”苏荣家住在最南头,紧接着的还有几户富农、小土地出租,都是些“不善兮”的主儿,而贫下中农都住在村子中心,中华地面。这样每每遇着分粮食,地富们就要吃亏了。如分玉谷、红薯,队长总是从北头往南头分,等到分到苏荣家时,剩下的都是不好的了。而且往往分到半夜三更。分萝卜、白菜都是如此。但如果庄稼堆子开始不好后来好的话,队长就决定从南头往北头分。也就是说苏荣家永远分不到好庄稼,这中间的差别是很大的。这吃的还是明亏,暗亏更不知有多少了。小小年纪,苏荣就品尝到一种强烈的不公平。
生产队这种体制,让苏荣感到强烈不满。上学之余,苏荣还得参加生产队劳动,先是挣3分,后来挣到5分。在生产队劳动,社员们偷奸取巧,不好好干活。上工时,不是去厕所,就是到大树下歇凉。或者有时去晚点。和苏荣一茬的这几个女孩,也学会了捣蛋。上工时不见她们的影,而记工分时她们总比苏荣工分多,苏荣比不过她们,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日子,忽闻说周总理去世了,学校里让同学们做小白花,准备悼念,忽然又说不让悼念了。苏荣心里觉得很忧愁,她常听父亲讲,周总理对于国家太重要了,中国现在是靠他在支撑着呢。又时常听广播里说,周总理在医院接见谁谁谁。但没想到他会逝世。班里的同学根本不知道悲痛,照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上课秩序混乱,一个老师竟说,“高兴恁狠干啥?想当总理哩?”他们都把这当儿戏了,苏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接着又是天安门事件,悼念周总理,从广播里听一个叫吴德的讲话,还从哥哥住的小窑墙上糊的报纸上,记住了几句诗“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也不知道谁说的对。
一天下午,她们放学刚走到校外的大渠边,学校的大喇叭响了,里面传来播音员极其低沉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她们十分惊慌,一个个不敢说话,一时楞住了,竟觉得六神无主。苏荣想,毛主席怎么会死呢?在此之前,她有时脑子也闪过一个念头,毛主席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忽然又觉得这是罪过,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再说毛主席怎么会死呢?不敢想,也不能想,想想都是反革命。而现在,学校的大喇叭竟然说毛主席死了,他老人家死了,我们怎么办?谁来管我们呢?六个女伴一时无言,心突突乱跳,都觉得十分惶惑,一路无语。
接着就是吊唁毛主席,学生都到公社设的灵堂里去吊唁,然后到县城人民会堂去吊唁。天上下着漓漓小雨,淋在人身上粘乎乎的,很不舒服。天地间笼罩着一片阴郁。有人哭得昏死过去了,有人被抬出去了。苏荣站在人群中,低着头听哀乐,她不敢扭头看任何人,只瞅着自己的脚尖。人人都悲痛之极,这是一个偌大的气场,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听反复播放的哀乐,心再硬的人也会悲痛的死去活来。好象不悲痛,就是一种罪过似的。苏荣心里闷闷的,混混沌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接着就是粉碎“四人帮”,各种诗词铺天盖地。苏荣抄了不少,课堂上还学了一首:
神州同歌华主席,
巨浪排空挥战旗。
浦江滔滔迎朝曦,
篡党恶帮倒在地。
伪君子剩下了一张特务皮,
白骨精使尽了巧心机,
新工贼磨牙暗角里,
老文痞摊出了修家底。
挥钢钎,捅穿他们的恶狼皮,
举铁拳,砸烂这伙吸血的老狐狸!
时间就在混混沌沌中过去了。转眼高中毕业了。同学们依依惜别,互赠礼物。苏荣忽然感到很惶惑,难道这就结束了?这一辈子就再不能上学了?
苏荣在学校里独来独往,现在她忽然感到自己很需要朋友,但平时很少结交朋友。毕业了,男同学互相赠什么不清楚,女同学之间是互赠手绢,还有一种圆圆的小扇子。苏荣就买了许多手绢和小扇子,赠给几个要好的同学,红梅、当荣、窗玲等。
同学们依依难舍,送过来送过去,你到我家吃饭,我到你家拜访。热闹了半个月。大家都是回去务农,只有红梅有了工作,要到新疆去。原来红梅的父亲在新疆工作,文化大革命武斗时在混乱中被人打死。红梅妈前去寻找,她父亲的单位答应等红梅长大了,给她安排一份工作。
苏荣知道这事后,唏嘘感叹了许久。一是唉叹红梅父亲死得惨,二是羡慕红梅有工作。7月23日这一天大家终于离校了,苏荣在日记上写到:“今天我高中毕业了,就要和亲爱的同学分别了,我们依依不舍,相互送行。但是千里送行总有一别。毕业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我要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永远向前进,不做堕落人。在以后想起这段时间,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才能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时代,无愧于自己的一生,决不辜负老师们的希望。”
青春的理想如灿烂的朝霞,虽然环境恶劣,条件艰苦,生活粗糙,但挡不住苏荣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苏荣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未来是充满希望的。虽然她很茫然,不知道生活之舟向哪里航行。她的日记写得慷慨激昂,热烈空洞,她的心里很茫然。怎样才能一步一个脚印,永远向前进,不做堕落人呢?
两年高中,几乎没有学到什么知识,回到家乡,又得和父母一样参加农业劳动,修理地球。
毕业后,苏荣和大家一起很自然地参加了生产劳动,十七岁的女孩子也是大人了,每天可以挣六分。谁知半年后,1平地一声雷,社会上忽然传来消息,国家恢复高考了,不论成份,谁都可以参加考试,只要成绩好。
苏荣和父亲半信半疑,本村的于老师,就是“吊死鬼”民钦的爹,这时在城郊高中教书,从学校回来,告诉苏荣的父亲,说让苏荣参加高考吧,这次不论成份了,全靠成绩。于是苏荣就开始找课本复习。
首先是没有课本,苏荣上高中时的课本,上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她就到处借。她到城里借曾上过县一高的表姐的课本。表姐是教育回潮那年毕业的高中生,课本上还有一些内容。苏木匠劝表姐和苏荣一道复习参加高考。但表姐不愿参加,她说都毕业这么多年了,况且当时也没有学下啥东西,不想“瞎子点灯白费蜡”。苏木匠就说表姐没志气,苏荣借来课本,利用下地干活之余偷偷摸摸在家复习,还不敢让人知道。
高中课本里的知识,她都没有接触过。她只得又找来一些初中课本,从头学起。物理上的电学、力学,数学里的函数、对数、排列组合等知识,她都没有学过,复习起来很吃力。她想考文科,但苏木匠说,文科生容易犯政治错误,五七年打右派,整的都是那些搞文科的搞社会科学的知识分子。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并且当时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就这样,苏荣选择了她最不擅长的理科。忽忽悠悠复习了不到两个月,就到了考试的日子。她就和村里的其他几个高中生一起参加了高考。
考场设在县一高,考生年纪有大有小,苏荣她们刚毕业,只有17岁,年令最大的一位是苏荣所上高中教物理的老师,姓贺。贺老师坐在第一排,埋头只顾答题。离他近的两个女同学,向他要纸蛋,抄了两个数学题。苏荣离贺老师很远,她也不敢前后左右看,什么也没有抄上。考的什么内容,都记不得了。只听人们说题很简单。但再简单苏荣也不会啊。第一次高考糊糊涂涂就结束了。这一年考上大学的,全大队只有在县教育局工作的贾锁的女儿小芬。
贾锁家在白水峪大队,他的夫人也是学校的老师,他们得知消息早,等到社会上人们都知道时,他女儿都复习好长时间了。小芬考上了地区医专。那时人们把考上中专、大专都叫考上大学。大队还有两个平时学习好的没有考上,一个是民办教师沈萍,一个就是苏荣。
苏荣上小学和初一时,都是方圆附近人们公认的好学生,至于春秀、淑玲等和苏荣同令的村里的女孩子,本来都不行,去考试就是趁哄哄的。考不上也就偃旗息鼓了。但苏荣考不上大学,就在心中打下了一个结。她决定复习一年再考。
苏荣对考学,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到底论不论成份?表面上说是不论成份了,但成份的阴影还在,谁知道在实际执行时,是不是还要论成份?大队干部对苏荣参加高考,就非常不满意。他们认为地主的子女都能考学了,那不是要变天了?再一个苏荣高中毕业了,就自然成了生产队社员,受生产队的管。她要参加高考,去复习,就得给队长请假。这时正是和尚当队长。苏荣妈去给和尚说情,让女儿去复习高考。但和尚说不行,队里学大寨运动正忙,谁也不能请假。
苏荣妈再三求情,她对和尚说:“我可以一晌不少地参加劳动,来替女儿。你就让她参加高考吧。”队长勉强同意。于是为了争气,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苏荣妈一晌不少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天寒地冻,到几里外的地方修梯田,别人可以干干歇歇,而苏荣妈却不能缺一晌。
盛夏酷暑,她和年轻妇女一样顶着烈日给棉花打药。下地回来,她还得抓紧时间干家务,苏荣不在家,没有一点帮手。日积月累,苏荣妈病了。就在苏荣快考试的时候,母亲得了肾盂肾炎,非常严重。治疗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医生给开些青霉素针剂,由苏木匠每天给苏荣妈打针,一个疗程40多天。苏荣妈的臀部上扎满了针眼,青一块紫一块,整天用热毛巾敷也不起作用。有一次病犯了,家里没有人,非常厉害,差点要了命。而这一切,苏荣都不知道。
春节过后,苏荣就到原来的城郊高中复习。学校伙食很差,还很贵,苏荣舍不得买饭,靠哥哥每星期定时送馍,主要是玉米面馍,偶而也带些白面馍。那时候麦面很缺,一个夏天每人分不到五十斤小麦。家里人都舍不得吃,专门给她蒸些送来。每当接到哥哥送来的馍,苏荣心里都很难受。她觉得自己学习不好,不应该让家人这么优待。她越是这样想,心理负担越重;心理负担越重,上课就越容易走神,不能集中精力听讲。
每次哥哥来给她送干粮,都让她心思加重。在城郊高中复习的大都是附近村子的同学,远处的不多。学校夜里也没有安排住宿的地方。有的同学在附近租房,苏荣和同村的几个女同学就睡在教室里。夜里她们把课桌拼接起来,铺上小褥子睡觉。早上起来,再把桌子拉开。夏天教室里有很多跳蚤,把人咬得不得安宁。城郊高中的老师都是从初中选拔上来的,教学质量不行。苏荣在这里复习了半年,又参加了一次高考。
等到出榜的时候,她悄悄到县委门口看了,那张大红纸上没有她的名字。她不想问任何人,也不敢去查自己的分数,还是听别人说,她考了240分。而这一年的中专录取分数线是245分。
从县城回来的路上,苏荣浑身无力,好象筋被人抽了似的。内心的痛苦无法言说。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亲朋好友,他们对自己的希望多大呢。父母、哥哥,还有妹妹,他们把家里地里的活都包了,腾出时间让自己专心复习,结果没考上,有什么脸面见他们呢?村里人笑话,讽剌挖苦,自己怎么就争不起气呢?自责,自渐,无地自容。虽然父母都很理解她,谁也没有责备她,但她自己难受得吃不下饭。
苏荣没有考上,回到家里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在地里干活时,大队支书的女儿芬子就在一边敲敲打打,讽剌说:“哼,叫我说那就不中,老坟上就没有长那棵蒿!考大学是那么容易的?照眼出气哩。”苏荣听了,心里憋着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