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初识艰辛
作品名称:小家之女 作者:闲梦远 发布时间:2014-03-15 14:36:51 字数:6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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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荣搬到乡下,美好的日子才过了一年多,家里就发生了一场影响她成长的大事。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第一个运动叫“清理阶级队伍”。当时有个政策,哪里人必须回哪儿。特别是对于地主成份的人,都要求谴返回原藉。苏荣一家搬到白水峪时,队里只给出了一张“准迁证”,但没有在公社安上户口。白水峪生产队的老队长说,先搬来再说。队里让你参加劳动,又给分粮食,你怕啥?以后慢慢上。苏木匠也是存了一个“先斩后奏”的心眼,我搬了再说,到底你能不给我上户口?让我当黑人黑户?谁知后来公社两派闹意见,一派同意给上,一派坚决不让上,结果就是上不了户口。这可是个大问题,没有户口,就不发布票,不发布票,一家人就没得穿。那年月,黑人黑户可是不得了的事。这成了苏荣家一块心病。好在队里让参加劳动,又给分粮食,倒也无伤大雅。然而不久运动开始了。
1969年农历正月过后,苏木匠到后凹大队干木工活。这些天他正在学习毛泽东的《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问题》,似乎是有什么预兆,苏木匠天天晚上赶回家,一来回有二十多里路,他一路小跑,练习跑步。
一天中午,他刚来到干活的地方,白水峪大队的支书就跑去找他,对他说:“明天先停一天工,大队要开会,你必须参加。”这位支书其时是从正在公社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来的,他是代表公社党委的意见来通知的。第二天,是全大队群众聚在一起召开批斗大会,被批斗的主角就是苏木匠。支书故意说的轻描淡写,让苏木匠没有准备。
这次会议是公社领导安排的,会场声势异常浩大,全大队社员都参加了,会场外有民兵站岗,会上大队干部,还有几个积极分子相继发言,历数苏木匠父兄的罪恶,历数苏木匠本人的“罪恶”,把二十年前的老底都揭出来了,说得怕怕加厉害。
这里的村民也不了解苏木匠的历史,只听会上说得那么可怕,于是议论纷纷。
苏木匠蹲在会场的墙角听人家发言,会场的威势、气氛让他感到压力很大很大。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是没有发言权的,人家想咋说咋说,又不能争辩。按照公社的安排,批斗会的第二天,苏木匠将要被送回原藉,也就是五十里外的北边乡北边村。
苏木匠17岁就离开北边乡了,那里除了两个侄子外,也没有什么亲近人了。这时让他回去,房无一间,柴无一根,一家人怎么生活?
批斗会的前一天下午,班主任老师告诉苏荣,明天你不要来学校了,大队要在这里开大会。老师是暗示她,开批斗她父亲的大会,她不要来参加了,否则那场面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酷,太难堪。老师这也是好意,其实其他同学都参加了。
批斗会结束这天晚上,村民们都知道消息了,纷纷前来苏家看望。苏木匠搬到这里后,和村里人关系很好,他经常义务给东家打风箱,给西家修猪圈,还带了几个徒弟。苏木匠有文化,还懂得一点医学知识,山乡里缺医少药,这家孩子发烧了,那家大人气喘了,都去叫他。另外,苏木匠是个能工巧匠,他盘的炉灶格外省柴禾,他打的水磨轮子格外轻巧,因此大家都喜欢他。现在忽然要被送走,人们有些接受不了。小山村虽然也处在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阶级斗争也搞得如火如荼,但村民们毕竟纯朴,他们才不管你会上说的如何可怕,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判断标准。在他们眼里,苏木匠是个好人。于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拿两个煮鸡蛋,有的烙两个饼子,前来看望苏木匠,送他路上吃。
人们默默地,气氛很沉重。苏木匠无言地垂着头,听人们的安慰话,他的压力太大了,昨天会上的气势足以让人惊心动魄,明天又要被送回去,现在到处打人成风,谁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呢?
苏荣妈出出进进,一边忙着接待左邻右舍,一边忙着给苏木匠准备路上吃的东西。苏荣平常是个很吃嘴的小姑娘,但这天妈妈烙的饼,她却一口也吃不下,一个劲哭。苏荣五岁的小妹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懂得大人的愁苦,这时还偎在苏木匠怀里,说“大,我给你唱小河的水吧。”说着清脆的童音就唱了起来:“小河的水,清又清,庄稼盖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听到小女儿童稚的歌声,苏木匠忍不住泪水滚滚,人们看到这情景,有的背过脸去。这是生离死别的场景啊,谁都知道苏木匠回去后将面临什么,他还能活着回来不能?这时苏木匠平时最好的一位朋友,他的徒弟,也就是介绍他来白水峪的文涛,在苏木匠的耳边悄悄说道:“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还能就这一条路?”一句话提醒了苏木匠,他的心动了一下。但他也想起昨天会后,一个和他还沾点亲戚的田五说的话:“唉,满身的污点,活着还有啥意思?”这话也让苏木匠心里一动。生存还是死亡,这还是个问题!
夜深了,前来安慰的邻居们都走了,苏荣和妹妹熬不过,也睡着了。苏木匠夫妇相对无言,儿子苏征也没有睡,三个人静静地坐着,也不知等待什么。
天色渐渐发白,从窗格子里可以看出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片微明,眼看天就要亮了。按照大队的安排,明天先让民兵送苏木匠回北边,接受群众批斗,然后苏荣母子再回去。但苏木匠明天回北边遇到什么情况,谁也猜不出。挨批斗是避免不了的,说不了还得挨打,打个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唉,还不如象田五子说的那样,死了算了,活着带累一大片人,有啥意思?想到这里,苏木匠站起身要出去,拉开门拴,忽然看见崖头上有烟头的火光闪了一下,还有一声轻轻的咳嗽。
有人在监视自己,儿子苏征这时喊了一声“大,你去哪儿?”让苏木匠清醒过来了,崖上有人在监视,他想寻死的路也行不通,况且他死了,这一家人怎么办?三个可爱的孩子怎么办?他不能死,他要活着,几十年风风雨雨,再艰难自己都过来了,现在这个坎难道迈不过去了?苏木匠仔细思考着文寿那句话,是啊,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难道就这一条路?
天渐渐大亮了,大队派的民兵也来了,一个叫留义,一个叫来民子。两个人奉命押送,苏木匠背上简单的行李,一身换洗衣服,一双雨靴,一个背包,留义背上干粮袋子,来民子跟在后面,三个人出发了。
他们沿着木梨河的岸缓缓而行,这是去北边的小路,一路上人很少,三个人都无言,默默地赶路。苏木匠沉思着,思谋着文涛的话,他想回去是决没有好果子吃的,不说二十年前的阶级仇了,就是现在眼下的风气,批斗会上给你来一顿打,现症难受啊,“三十六计走为上”,毛主席不是说“敌强我躲,敌进我退”吗?为何不跑呢?自己有手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跑,但不能让这两个民兵跟上带灾,得把他们的手洗离。来民子是苏木匠的徒弟,跟上自己学木匠二年了,留义呢,也可以说是“忘年交”,两人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苏木匠准备过了交界,北边乡的人来接迎时,再跑。
正想着看见远处来了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侄子苏旺。苏旺家就在北边乡。两人装作不认识,错过了河。苏木匠想,苏旺一定有重要信息要对自己说。想到这里,他对留义说:“刚才过去这人欠我俩工钱,我给他干过活,我得给他说说,让他把钱送到我家。”留义说:“去吧。”苏木匠大步流星撵上苏旺,两人装作说话的样子,苏旺低声对苏木匠说:“夜黑里,人家研究开批斗会,大队有人要求打死你。县武装部的人说,不能打死人,怎么打都行,但不能出人命。隔壁书彩姐听见了,连夜让我给你捎信。我想人家送你,肯定走小路,就连忙赶过来,给你报信。你赶紧跑吧。回去可不得了。”说完两人赶快走开,苏木匠还故意回头大声说了一句:“你最近赶紧把钱给我送到家里。”对方说:“没事,我记住了。”接下来又走了一截路,苏木匠故意把一只雨靴弄掉。
眼看快到两乡交界了,苏木匠对两民兵说:“哎呀,我的鞋咋不见了?只怕是刚才给那人说话时,给弄丢了吧?我得去找找。”留义把馍布袋往苏木匠怀里一塞,说:“你去吧,我俩在这儿等着。”苏木匠往回走了一截,拐过一个弯,看不见留义他们了,“哇蹦”子蹿开了,他顺着河岸对面的山坡,一口气跑到山梁上,才坐下喘了一口气。俩民兵左等右等不见苏木匠,留义说:“老苏跑球了,咱们回家吧。”来民子一听,愣怔了一会儿,说:“啥,跑了?那咱回去咋交待?”说着就想哭。留义说:“跑了就跑了,又不是咱放跑了,回去他咋日骂咱咋受得了。走,咱追一截,能寻着最好。”两人往回追了一截,苏木匠早跑没影了,两人垂头丧气走回来。事实上,刚才留义把馍布袋给苏木匠时,就是有意放他一条生路,关键时候,他没有忘记把干粮交给他。长路漫漫,这时候馍比什么都重要。留义可能想,自己根正苗红,回去尽大受个处分,人民内部矛盾,小事。而放人家苏木匠一条生路,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大事。但这话不能给来民子说,来民子老实,胆小,转不过弯。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苏木匠在岭头上休息过来后,他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他这时最担心的是家里人是否被送回去。人家说是先送他回去,然后家里人再坐车回去。苏木匠沿着公路方向的山坡上走,这条公路和送他回的小路方向是平行的。他一直走到自己村子的对面,站在对面山坡上望家里。他想,如果家里有灯光,说明人还在,若没有灯光,就说明家人也被送走了。
苏木匠站在对面山坡上望了好大一会儿,望着对面自己家窑洞里黑咕隆冬,没有一星灯光。他心想完了,可能全家人已被送回去了。他很失望,转过一个山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准备先到亲戚家躲一阵子,打听一下消息。
苏木匠跑了,第二天一早,大队派生产队干部把苏荣母子4人送到北边乡北边大队。北边大队一看这情形,连声说,不要,不要,男人跑了,我们要这娘儿几个图养活哩?无奈苏荣母子4人又随护送的队干部回到白水峪村。从此,母子四人就守着这两孔寒窑,艰难度日。
两个护送的民兵受了处分,被送到公社办的学习班里学习了两个月。公社干部对这件事十分愤怒,下令把生产队分给苏荣家的麦子没收。两个民兵又担当了这个重任,奉命把苏荣家的粮食挖走。但麦子已经磨成了面,他们就把面挖走了。但早上挖走,晚上又悄悄给送回来了,故意造个声势。村里人也都说,没户口也得叫人家吃饭呀,社会主义不兴饿死人呢。
父亲逃亡这一年,哥哥苏征才14岁,就辍学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每天上山挖药,担回来晒干送到供销社卖掉,再换成粮食;或者上山拾柴禾,卖给五里外的石灰窑,挣俩钱帮补家里。苏征小小的身板还不硬实,一次只能挑几十斤。母亲总是嘱咐他,和别人厮跟上有个伴,千万不要一个人跑到危险的地方。一提起父亲,苏征就哭。而苏荣到底还小,混混沌沌,光知道玩。母亲则起早贪黑给人家做针线活,纳鞋底,纺棉花。纳一双鞋底挣1元,纺一斤棉花是2元。村里人同情她母子,隔三差五,这家给送一碗面,那家给送一瓢糁子,就这样维持生活。夏天收麦季节,苏荣和哥哥就跑到远处拾麦穗。拾麦穗得等第一遍拾过交给生产队后,才能拾了归自己。但社员们同情苏荣一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在抱麦铺时,故意漏掉一些,让他们兄妹拾走。最多一次,他们一上午拾了一大捆麦子,回去母亲棒槌打了,用升子一量,啊,整整五升麦,合30斤,够他们吃10来天。母亲高兴极了,苏荣兄妹俩也非常高兴。
有一次,苏荣和哥哥到大后沟拾麦子。这天中午,电闪雷鸣,天上下起了大雨。苏荣兄妹,还有村里几个女孩子,都赶忙到崖坎下面去躲雨,而这些崖坎的最下面就是木犁河。有两个女孩钻在下面一个崖坎里。她们只顾躲雨,哪知道河里忽然发大水了,水涨得很快,瞬间便漫上河岸,眼看要淹住下面两个女孩子的脚了。而这两个女孩却吓呆了,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苏征到底是男孩子,胆大,他不顾瓢泼似的大雨,转身跳下崖坎,抓住两个女孩的胳膊拚命往上拉,他把她们刚拉到上面崖坎,河水就漫过了刚才她们藏身的地方。好险啊!苏荣和几个女孩都吓哭了。雨不停地下,河水翻卷着往上涨,他们抱住哭成一团。还是苏征不停地安慰大家,不要怕,不要怕,水一会儿就下去了。雨停了,河水小了,他们才回到村里。两个女孩的家长感谢不尽,说今天要不是苏征,他们的女儿就被水刮走了。这一年夏天,苏荣和哥哥总共拾了五斗麦。
秋天里,他们就到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拾豆子,溜玉米穗。生产队有几个老太婆,莲蓬妈、面换子妈,还有八婶、七奶奶,对苏荣母子都非常好。她们在前面的玉米铺子里掰着,每一铺子故意留下好几穗,埋在下面,给苏荣挤挤眼,暗示让她拾。苏荣拾满一筐后,提回去又来拾。这在苏荣一家最艰难的时候是起很大作用的。长大后苏荣每每想起这些面孔,总感觉很温暖。
父亲跑了,苏荣一家没有户口,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不能分粮食,不给发布票。吃穿都成问题。苏荣的母亲就经常去找大队干部,找公社书记,找县革委的领导。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也不知道人家的门朝哪儿开。她就不断地跑啊,找啊。早上跑去,晚上再跑回来,来回20多里。每逢母亲去城里找公社干部,苏荣就在家里看妹妹,天快黑时,她就开始往前面的大路上瞅。眼看一个人从前面的塌塌桥过来了,但走近了,不是母亲;接着再瞅,又一个人过来了,但走到岔路时,朝河西方向去了。她就十分失望,母亲把孩子丢在家里,心里也很着急,她总是赶死赶活也要赶回来。
苏荣最愁的事,就是夜里磨面。她们住的崖下面就是水磨。每逢磨面,母亲和哥哥去磨,苏荣就和妹妹在家里。磨面要排号,一般白天不行,大部分时间是安排在夜里。苏荣夜里害怕怕,妹妹小,不懂事,该瞌睡就睡了,而苏荣不敢睡。她听着老鼠“吱吱”叫,害怕,听见外面猫头鹰叫,更害怕。深夜,水磨“哐嘡、哐嘡”的踏锣声,显得格外空旷,荒凉,更增加了她的恐惧。
苏荣最怕的东西是“鬼”。白天她割草路过一座坟地,不管有人没有,都要停下来给坟鞠个躬,在心里念叨着,不要吓我啊,我是尊敬你的。有时一个人在家,望着对面坡地边的坟上有白纸条在飘,她也以为那个鬼。唉,也不知从哪里知道的那么多“鬼”的故事。
苏木匠逃跑后,母亲经常去县城找县领导、找公社干部要求安户口。村里的乡亲们都鼓励她,“去找他们,你净找了,新社会还能让饿死人?”母亲三天两头去城找,家里无人照看,母亲决定让苏荣辍学回来照看妹妹。苏荣心里不愿意,但也没办法,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就这样苏荣在家里停了四个月,她每天带着妹妹,也帮助母亲做些家务活。学校的事似乎离她很远了。
苏荣家隔壁的窑洞搬来了一家新邻居,女主人就是小学校的李双老师。苏荣家的事李老师也清楚。李老师就对苏荣母亲说:“老苏跑了,家里生活困难,这是事实。但苏荣还小,在家里也帮不了你什么,你应该让她继续上学。耽误孩子上学,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我给学校说说,学费可以晚些交。你让她明天到学校吧。”就这样,苏荣再次跨进了学校的大门。多少年以后,母亲每每提起这场事,总是说:“多亏了李双老师,要不是她可真就把你耽误了。
以后苏木匠到处漂泊当盲流,靠手艺糊口。一直到林彪“9·13”事件爆发,他才回到白水峪。在这两年零十个月的时间里,他受尽了磨难。苏荣兄妹和母亲同样受尽了磨难。
1971年10月下旬,林彪事件传达到基层。这天学校里开大会,宣布林彪叛逃事件,还有“571工程纪要”,林彪要害毛主席等,苏荣听的心惊肉跳。从学校回来,她是多么想把消息告诉母亲,但她记住学校说不让给父母说。但苏荣忍不住,还是把消息给母亲说了。母亲也很高兴,她说:“林彪死了,你大该回来了。”
苏木匠是这年的10下旬回来的。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驻队干部老莫那里,有点投案自首的味道,他给工作队长老莫交了30元钱,说是副业收入,工作队长召集社员开了个会,把帐都算到林彪头上,算是承认了苏木匠。过了不久又给苏木匠安了户口,一家人生活开始走向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