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眼》第二章
作品名称:春色满眼 作者:流风飞雪 发布时间:2014-02-28 20:51:57 字数:4812
在深圳,和人第一次交谈,总习惯问,你老家是哪里的?江西的,哦,江西老表。湖南的,湖南辣妹。四川的,那不光辣,还麻。东北的,冷吧?回家一趟真不容易呀。有人问起徐翩翩关于老家的话题时,她总是激动地说:“我们老家呀,每年春天山上到处开满杜鹃花,红的,粉的,还有紫的,漫山遍野,随手摘一朵放在嘴里凉凉的、酸酸的、甜甜的。”
这种时候,她说话语速很快,脸红扑扑的真像盛开的杜鹃。
“你在老家时做什么呢?”交谈的人进一步问她。
“和小朋友打交道。”她回答说。
别人也只是随口问问,她的思绪却很快飞回到离深圳八百多公里远的那个小镇上。用不着细想,眼前自然就浮现出家乡糍粑、甜酒酿、小竹笋、黄牛肉……很多很多的美食,顿感口舌生津、饥肠辘辘。随之想起的当然还有那所幼儿园。
小镇很小,小得整个镇子就像一个温馨的大家庭,走到哪里都是熟悉的面孔,见面了都会笑着打声招呼:“吃了吗?”。有时候家里缺点什么日常急需品,比如头疼脑热需要点风油精清凉油,甚至炒菜用的味精什么都可以上邻居家要。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哄抢盗骗之类的事情在镇上发生。她在镇机关幼儿园里做教师,每天面对着一片杜鹃花般红扑扑的小脸,嘴里念着:
“小朋友们坐好了,小手放在大腿上,眼睛看着徐老师。徐老师教你们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正鲜艳。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你我,每个人脸上笑呵呵。”
徐翩翩每天在幼儿园里和小朋友们在一起唱唱跳跳,快快乐乐的。放学了走出园门,到处都能碰见孩子的家长,家长见了都打招呼:“徐老师好!”小镇的街道上到处跳动着温暖的阳光。
她常常把一个叫廖小静的小朋友带回家,小静长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眼睛大大的,圆圆的,看人时滴溜溜转。让眼睛有些小的徐翩翩非常喜欢。小静的父母都在深圳打工,从小就把她留给爷爷奶奶带。爷爷奶奶在镇街上摆一个小摊,常常忙得耽误了接孩子,徐翩翩只好把她带回家来。回到家就打开电视调动画片给她看,把平日买回来的放在自己房间里的一些美味小食拿出来给她吃。
哥哥看着有些吃醋,问她,等我有了孩子,你会待他这么好吗?
她说,你快让嫂子生呀。
哥哥笑笑说,好,我们努力。说完没多久,哥哥就出了远门,说是一个人先出去看看,合适了再把嫂子带出去。没出两月,嫂子在家接了哥哥一个电话,呆不住了,找哥哥去了。
哥哥嫂子离开家了,她就成了家里的独生女儿,被父母宠着惯着,家务事从不让她沾手。回到家里,父母总是把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等她,总有一碗她爱吃的菜摆放在她固定的座位方向。吃饭的时候,母亲会告诉她,张裕刚刚来过,拿了什么什么东西过来,都是她喜爱的小镇上的特产。张裕是这个小镇张副镇长的儿子,人长得高大魁梧,四方脸膛,腰板挺直。他在镇工商所上班,每天穿着制服在小镇上转悠,管这管那挺威风的,在镇上买什么东西也都是最好的。她也跟着张裕去过他家,算是拜见未来的公公婆婆。回来后张裕对她说,父母对她很满意,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听了,嘴上学那电视里的女星说:“谁跟你结婚,讨厌!”
吃过饭后,她要把小静送回爷爷奶奶身边。路过张裕的工商所,工商所离他家很近,下班后所里没有其他人,他就在所里等她。一见到张裕,她就让他出去给小静买吃的。张裕看一眼小静,问徐翩翩:“你将来对我们的孩子会有这么好吗?”
她故作生气地对他说:“谁跟你要孩子,快去买!”
张裕像是很不情愿的往外走,脚步却很轻快,看得出他心里其实很美,一个喜欢孩子的女人哪个男人不爱呢?
看来和张裕结婚是早晚的事,但她不想这么快,她还想和小朋友们好好玩,等自己结婚有小孩了就没那么好玩了。
她每天都是最早一个到幼儿园的,清晨一睁开眼想到可以和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唱唱跳跳的,她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再也在床上躺不住。习惯了早起的母亲,总是在她洗漱完毕化好妆一切收拾停当的同时,把热腾腾的早餐端上桌。
春天来了,全县七乡八镇漫山遍野开着鲜艳的杜鹃花,让人走到哪里都抑制不住激动。县里顺应民意,要举办一个“杜鹃节”。那可是全县人民的重大节日,自然要有一台文艺演出,每个镇必须出一个节目。镇里把演节目的任务交给了幼儿园,园里让各班编排节目,择优选送。
徐翩翩吃不香睡不好,心里时刻都激动着。母亲看了,担心她会出问题,看她的样子,分明又像是有些兴奋,也无从问起。她一有空就一个人来到离家不远的后山上,静静地躺在杜鹃花丛中,身上覆盖着温暖的阳光,任蜜蜂在耳边嗡嗡地飞,望着天上凝固的白云,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就这样折腾了一段时间,她在班里编排了一个节目,叫《杜鹃花开满山坡》,小静领舞,是中间那最早盛开、开得最艳的杜鹃,其他小朋友依次在她身边开放,红的,粉的,紫的,杜鹃花盛开的场面很有几分震撼。节目被选上,要代表园里去参加县里“杜鹃节”演出。那天进行最后一次彩排,她在台上很卖力地指挥小朋友们跳舞。渴了走到舞台旁边喝水。一直在台边关注彩排的园长对她说出一句:“节目不错,只是你本人……”
我本人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身上,她把彩排当成演出了,完全进入了角色。其实也不是她本人上台演出,但她丝毫不敢放松。抹了口红化了淡妆,不顾春末的寒意,穿上了张裕给她新买的那件紫色长裙。
园长看她一头雾水,干脆把话挑明了:“我们面对的都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穿衣服要注意点!”
这话听着很刺耳边,影响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她有点懵了,要园长说清楚点。园长说:“你自己照照镜子,衣服开胸太低!”
其实她出门前反复地照过镜子,胸脯是挺了点,最多也只能看见脖子下一串新买的珍珠项链。不至于吧?想起近段时间为了这个节目的付出,原来以为园长看了会表扬她,没想到……本来有些激动的心情突然转化为一股无名火,终于忍不住和园长吵了起来。
从来不和人吵架的徐翩翩和园长吵完后,感到很委屈,难道爱打扮也有错?男朋友张裕就喜欢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她走出幼儿园,要去找张裕。一路上碰见几个家长跟她打招呼,都带着异样的目光,她只好强作笑颜。来到工商所宿舍时,张裕刚从镇街上巡视一圈回来。门一关,她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喷涌而出,挥舞着两只粉拳朝张裕胸前一阵猛捶。
张裕急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语气就像在镇上检查时盘查商户。
听说她为了穿衣服的事和园长吵了架,张裕也感到不平,看她委屈的直流泪的样子,当即拉起她说要找园长论理去。刚把那顶制服帽往头上一戴,一想不对,问她:“你知道园长是谁的老婆吗?”
“那又怎么样?”她有些不服气。
“你们园长大概是更年期了,更年期女人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别跟她一般见识。”说话时,他取下头上的帽子,双眼紧盯着她高耸的胸脯。
她朝他眼睛一瞪:“看什么看?看园长去!”
“园长没有这个。”他嬉笑着伸手去搂抱她。
她一把推开他,仍很生气地说:“别动,这不符合条例!”
“不符合条例”是张裕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和他在一起就连床上亲热那点事也忘不了工商行政管理条例。每次都是循规蹈矩的,从不变换一点什么新鲜花样。开始时她还有几分醉,渐渐地看他憨憨的样子,总忍不住想笑,笑声很尖利。张裕在她的笑声刺激下一路勇猛向前,而她笑完之后心里总感觉缺点什么。
张裕真没办法,在这个镇上,他爸爸是副镇长,副镇长归镇长管的。园长的男人就是镇长,官大一级压死人。跟园长斗,真不符合条例。
徐翩翩不再抵抗张裕双手的揉搓,口气缓和下来:“那你给筹点钱,自己办个幼儿园,现在不是好多地方都在自己办幼儿园吗?反正机关幼儿园是呆不下去了。”
张裕停止了动作,自己办幼儿园,那就更不符合条例了。他一家正为他们结婚做着准备,新房装修好了,新家具也买好了,就等她点头。他说:“算了,稳稳当当过日子吧。”
“你就知道过日子过日子!”一直以为日子过得幸福安稳的徐翩翩,突然间感觉没有了依靠。她气冲冲地离开了张裕,来到小镇的后山。眼前山坡上的杜鹃花开得正盛,满眼的鲜花令她心气很快平和下来。想想那花儿盛开之后很快就会凋零,她很伤心。山脚下就是自己的家,母亲大概正在生火做饭,不知道今天又要给她做什么好吃的。母亲总爱对她唠叨,这么大个女孩子,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将来只能靠张裕了。
躺着躺着,忽然起风了,天上的白云匆匆忙忙地飘动起来,不知道要飘往哪里。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队蚂蚁,蚂蚁们搬着一只什么昆虫的尸体,长长的队伍,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原来快要下雨了,春天的气候真是说变就变。
突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在这寂静的山坡上,像是天外传来。是同学王玲打来的,小镇上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王玲家兄弟姐妹多,家里拥挤,常常晚上来她家跟她一起睡,地道的闺蜜。一块上的幼师,一块分到镇机关幼儿园。想到一辈子就要这样呆在小镇上跟孩子打交道,王玲突然不干了,去了深圳。走之前想拉她一起走,她不想出外盲目奔波,觉得呆在小镇很好。王玲时常会来一个电话,也不说在那边干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要她过去玩,应该混的还好。
“翩翩,在干嘛呢?”
“还能干嘛?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杜鹃花下。”
“你是宁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电话里的王玲笑得很开心。
翩翩想起了自己的委屈,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气鼓鼓地说:“风流个屁,都混不下去了!”
“那就过来,深圳什么花都有。”王玲对她发出了呼唤。
“好呀,到时候给你电话。”
“翩翩,回来吃饭!”山脚下传来母亲喊吃饭的声音。漫天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风刮跑了,西下的阳光软软的,山坡上的风带着几分凉意。
回到家里,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在桌上,母亲把一碗泥鳅推到她面前:“吃,你爱吃的泥鳅。”饭桌上,母亲总是把最好的那碗菜放在她面前。母亲说她最近要准备去县里演出,辛苦了,多吃点。
她把那碗泥鳅换到父亲面前,并夹了一条放进母亲碗里。哥哥临走前,只留给他一句话,好好陪伴父母。哥哥对她很放心,也不需要多交待什么。
看着母亲吃下那条泥鳅,她说:“我想去深圳,王玲给我来电话了。”
母亲抬头望着她说:“那也要等放假。”
“我不是去玩。”
“那你去干什么?”
是呀,去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反正不在镇里幼儿园干了!”
母亲像是明白了什么,说:“你以为外面有多好?小静的父母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也没看到挣多少钱回来。”
有糖尿病的父亲饭量很大,埋头吃着。母亲吃不下去了,把碗放在桌上:“你将来别后悔!”
样子明显消瘦的父亲在一旁劝她,再好好想想。母亲看一眼父亲,竟来了气:“都是你从小惯的!”
父亲不服气:“孩子都长大了,你能管她一辈子?”
两个人又像以往一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完没了地吵。很少在父母面前大声说话的徐翩翩,急的提高了嗓门:“你们别吵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母亲压低声音问:“张裕知道吗?”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随手关了,说:“他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
母亲说:“别人都想着回来成家,你还往外走。”
父亲的声音更和缓:“张裕是个不错的孩子。”
两老在这一点上倒是挺一致,都想着她和张裕尽快成家。
夜里,徐翩翩睡不着觉,隔壁父母房间里一直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这几天回南天,身上的被子有些沉沉的。突然间有很多事情铺天盖地的压来,张裕人很厚道,也很体贴人,就是太平实了,和这种人呆一辈子是不是有点冤。回家后她就一直关着手机,也不知道他急不急。也许当初应该跟王玲一起出去,一辈子趁年轻时应该出去闯荡一番。父母上年纪了,身体都不是很好,该给他们好好做一顿饭。父亲不光有糖尿病,前列腺也不好,要给他做个西红柿炒蛋。母亲牙不好,年轻时吃肉少,给她做个粉蒸肉。粉蒸肉做起来容易,就是得买蒸肉粉,还得买芋头,母亲胃不太好,还是买马铃薯吧。还得买一条鱼,老年人吃鱼好。还要买几个两老爱吃的菜……
迷迷糊糊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起床了,拿起一个平时装零食的大袋子走出了门。走到路口,忍不住走往机关幼儿园,园门口保安奇怪地问她:“徐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早,提个大袋子买什么呀?”
她回过神来,朝保安尴尬地笑笑说:“休假,买菜。”
在保安疑惑的目光下,她匆匆忙忙离开了幼儿园。走出很远,仍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幼儿园的大门,她很希望能看到小静,从小班到大班,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