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封

　　
　　易山先生：
　　廖年华又给您写信了。
　　话说我在市公共汽车站征途哥来送我，他的到来，是我预料到的，但是当他真的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觉得又在我的意料之外。人啊，处在我那种境遇，往往就有这样矛盾的微妙的心理。
　　集合的时间到了，我和战友们列好队。铁道兵排长薛红旗是我们当上学兵之后在学校操场上军训的教官之一。他中等个头，操着不太重的四川话，简明扼要地向队伍重申了路上的纪律和需要注意的事项，特别预留了十分钟叫我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再检查一下行李，是否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十分钟后，男女分开，以临时编的班为单位，队伍有序地走向汽车站停车场西边的军用卡车。乘上军车，我在欢送的人群中寻觅征途哥，看到他跑到了后面一辆军车前在跟几个相识的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学打招呼，其中就有席红军。我看到席红军还特意弯腰伸手跟征途哥握了一下，席红军在笑，征途哥也在笑，其实当时车上车下的熟人都在笑着相互道别，但是我看不惯征途哥笑着对席红军。征途哥呀！你对谁都可以示好，我不介意，我就是讨厌你跟席红军亲近。我知道你俩昔日是情深义重的同学，现在又是学兵战友，可你知道吗？你今天是特意来送我的，你可不能让我伤心难过啊！征途哥，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席森的儿子？难道你就不知道是席森这个造反派头头开枪杀害了我的父亲你的廖伯伯？你们两关系再好，你也不能当着我的面跟席红军亲热得不得了。
　　往事不堪回首。我本来想压抑住不写出来的，但是越是想压住，叫人心碎的往事反倒就像水中搅动的鱼鳞闪着光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想压却没能压住，信笔也就写了。
　　席红军要不是席森的儿子那么我有可能像对待征途哥一样待他，他的父亲席森要不是枪杀了我的父亲我，也一样可以像对待征途哥似的待他。席森，这个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宝鸡，曾经作为一方实力强大的造反派的头头，在当地没有少作威作福。我的父亲廖宪政时任市中学的校长，一九六八年在“武斗”进入白热化的时候，无法无天的席森看中了市中学那块地方，盘算着要把市中学夺过来作为他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司令部。说干就干，在多次游说我父亲把学校让出，遭到我父亲严词拒绝的前提下，席森选择这年的“五一”劳动节这天发动了占领市中学的武装行动。作为一校之长的我父亲恪尽职守，为保卫学校和师生的安全，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他就像传说中的门神秦叔宝、尉迟恭一样威风凛凛、毫不畏惧地伫立在学校大门口。席森带着一伙造反派的喽啰刚开始被我父亲的气势吓住了，我父亲软硬不吃，席森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我父亲坏了他的事，越骂他越来劲，最后在身边喽啰的煽风点火下，他竟然狠毒地扬起右手握着的手枪向我父亲连射六枪……我父亲的胸部和腹部中弹后，一声不吭，他左手捂着鲜血涌流的胸口，面带笑容，神情依然刚毅地瞪着席森一伙，席森惊惧之中和一帮外强中干的喽啰往后倒退，随后作鸟兽散——也不再占领学校了。一群涌出学校的师生凄厉地喊叫着冲向我父亲将晃动着身体马上要栽倒的我父亲架住。终因伤得太重，流血过多，我父亲当场壮烈殉职。
　　席森，真的是坏透顶了。我跟席红军打小就在一个学校上学，一直还一个班，他是啥样的人我多少了解，他父亲向恶他向善，在学校他和征途哥都品学兼优、口碑很好，但他是席森的儿子，席森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我恨他父亲，恨屋及乌，谁让他是席森的儿子呢！我连他也恨。他也意识到了我对他的恨，所以他见到我的时候总像见到猫的惶遽的小老鼠，，警惕地想躲着我，路上离老远他要是看到我就会赶紧绕开。
　　军车缓慢地开动，送行的人站在车道两侧向着学兵喊着并挥手，征途哥笑着也在挥手向我道别。停车场的高音喇叭播放的红歌还是压住了喧嚷的人声。在这离别关头我冷漠地站在车厢里白了征途哥一眼，不知道他看到没有，离得远，我想他肯定没看到。我却当他看到了，我恨席红军，我不求他像我一样恨席红军，但我不想让他跟席红军过分地亲密的交往，我只要看到他对席红军笑，我心里就不舒服，我就来气。
　　军车加速。七辆军车分载着我们一百二十六名男女学兵，一辆尾随着一辆开出了汽车站的停车场。车队上了朝东的离开市区的大道，汽车站的高音喇叭播放革命歌曲《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红太阳》的声响听得还是清清楚楚的。为给出行增添气氛，心有灵犀，我和战友们合着高音喇叭也唱起了《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红太阳》
　　从东方，到西方，跨过高山越过海洋，一个伟大崇高的名字，五洲四海到处传扬。毛泽东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敬爱的导师，您高举起马列主义的大旗，领导着反帝反修的斗争，您居住的地方是革命的心脏，您缔造的国家是革命斗争的榜样，全世界人民仰望中国仰望北京，同声欢呼毛泽东思想不落的红太阳。
　　从东方，到西方，跨过高山越过海洋，一个伟大崇高的名字，五洲四海到处传扬。毛泽东革命的灯塔，毛泽东不落的太阳，您照亮了民族解放的道路，照亮了世界革命的方向，您光辉的思想是力量的源泉，您英明的预见是革命人民的希望，全世界人民无限崇拜，无限敬仰，齐声欢唱毛泽东思想心中的红太阳。
　　一曲唱完，车队出了市区。那天，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车队不紧不慢地沿着往东的公路行驶，晌午驾驶室里跟司机坐在一起的带领我们的薛排长乘坐的头一辆军车拐向了南边的一条土路，后面的车接踵拐弯，这条向南的土路通向了南边的东西走向的秦岭。当天车队沿曲曲弯弯的土路过柞水，夜幕四合时分车队停在了土路的尽头，镇安县的东街口。车队完全是按计划路线走的。我和大多数学兵战友都是首次来秦岭，秦岭的巍峨和沿途的森林着实让我们开了眼界。不等我们下车，附近的山里人像似从地下忽然钻出来的，他们围住了我们，起初我和战友大惊，以为山里人要对我们图谋不轨，很快误会就解除了。原来，这里的山里人看到汽车和我们一群娃娃感到好奇，才从四面山里扶老携幼、呼朋引伴吆喝着跑过来看，他们把我们和汽车看成了稀罕物。这里的人竟然没有见过汽车，他们对于军用卡车的好奇和议论叫我和战友们大跌眼镜，心里也因此挺难过的。在我们这个新兴的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那时经常说国家一穷二白，不单物质贫乏，就连人的眼界也是如此的贫乏，实实在在地说来叫人哭笑不得。
　　“快看，这些个娃娃，这些个铁疙瘩。”惊讶不已的山里人互相喊叫。他们大都样子傻傻的憨憨的，精神倦怠，眼光无神，衣衫褴褛，有的甚至衣不蔽体，说起话来大嗓门，太像传说中的原始人了。
　　“呀！铁疙瘩，这玩意吃啥呢？是不是铁牛？”山里人急促地问下车后的我和我的战友。他们的愚昧，叫我和我的战友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汽车。”我对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小女孩说。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袍似的布满补丁的蓝色粗布衣服，衣服的长度拖到了地上，真不知道她是否有穿了裤子。她站在我身边不是仰头看我就是盯着军车，她的脸上污渍斑斑，眼睛倒还亮晶晶的。这个小女孩一直没有开口问我什么，但是我自告奋勇地跟她说话，是从她的眼神看到了她想问我啥却不敢问或是不知道怎样问的秘密。
　　“啥！？”小女孩喃喃地像似在自语，声音也像似从喉咙挤出来的。
　　“汽车。”我笑着轻声再一次对她说，“这是汽——车。”
　　“啥！汽······车。”小女孩说的不连贯，但是她硬是说出来了，我挺高兴的。我还想再跟小女孩说点什么，听到薛排长列队的命令，我赶紧归了队。
　　列队，整装。镇安县武装部来人接我们了。也就在这会儿，我听到围观军车的山民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
　　“看铁牛的肚子，真大，装不少人呢！”
　　“看这眼睛。”好多人争着用手摸汽车头灯的玻璃灯罩的男男女女说，“这么大，好光滑，比牛眼睛大多了。”
　　队伍在镇安县吃过武装部提供的晚饭，歇了一宿，次日赶早急急忙忙囫囵着，再吃了一回镇安县武装部提供的跟昨天晚上夜饭一模一样的馒头和猪肉炖粉条白菜，就又赶路了。往后，公路中断，按照既定计划，得翻山越岭朝陕南赶。出镇安县城的时候，薛排长有意叫大家唱革命歌曲，由他起头，我和战友们唱起了《毛泽东思想光辉无比》
　　毛泽东思想光辉无比，毛泽东的著作是革命的真理，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震荡在亿万人的心里。敌人听了吓破胆，人民看成是命根子；上刀山，下火海，我们誓死捍卫你，扫尽一切害人虫，革命的队伍所向无敌。挺胸阔步向前进，奔向伟大的共产主义。
　　毛泽东的思想光辉无比，毛泽东的旗帜顶天立地，照亮了五洲四海，飘荡在亿万人的心里。千人扛啊万人举，一代一代传下去；头可断，血可流，我们永远忠于你，挺胸阔步向前进，奔向伟大的共产主义。
　　我们统共三十二个女学兵，排在队伍的中间，前后是男学兵，薛排长这样安排有保护我们女学兵的意思，我和女战友们心知肚明，我们都十分感激他。唱着革命歌曲，队伍走的一点也不规整。出发前，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进行过三天的军训，军训的教官是十来个铁道兵的军官和战士，为首的叫钟革命，听说还是个铁道兵的团长。眼下走在队伍前面的薛红旗也是教官之一，他皮肤有点黑，军训三天里我观察他，他的嘴是婆婆嘴，心却是豆腐心。轮到他给我们军训时，他喊起口令来底气足，发音浑厚粗犷，有虎啸狮吼的气势，没有听习惯的人或许一听他喊话，心里还挺虚的。但是交往时间稍长一点就会发现他这个人、人硬气，脾气挺温和的。
　　上到迎面的一座慢坡上，我们继《毛泽东思想光辉无比》又唱了一首《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咳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咳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可能没有人在意，当时正是朝阳喷薄欲出的时辰，东方的天空霞光万丈，不经意间我们唱的《东方红》的歌曲的意境正好迎合了天时。霞光万丈中，似乎高大魁梧的敬爱的毛主席微笑着在向我们挥手。仰望天空，十来只鸿雁鸣叫着飞向东方。雁啊！请你捎话给北京的毛主席，我们学兵请毛主席放心，无论路途多么遥远，无论遥远的路途多么艰险，我们一定会尽早翻越秦岭赶到陕南，力争早日建成襄渝铁路，就请你代我们少年学兵向毛主席他老人家问好。
　　易山先生，我的征途哥、高征途真是好样的，打我们修成襄渝铁路从陕南回到关中，他一直叫嚷着要写一部关于学兵的书，但是止于才华浅薄，故几十年了，眼看着也到耳顺的年龄了，他的创作还只是空口无凭的事儿。或许冥冥之中苍天自有安排，安排我征途哥去陕南秦、巴山中的观音山祭扫战友亡灵之际，跟您相遇相识相知。祭扫归来，这下我征途哥揣着您赠给他的您写成的小说《家园何处》，出门在外见到曾经的亲密的或陌生的，只要当过学兵的战友，他都会不厌其烦、滔滔不绝地把你介绍给对方。这不，昨天我上街还碰到了（陆）爱华、欢子（袁欢）、赵芸等一伙原来的女学兵战友，我们一聊起来就聊到了经我征途哥也就是“高班副”介绍之后大家才知道的您这位大才子。现在，不单我和我征途哥，还有若干的关中各地经他宣传知道了您了解了您的老学兵都对先生您给予了厚望。我敢断言：以后给您写信，提供给您写学兵小说资料的学兵战士将会越来越多。这无论对于先生您还是我们这些健在的老学兵，以及当年牺牲的学兵战士，还有后来寿终正寝的学兵战友，都应该算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能借先生您的笔，传出我们学兵的美名，我代表全体学兵战士感谢您。
　　祝
　　笔顺！
　　关中老学兵战士：廖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