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1、 刘郎镇灵枝腊月出乱世,大宅门碧菡年关失宠骄
作品名称:《大家族》 作者:万水杜千山 发布时间:2014-03-08 10:31:20 字数:3169
上世纪20年代第四个年头(民国13年)的腊月,一个凄寒的早晨。
一个很大看似很古老苍凉的村庄。
几株枯秃的枣树,在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孤零零被呼啸的朔风吹得瑟瑟发抖。
村东头有一幢在村里颇气势恢宏的院落,阔大的黑漆门上有八排金黄门钉,一副硕大铜门环衔在吞口兽嘴里。仰望上去,门楣上有四个失去豪华色彩的颜体大字:紫气东来。
大门像被寒风刮开一般呻吟着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头戴毡帽酷似中年的人,细高身材,死气沉沉的面皮,土黄而缺少血色,两撇胡子在脸上格外醒目,深绿色呢绒大氅颇像军服。尚未出门来就被风吹得抖了几抖,旋即将手插进画满寿字的黑色锦缎袄袖中,颇步履维艰地跨过门槛向村外走去。不知何时站在枣树枝上的两只乌鸦,像荒野上唯一有生命的它惨叫两声。他站住脚,惊诧地望着那两只出门来第一次见到的生灵很久、很久,然后将手捂住极其失望极其晦气极其苦楚的脸,愁云惨雾地蹲到了毫无生气的雪地上。
守门房的叫小六子,姓刘,论起来也是族亲,游手好闲,自十六七岁就进府当差。他见老爷一脸忧郁地回来,忙道了声好,回到门房,对里面坐着同屋住着的刘小五说道:“老天爷何其不公啊,刘家三代单传,怎么到了这里连个‘一脉相承’都这么费劲呢?!”
“哼,你说呢?”刘小五没正面回答。
小六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
刘文兴刚走进里院,正在晨练的长女灵桃、次女灵棋忙上前招呼:
“爹,您早。”
“爹早。”
刘文兴面无表情,却弯下腰,手把五岁的灵棋:“好好练功,嗯?!”
“爹,灵棋知道。”灵棋看了看姐姐:“灵桃会的,我一定学会,还比她厉害,哼!”
刘文兴眉头微锁。站起身,向一边教授女儿练功的刘青问道:“不要急功近利,明白吗?能向少夫人交差就行了。”
刘青刘林忙回道:“小的明白。”
“斋哥——”一个羸弱妇人的声音,将刚进屋门的刘文兴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怎么这半天才回来,看见什么了?”缓慢沉细的语气,掩不住心中的焦急。
刘文兴,字学斋。封建社会,除长辈、长官和先生外一律称字,一般人等是不适合呼名唤姓的。
他张了张嘴,转身将帽子挂在衣架上,坐在窗前的雕花春秋椅上,掏出烟斗,装烟点火,随着一缕青烟“嗳”了一声,长期藏在心中的愁绪和挂在脸上的阴云,使人怎么看他都像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而非28岁货真价实的青年人。他望了望床上搂着子夜刚刚娩下一个女婴的夫人,悠悠地道:
“我们刘家世代书香传家,曾两代进士、三代中举、四代为官,吾自小病弱缠身,学业未成。我与清芬只生两女,唉——,祖荫未承啊!严父临终前光大门庭的殷殷嘱托时时在耳。谁知你又生一女——”话不知说完否,连声叹息。
夫人那虽然有些许淡白,但不掩年轻生动秀美迷人的花容,略略抽动了一下,把手中喝了一半的人参燕窝汤,递给一旁站立的曾经的丫鬟小芳,打断丈夫的话:
“好了,我生男丁的心比你更切,哀怨何用。”低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老三,接道:“前两个女儿俊秀贤惠,女红已熟,还诗画双修,哪个辱没了你们刘家?到底是你家前世作孽只你兄弟一人,不文不武且久病缠身。我早说过,守着祖产细水长流,给女儿们个好归宿,也能光大门庭呀,你我撒手黄泉,见到祖上也不至于没有脸面。”说到此,她惨然一笑:“斋哥,生不出男丁与你的病弱不无关系的,哼!”她说罢,将女儿放下盖好,那样的轻柔那样的爱怜,不知道女人生多少后才没有了这番产后温存。妥后,抬头问不知是否听进自己话的老爷:“算了,再说这个你又该头疼了。你到底出门看见什么了?”
他或许接受了现实,磕了磕烟斗扔到八仙桌上,随着“当”地一声,脱口说出:“乌鸦!”
“什么?!”夫人睁大了秀丽的双眼,难以想象地看着老爷。
“地冻雪封,清晨旷野能看到什么?”他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村口那几株枣树上落着的几只乌鸦。”
“书香传家,哼!”夫人没好气地道:“莫非叫鸦?”
“亏你曾是大家闺秀。”他站起身,敲了敲谢了顶的脑壳,嘟嘟囔囔地转着圈:“枣树——枣叶——枣花——雪枣——雪枝——”
“不好!”夫人打断道:“你家姓刘,能与雪(血)连在一起吗?”
“对,对,对!”
夫人用决定地口吻道:“就叫刘灵枝,意即刘家您这一枝,早晚神灵保佑子孙绵长,枝暗合枣枝,与这方的破规矩不悖,就这样吧!”说完低头得意地看了看熟睡的女儿。
“不愧是我刘文兴的夫人!”刘文兴挑起了双拇指:“我看下一个准是个状元!哈哈哈……”说完竟自笑了起来,一扫刚才的不悦:“我看小名就叫枣花吧!”
“天佑我!”夫人满足地释然一笑:“要小名儿干啥啊,不要!”
此时在夫人的几句“哄骗”之下,刘文兴一扫阴霾,向外喊道:
“小芳、小菲上饭!”
小芳在外屋闻听忙跑到厨房,欢天喜地地道:“我们小姐终于有胃口了!”
“生什么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李妈看了一眼小芳:“还不是因为老夫人那一关不好过啊!”
坐拥运河两岸万亩良田、万亩旱碱土地的大地主刘文兴,所在的村子叫刘郎镇,这个大村子有5800多口人,几乎都是他的佃农、长短工。这里逢五排十是大集市,三八是小集市。刘家本村开着二十几家各种店铺作坊,诸如杂货铺、铁匠铺、绸缎庄、瓷器铺、米店等等,涉及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虽世处动乱,但人们还得有起码的消费,所以刘家不但奴役着这方土地,还在赚取人们那点剩余。就是在三十里地之遥的沧州,也有厂子铺面十几家,再远一些的津门也有一家大规模的米店和一个中度规模的旅饭店。但是他不善管理,全权由母亲老夫人掌管,乐于清闲自在。而大老爷刘文兴本人却相当简朴,常挂在唇边的话就是:
“乱世之秋,奢华招祸;勤俭持家,朴诚待人。但求子孙绵长,家道长兴!”
刘家大院呈三进的四合院型:三进院子不叫后院,“后院”容易“起火”不是?所以叫内院,以为这样就不“起火”了,还颇含“大内”之意。内院北房九间,取意长久,中间三间刘文兴的,东面三间老夫人的,西面三间是两个小姐的,次序是严格按照东为上的风俗定的;东西厢房各六间,取意六六大顺,东厢北三间是刘文兴办公书房所在,而南三间是会客大厅,也是现在意义上的会议室;西厢北两间是供奉前辈烧香拜佛的祠堂,中两间是孩子的学堂,南两间是厨房;南房被通院门隔为八间,东面是内院仓库和两个小厕所,西面是丫鬟婆子的宿舍。内院四面有密封的回廊贯通,廊柱深红明亮,和房上深红的琉璃瓦交相辉映,但是和大门一样,墙体回廊都没有什么雕花或粉饰,深红是这个院子房和门的唯一色彩。院中假山鱼池浓富南方韵味,树木花草四季花红叶绿,偌大的院子有了这些色彩和生命,才把这许多过客装扮得有些生机。分通北房东西厢房和直通南大门,环绕鱼池花池的方砖甬道,却略显简朴。
二进院子,刘家称里院而不称中院,是因为那儿不是中心。共二十八间,南房紧靠通院门两侧四间是保镖的宿舍,其余都是仓库,存放生产果实和一些村内店铺的重要产品及材料都在这里,院内两边高搭顶棚,下面是码排整齐立着的大车,大约四十辆。
一进院子叫前院,也是二十八间,南北房住人,这儿的长工都是摧租逼债的打手,号称四太岁八金刚;短工一般都是车老板,人数不定。东西房是牲口棚,十间满满的都是骡马,另外两间是车马用具和草料棚。每天两个短工在大院东面空地上铡草料,稍有懈怠就不够喂的。
村里大街小巷积雪遍地,而这里确没有一点雪的影子。刘家避讳雪,雪“血”同音嘛。此时廊下绕院一周的冬青和假山上的迎客松一样葱郁翠绿,和廊柱的深红共同装点着冬日。丫鬟婆子来来回回地伺候着老夫人、老爷、夫人和襁褓中的三小姐,还不时的照应读书的八岁的大小姐灵桃、六岁的二小姐灵棋。
老夫人在屋中手捻佛珠,坐在放着厚厚坐垫软软靠垫的宽大紫红雕花椅上,面色阴沉似天上的灰云,花白的头发不像四十七岁的中年妇人,不怪整院的人们叫她老夫人。可是既有了少夫人她又怎么能不是老夫人呢?此时着一件深绿裘皮坎肩,歪着身子望着条案上丈夫的遗像沉思着、期盼着甚至祷告着。
(注:本篇开头句之“20年代”是遵从时下流行年代划分,实际上是“30年代”。作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