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眼》第一章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外表温柔似水的徐翩翩却怀揣着一团火。
　　她和李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得爱吵架的。每天从吵架开始到吵架结束，一天不吵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两个人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都是点火就着，就像这座城市燥热的气候。电视上每天都挂出红色高温信号，不知何时才能消除这种信号。
　　吵来吵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刚刚就为一个电话的事吵了一通。她给宏达公司董事长陆六顺打电话时，李都像以往一样静坐在一旁，暗暗为她使劲，眼巴巴地等着好消息。她很厌烦这种电话，可又不能不打。每天都这样。她强迫自己进入状态，用尽量讨好的语气，娇柔的语调，想方设法让对方答应见自己。通完电话，她松了一口气。陆六顺终于答应见她，下午两点。打了几天的电话不是被对方婉言谢绝就是态度恶劣，总算有人接受了。她正端起桌上的茶杯要喝水，一旁的李都冒出一句：“你怎么用这种语调和人说话？”
　　“这种语调怎么啦？不用这种语调人家会见你吗！”本来对着电话说得口干舌燥的她更是上火，声调有些高，也没顾及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
　　“别人会怎么想你？”李都尽量压住自己的声音。
　　“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她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气鼓鼓的拿起挎包就走出了编辑部的门。
　　走出来后，感觉有些不对，心里空落落的。每次出门都是李都走在她的身边，肩上挎着她的包，手牵着她的手，一路呵护着她。宏达公司在关外，一个较偏的地方，她从来也没有单独走出过关外，关外的治安很乱，那些幽灵般穿来穿去的“摩的”常常瞄准单身女子下手。抢包事小，包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前不久网上就流传某地一女子遇到歹徒抢劫，歹徒侧身上来扯女子的包，女子本能地护住手里的包不松手，被疯狂的歹徒一刀下去连包带手都给砍了下来。歹徒拿着包仓皇逃窜，女子血淋淋的手在地上打滚……
　　徐翩翩走过一个街口时，太阳高悬在头顶，有些扎人，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街道上依然人潮涌动，车水马龙。每次出门前她都要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一番，一是给自己打打气找找感觉，再一个是想给对方一个好印象，争取出门就要有收获。以前的李总编常说，翩翩年轻，女孩子，有优势，你要把自己锻炼成杀手，温柔的杀手，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男老总，见一个杀一个。说话时，李总编以掌为刀，做了个痛痛快快杀的手势。
　　她总也找不到感觉，每次对方都很客气，可一提到正事，别人就跟她打哈哈。有一天，她对着镜子找感觉，把镜子当作要见的对象，微微一笑，发现眼睛眯眯的有点小，娇滴滴一开口说话，上嘴唇翘得太高。整张脸竟然很像幼儿园时的一张照片，原来还是个娃娃脸。她赶忙去店里配了一副黑边的平光眼镜戴在脸上，还专门在房里对着镜子练表情，为此李都也跟她吵过几回。
　　今天匆忙出门，也没来得及对着镜子打扮，她随手从包里掏出眼镜戴上，在街边小店里匆匆吃过一碗面条，跨上了通往关外的“301”路大巴。坐在车上正好是午休时间，车上人也不多，但她丝毫不敢放松，手机响了一下，她一看是李都打过来的，连忙赌气地把手机关了，打起精神望着窗外。坐车到关外那个地方要六块钱车票，深圳的公交车恐怕是全国最贵，她每天都好像在公交车上度过的，挣的这点钱全贡献给了公交车。
　　到站下车后，她很快就被各色脏污的摩托封住了去路，靓女，去哪？上车吧。她慌忙挤出摩托阵，逃离了站台。走过四个路口问过三个保安，终于看见了宏达公司的招牌，已经是满头大汗直喘粗气。幸好出门时没化妆，否则一定是个大花脸。
　　她急匆匆赶到陆六顺办公室时，陆六顺正埋头在桌上看着什么。不用说，她已经迟到了，进门连忙道歉：“陆总，不好意思，路上堵车了。”
　　陆六顺也没说话，起身从大班台后走到会客的沙发前，要动手泡茶。徐翩翩忙抢过茶几上的茶具，说：“陆总，我来吧。你坐。”那语气听起来略显娇媚，她随手扶了扶架着的眼镜，泡起功夫茶来。
　　“小徐，想不到你还会泡功夫茶。”陆六顺坐在一旁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她。
　　“来深圳这么久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其实她来深圳才几个月，功夫茶也只在别人办公室里看过几回，自己动手泡还是第一次，情急之下没想到第一次泡起来还挺顺手。
　　“来广东，就要会功夫茶，很有讲究的。”坐在对面的陆六顺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上去会，但还是不到位。”
　　徐翩翩连忙说：“向陆总学习。”
　　“好呀。”陆六顺来了兴致，将茶壶里她刚泡好的茶倒进垃圾桶里，要从头再来一次。说泡功夫茶有十几道程式，道道都很讲究。他顺手从茶几上的一堆茶盒中拿出一盒来，说是前不久去杭州亲自上龙井村买的新鲜龙井。他打开茶盒，递到她面前：“你闻闻，嗅茶就是第一道程式。”
　　她接过茶盒，拿到鼻子底下仔细嗅着，赞道：“真香！”
　　“装茶也有讲究，一定要用茶匙、漏斗，千万不能用手抓，手每天抓东摸西的有怪味。最少要装至茶壶的三分之二，最好装满。”接下来，温壶，润茶，冲泡，浇壶，温杯，运壶，样子粗蛮的陆六顺一边讲一边做，一招一式，细致入微。她看得有点晕晕的，鼻孔里充满温暖的茶香。
　　“陆总真有学问。”她由衷地发出了赞叹，功夫茶真的是需要功夫。
　　“中国的茶文化博大精深呀。”他端起一杯茶来双手递给她：“这第一杯敬客人。”
　　“以后多来向陆总学习。”她接过杯来认真地喝着。
　　陆六顺笑得很开心：“有时间可以来喝喝功夫茶。”
　　这时候，那位领她进门的漂亮女秘书敲门进来，拿着一沓文件让陆六顺签。他随手拿起笔在上面划拉了几下，对秘书说：“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不要来打扰我。”
　　秘书走后，他打开了茶几上的一罐花生让她吃，说是他很喜欢吃这种水煮花生。然后转身从靠墙的一排摆满了各种书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精装书来：“这本书上就有写我，《大众报》社编的。”
　　看到他有几分得意，她心里直想笑。她真害怕他会注意到书上编辑人员名单，那里面就有徐翩翩的名字。这本《特区辉煌二十五年》就是不久前她在《大众报》社时参与编写的，当时是编辑部里的一个女同事找的陆六顺，女同事回来说，只要是女孩子找那个老头子，能见到面就一定能搞到钱。女同事离开时把那本记录了很多老总联系方式的本子留给了她。现在她到了新的地方，手里没什么新的资源，就从那个本子上上找到了陆六顺。
　　她接过陆六顺手里那本书，很快翻到写他的那篇文章，故意很认真的看，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脑子里想着的是怎样把眼前的老头搞掂不枉冒险跑这趟关外。嘴里不停地夸：“陆总真了不起，真伟大！”
　　陆六顺一直乐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这本书送给你。”
　　她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宝贝似的把书拿在手里：“回去一定好好拜读。”内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自己参与编的书，当初大量送人，回过头来要让人馈赠，还得高高兴兴把这沉甸甸的书从关外背回去。项目结束后，编辑部办公室里留丢下了一大堆这样的书，后来全当废纸卖了。
　　“吃花生，吃花生。”陆六顺抓起一把花生，一边吃着，一边开始讲他的奋斗史。从他的少年讲到成年，从老家讲到特区，越讲越起劲，那嘴角边挂着白色的花生浆。她恨不得他尽快把嘴闭上，擦一擦嘴角。其实他讲的这些身边这本书里都有，之前她已经看过那篇文章。她不得不认真听着，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装模作样地记着，时而还得抬头望着他很感兴趣提一些问题。
　　谈话很愉快，谈得差不多了，想起此行最终的目的，她卡壳了，总是在这个问题上卡壳。李都在身边就好，至少能多找些话题，不至于冷场。陆六顺说够了，起身走到桌前，按响了电话，里面传来清脆的女声：“你好！陆总。”
　　他马上又挂了。很快，那个漂亮的女秘书进来了，他板着脸说：“不是跟你说了，没有要紧事别来打扰我。”
　　“是钟总找你。”女秘书脸带微笑地说。
　　“钟总是我重要的客人，必须见。”他转向徐翩翩说；“下次有机会介绍你认识。”
　　这话分明是下逐客令，有什么话只好下次再说了。徐翩翩提着沉甸甸的书出门时，身后的陆六顺一个劲地说：“小徐保持联系，下次来请你吃饭。”
　　有下次就有希望，徐翩翩的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回程的车上，她感觉实在撑不住了，坐在后排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不知何时上车的一个鬼佬和一个女孩子不知因为什么跟司机吵了起来。迷糊中她听见司机说了一句：“真是丢中国人的脸！”
　　女孩子听了不愿意，跟司机争论起来。身边身材高大的鬼佬大概听不懂中国话，看女孩一脸委屈的样子，揪住司机就抡过去一拳。司机不干了，把车“嘎”的一声就停在了路边。车上的乘客纷纷下车，徐翩翩下来一看，已经到了上海宾馆。正好有警察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问明原因后，警察裁定，司机讲女孩子丢中国人的脸，话太重了，应该道歉；老外动手打人不对，也应该道歉。相互道个歉，然后上车走人。
　　双方尽管有些不服气，还是按警察说的做了，大家又重新上车。留下来不多乘客，徐翩翩觉得没趣，想想回去也不远了，决定逛回去。
　　她提着书一路逛着，一家大型超市门口张贴着的大红海报“疯狂打折季”，吸引着她走进去。看见琳琅满目的东西，感觉很多东西需要买，衣服要买，鞋子要买，挎包要买，化妆品要买，购买欲像一条虫子在心里钻，但也只能让它死在心里。陆六顺这单要是能做成，一定要为自己花点钱，很久没体验过花钱的滋味了。也很久没有逛过超市了，李都不爱逛，记得第一次和他走进一家大型超市，在门口时他说，听说香港的超市里都有男人寄存处，我们这边也应该有。
　　超市里各种推销叫卖声震耳欲聋，电磁炉上煮着面条，卖烤炉的滋滋滋烤着肉片，酸奶，燕麦粥，各种糕点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插着牙签放在盘子里捅到你面前，免费试吃。这让她感觉到饿，相对于其他欲望，饥饿来得更实在，好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不吃白不吃，喝着酸奶问保质期，吃着燕麦粥说太甜了，各种糕点吃着总不满意，吃了也白吃。感觉是越吃越饿。
　　饥饿让心情变得灰灰的，但脚步还得往前走，她提着沉甸甸的书不知不觉走到荔枝公园门口。李都倒是很喜欢进公园，一进公园就激情四射，手舞足蹈，又吼又唱。她跟他开玩笑说，是不是公园也该设个男人寄存处？他说，那还叫公园吗？
　　她打开手机想看看时间，意料中的一条条短信蹦了出来：“亲爱的，你在哪？”“亲爱的，你是不是跑关外去了，关外很乱，你千万注意安全！”“亲爱的，我烧好了饭，快回来吃吧。”“好了，别斗气了，快点回来，听话！”……
　　看完短信，她又把手机关了，心里想象着他着急的样子。每次吵过后，她愤气出门，他就不停的给他发短信，打电话。想到这点她心里难免拂过一丝暖意。
　　正值下班高峰期，人行道上人流涌动，显得很拥挤，一个个都脚步匆匆，脚步稍慢些都会被人踩了脚后跟。她看到从公园方向窜出一个怪人，怪人长胳膊长腿，走路一窜一跳，时而四脚落地，分明就是未进化的人类老祖。竟然无人惊奇，都见怪不惊，或者自顾不暇。眨眼间，怪人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从路边一个入口跨进荔枝公园才松一口气。她一直觉得这个公园是这座城市最美的公园，除了风景很美，更给她留下了许多美好的东西。
　　她从公园北门进入，朝东门走去。夕阳西下，夜色将近，空气却仍是那么燥热。公园里永远都是这么热闹，来公园玩的人好像根本就没有时间概念。荔枝树下，有一群分不清年龄的男女在学跳国标舞，气氛十分热烈。树林里散发着一股荔枝腐烂的味道。忽然，她的头顶受到一击，一颗熟透了的荔枝落在头上弹落到地上，她情不自禁地紧追两步把那颗荔枝捡在手里，刚好走到一棵树影里，剥开荔枝咬了一口，味道怪怪的，这是她来到这座以荔枝为市树的城市里吃到的第一颗新鲜荔枝。
　　她穿行在一条竹林掩映的石板路上，光线有些阴暗，因此更显宁静。路旁竹蓬下面一个身穿白色练功服的男人微闭双眼、静静地站立在那里，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位年轻的母亲推着一个小孩从身边走过，婴儿车上襁褓中婴儿大概吸足了奶水，显得最为宁静。迎面走来一位老太太，看样子有七、八十岁，花白的头发，拄着双拐仍举步维艰。在这石板小径上，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只低着头看脚下的路，不左顾右盼，不管身边走过的人，心无旁骛，神态同样十分安宁。
　　她穿过石板路，走过那座石拱桥，回头望了一眼桥头柱子上那副熟悉的对联：“无意秋风迷望眼，多情细雨洗乡思。”桥头湖边一群老人围在一起唱着老歌。这个世界上老人和小孩是最开心的，她想起了昔日幼儿园的孩子们，每天开开心心带他们唱歌跳舞。
　　她来到湖边常来光顾的那块大石头上，每次来公园她都要到这块石头上坐一阵子，呆望着湖面，做做白日梦。
　　她看着夕阳下湖面成堆的鲤鱼在戏耍，时而会有一条跃出水面，激起一片金黄的水花。左侧的九曲桥上走来一个穿着随便的中年男子，神色诡秘地四周张望一番，突然扬手朝水里一甩，一根细线牵往水里，几秒钟的时间就见他从水里提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迅即卷进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很快走进了湖边的树丛里。她惊得长大了嘴巴。桥的那头，身穿制服的公园保安倚靠在栏杆上听老人们唱歌。不一会儿，那钓鱼的中年男子又出现在桥上，再一次在她眼皮底下重复着刚才的那套动作。就这样没完没了，往返数次。她惊叹那人的胆量，如此热闹的公园里他居然目中无人，连保安也视而不见。那鱼儿又是那么容易就上钩的。
　　越是敢冒险就越有收获。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这时候，又有一条鱼儿跃出水面，她为之一振，心里突然萌发出一个想法。她很奇怪自己居然会冒出这么个想法，但想法很现实，她要为这个想法制定好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