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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吴钩传(一)

作品名称:碧海吴钩传      作者:袖手风云      发布时间:2010-01-10 15:53:35      字数:12023

第一章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

暑日的午后总是闷热异常,江南尤是如此。
官道上空荡荡的,几乎见不着什么行人,两旁树上的蝉在不知疲倦地叫,似乎是想抵挡些同样不知道疲倦的暑意。一只黄狗趴在靠近路中间的树阴下,长长伸出嘴外的舌头微微搐动着,尾巴间或摆动几下,驱赶着偶尔路过的不识趣的苍蝇。
几声闷雷从空中滚过,黄狗的耳朵稍微耸起了些。一匹骏马,随着这雷声,由北自南驰来。黄狗四肢一撑就要站起来,就在它将立未立之时,那马已到了跟前。黄狗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眼望着飞腾在空中的马蹄向自己的脑门踏了过来。突然,一条柔鞭轻轻缠在了它的腰上,将它凌空提起,稳稳地放在一旁的树下。它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那马已经从它身边疾驰而过,再扭头看去,只见着一彪尘土缓缓向两边散去。
黄狗轻轻地吠了一声,在柳树上蹭了蹭痒,又趴了下来。不过半晌工夫,它忽然浑身一激灵,蓦地站了起来,顺着树旁的斜坡窜到了旁边的田埂上,又回过身来看着官道。
从北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健马卷着黄色的尘土来到近前,二十多匹马上清一色坐着黑衣汉子,头戴斗笠,腰悬吴钩,个个都透着股剽悍之色。领头的一人一勒缰绳,整个马队齐扎扎地停了下来。
中有一人问道:“寨主,点子就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那寨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色微黑,两眉斜飞入鬓,本应透着豪气干云才是,却面庞略瘦,颔下又蓄了三缕胡须,神情便显雅淡。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原本高远空阔的天上已被不知从何处拥来的乌云堆满,便说道:“先不急,大伙儿赶了这么久的路也累了,就在这马上歇歇,喝口水再走。”

天上的乌云越集越厚,忽地一个闷雷,豆大的雨点开始从空中砸落下来。那行马队穿行在暴雨中,每个人的身上都淋得透湿,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仍和往常一样赶路,并无半点嘈杂。
行不多远,官道的左边便出现了一片旷野,透过雨幕,隐约可见旷野中孤零零的立着一个小土地庙,小庙本不远,烟雨朦胧中,却象是在视野的尽头。那寨主一挥手,马队便向那个小庙驰去。小庙无牌无匾,柱上油漆班驳,阶旁衰草丛生,早已破败不堪,所幸屋瓦周全,还能避避风雨,便成了南来北往的行客的歇脚之处。庙前左边的门廊下栓着匹马,一身淡青色,只肚腹两旁有些白色的毛。右首停着几辆马车,门廊下有个仆役打扮的人在看着。
寨主忽地打了了个呼哨,二十多匹马迅疾散开,将小土地庙围了起来。门廊下的那个仆役吓地一边连声喊道:“强盗来了!强盗来了!”一边晃不迭地往庙里躲。寨主和身后几个人翻身下马,走进了庙内。庙里坐着几拨人:左首是一个青年,浓眉阔额,一袭白衣,腰扎一根青色的缎带,服饰并不华丽,眉宇间却多有轩昂之气;中间遥对大门背身坐着一人,看不清面目;右首却似是一家子,夫妇两人带着两个孩子,并有丫鬟、仆役各两人。两个孩子被他们的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男主人正训斥方才跑进来的仆役道:“有什么好慌的,看把孩子吓得,什么强盗,慢慢禀来。”
寨主径直朝右首走了过去,对着男主人一抱拳道:“请了!”男主人忙站起身还礼,旁边的那个仆役急道:“就是他们!”男主人朝他横了一眼,喝道:“胡说什么,还不退下!”又对那寨主笑道:“下人不懂规矩,冒犯了诸位,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寨主呵呵一笑,道:“阁下不用客气了,我知道你虽这样说,心底却不免嘀咕,十有八九早把我们看成是强盗了。”男主人道:“不敢。不过既然阁下这样说,我也就不藏藏掖掖地了。方才我是有几分疑惑,只是看阁下相貌,又听阁下这番话如此坦诚,觉得阁下并非歹人。”
那寨主哈哈一笑道:“你这倒猜错了,我们非但是强盗,还是这天下最大的强盗,我们若不是歹人,这天下就没有歹人了。”男主人面不更色,问道:“敢问阁下尊姓。”
寨主道:“我姓柳。”
男主人淡淡道:“天下姓柳的豪杰自是不少,河间府的百胜狮子柳傲柳老拳师,山东的铁判官柳开,还有江西震源镖局的柳云柳总镖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不过要说起来,他们几位都没有江南断云岭的寨主柳聚君有名,阁下又自称强盗,自是断云岭柳寨主无疑了。”
那寨主微微笑道:“好见识!阁下谬赞了,在下正是柳聚君。只是白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却对江湖上的事了若指掌,似乎有些不务于本业的意思。”男主人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也好,江湖也罢,都在当今圣上的统辖之下,我白浩冲身为王臣,留心江湖之事,如何是不务本业呢?”
柳聚君道:“只是白大人想为朝廷尽忠,朝廷却不想白大人为他们效力,真是可惜!”白浩冲正色道:“我虽被贬黜,但一颗忠君报国之心始终不改。先贤范文正公曾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正是我辈之心声。”他顿了一顿,望了望柳聚君又道:“在下虽不在其位了,可还算朝廷上的人——不知柳寨主找在下有何贵干?”
柳聚君道:“白大人的意思是,你虽然不是朝廷命官了,可与我们做强盗的还是天差地别,没什么来往,也不想有什么来往。”白浩冲微微一笑,道:“白某无德无能,一介书生而已。既蒙柳寨主错爱,容白某回到家乡,安顿好家小后,再上断云岭拜访柳寨主。”
柳聚君道:“白大人想得太多了,在下并不想和白大人攀交情,也不会逼着白大人上山落草为寇,在下只是想向白大人问件事情,借些东西。”白浩冲道:“柳寨主要问的事只要与朝廷机密无妨,白某知无不言。至于借些东西,就更好办了,我所有家当都在这儿,柳寨主看中什么,尽管拿去好了。”
柳聚君道:“谁不知道白大人是有名的清官,素有两袖清风之名,柳某再穷,也不会向白大人伸手要钱的。”白浩冲道:“那柳寨主要借何物?莫非是要我那一车诗书不成?”
柳聚君道:“白大人知道柳某是个粗人,给我一车诗书,还不如给我车柴草实惠些。我也犯不着跟白大人兜圈子了,我要得是……”说到这儿,柳聚君的眼睛从白家一家上下每个人的脸上扫了过去,那几个丫鬟、仆役吓得把头都低了下去,目光停在了躲在白夫人身后,仅仅探出脸偷望着他的那两个小脑袋上,柳聚君叹了口气,说道:“我要你白家全家的性命。”
白夫人轻轻惊叫了一声,忙反手将两个小脑袋抱在身后。
几个丫鬟、仆役脸色苍白。楞了半晌,方才进来报信的那个仆役蓦地跳了出来,大声喊道:“我叫钱二,我姓钱,不姓白,我可不是他们白家的人!”说着,从地上背起他的包袱,就向门口奔去,柳聚君背手而立,也不阻拦,看着钱二出了庙门。小庙里没有人再说话,顿时静得有些可怕。外面的雨声更大了。忽然,外面一声惨叫,传进了众人的耳中。每一个人都听出了那正是钱二的声音。
柳聚君道:“我生平最恨弃恩背主的人。弃恩背主者死,是我断云岭的第一条规矩。白大人,你以为呢?”
白浩冲脸色微白,声音却仍很镇定:“我不知道你们和我有什么过节,但不管有什么事,都由我一人承担,这些丫鬟、仆役,是我新近雇来的,与我无关,希望你能放过他们。”
柳聚君道:“好!好汉子!连我也快要有些佩服你了。只是我怕如果没有你的这些家人在这,即使我们有这么多人,你若想逃,也绝不是什么难事。”说罢,声调突然一转“是吗?白三寨主!”白浩冲一听这话,脸上神情顿时一变,一瞬间,心中翻过了无数个念头,迅疾面上又恢复了常态,他仰首长叹一声:“十年,十年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这事。”
柳聚君道:“我不提起,白大人就能忘记这事吗?”白浩冲惨笑一声道:“若不是柳寨主提醒,我险些都忘了。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白三寨主。白三寨主……吴寨主和任二寨主死了,白三寨主自然也死了。”
柳聚君悠悠道:“‘青石吴、任、白,天下无人败!’这句话十年前江湖中无人不晓,现在除了你我外,恐怕再没有几个人知道了。而当初称雄一时的青石寨,现在也只剩下一片瓦砾罢了。”他停了一停,又说道:“青石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曾是江湖的第一大谜,但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真正想查出谜底,因为号称第一的青石寨没有了,他们都忙着抢占地盘、扩大势力,好取而代之,没有人有时间有兴趣去查个究竟。但我却不同。即使成了第一又如何,青石寨能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其他寨子也都可以,包括我的断云岭。所以我想查个水落石出。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事,我想知道谜底。”
白浩冲苦笑一声道:“告不告诉你,于我来说,有什么分别?你不是要我全家性命吗?既是如此,你就过来取吧。至于这件事——我一死,这世上便再也无人知道,柳寨主也不用费心去寻什么谜底了。”
白浩冲话音刚落,忽然一个声音在庙中响起:“真得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这声音渺渺奄奄,似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但听在每个人耳中,却又分外清晰。白浩冲更如在耳中打了个惊雷,方才听到柳聚君要取他全家性命,虽感惊讶,却仍然镇定自若,一听这声音,他的脸色瞬间便变得惨白,笼在袖中的手也有些颤抖起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循声望去,声音正是遥对大门背身坐着的那人发出,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几个丫鬟、仆役都吓得叫出声来,两个孩子才八九岁光景,更是哇哇大哭起来。只见他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满是伤痕,顺着光一照,更显可怖。非但他的声音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便连他自己也似是跌落地狱,又回到人间的厉鬼一般。
此刻白浩冲脸上的表情正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白夫人从没见他如此,心里又惊又怕,问道:“相公,你怎么了?”白浩冲却似没有听到一般,他伸出手去,指着那人,颤声道:“你……,你是……”
那人缓缓站起,一字字地说道:“白三寨主——白大人!”
白浩冲终于喊了出来:“你是任二哥!”那人嘿嘿一阵冷笑:“任二哥?你的任二哥早给你害死在淮河里了。我不是什么任二哥,我只是叫任渔的一个索命鬼!”白浩冲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任二哥,你没有死吗?那再好不过了,只是,只是你……你误会了……”
任渔并不答他的话,仰首朝着屋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念了不知多少遍,忽然狂笑起来,笑到最后,那笑声竟带了哭腔,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笑还是在哭。不一会,他忽地摆过头来,望着白浩冲:“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话是谁传到江湖上去的?是吴大哥。我们三人结拜的那天,他从没那样高兴过,便对着全寨的弟兄说:‘青石吴、任、白,天下无人败!’还让他们把这句话传遍天下。可结果怎样,不光败了,还败得这么惨。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是我——把你引荐进青石寨的!”
白浩冲喃喃道:“任二哥的恩情,我没齿不忘。”任渔恨恨道:“你自然没有忘记我的好处,否则我也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白浩冲道:“不管你心中如何想,我都是为了青石寨好。任二哥,树大招风的道理你不会不懂。‘青石吴、任、白,天下无人败!’是很响亮,替我们招来了不少弟兄,可替我们招来的仇家要比这多得多,谁不想坐这头把交椅?谁会不对我们虎视眈眈?旁得不说,就只朝廷,也决不会放过我们。那么多明枪暗箭,我们能防得了吗!青石寨毁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的我错,从吴大哥说出这句话时起,它就注定要毁灭!你素来足智多谋,这道理你不是不明白,只不过这话是吴大哥说出的,你不好反对罢了!”
任渔冷笑道:“我足智多谋?枉我如何机变百出,还不是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要说足智多谋,你才真正当之无愧!”
白浩冲叹道:“我别无选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青石寨倒下却不扶上一把。投身朝廷是万全之策,不光全寨上下的弟兄的性命可保,大伙儿还都可以获取一官半职,这不比在荒山野岭当强盗,整日担惊受怕要强吗!”任渔怒道:“可你明知道吴大哥一家都曾被朝廷斩杀干净,兄弟们又多受过官府的荼害,誓与朝廷不两立。你要他们投身朝廷,还不若杀了他们好些。咳!说来也是我多事,吴大哥一听这话便怒气冲天,我却怕伤了兄弟和气,在中间打了圆场,本以为你是真心为寨子好,这话也不过是顺便提起而已,却不料……”
白浩冲抢话道:“你以为我忍心下手吗?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我知道吴大哥听了我的话,早在心里存下了疙瘩,虽被你勉强劝下,日后定还会找我的麻烦。那日,他好好地忽然当众宣布要闭关练武,这必是不想再见到我,又要故做松懈,让我放松警惕,他好隐藏起来,暗中操纵一切。还把派你去北方,名义上是让你去打探消息,实际上是看你与我尚有情义,因而支开你好对我下手,你说是也不是?”
任渔双眼一闭道:“罢了!想不到你竟如此想,当真是我不会识人,这才引狼入室!吴大哥光明磊落,是条铁铮铮的汉子,岂是如你所说的阴险小人!凡事他从不挂在心上,更何况是兄弟之间,怒气一过便不会再去计较。他虽不赞同你的建议,却极佩服你的见识,也以为我们青石寨要存身下去,须得早做准备才行。因而他才准备闭关练功,好应付强敌,并派我去北方打探朝廷和北面诸强的消息。还准备在他闭关时把山寨的事务托付给你,让你一尽所能,可你——你是怎么做的!”
白浩冲道:“任二哥这样以为也不无可能,可谁也不能担保吴大哥不会对我下手。即使为了全寨的弟兄我也不能不……”任渔喝道:“全寨的弟兄!你真是为他们想吗?那当晚聚义亭上血流成河,山寨上的弟兄十成有八成不见了踪迹,是怎么回事!”
白浩冲道:“我不得不如此,这也并非我的本意。我让他们不再为寇,能有个正经出身,将来好荫妻萌子、光宗耀祖,谁让他们不肯呢!万难之下,我只能领着剩下的兄弟投奔朝廷了。”任渔冷冷道:“你以为象我们这样出身匪类的人,也可以荫妻萌子、光宗耀祖吗?”白浩冲道:“正是,旁得不说,这十多年来,我平步青云就是最好的证明!”
任渔冷笑道:“和你一起归顺朝廷的那些人呢?十年来,不要说荫妻萌子、光宗耀祖了,他们有谁还能保住他们的官位的?多数甚至连性命也没有了吧!”白浩冲一楞,道:“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不能洁身自好。”
任渔依旧冷笑道:“你是洁身自好,可单凭这就能平步青云?”白浩冲道:“那就是皇恩浩荡了,再怎么说,也不会是拜任二哥你所赐。”
任渔道:“你说了这么多话,总算说对了一句。十年来,你通达显贵正是拜任某所赐。这么些年,我使了多少银子,恐怕连我自己也算不清了,不为别的,我就是要让你爬上去,爬得越高越好。不过,你通达显贵固是拜任某所赐,你这次受贬,也是拜任某所赐。我要让你贬得什么也不是。我既然可以花大价钱打通关节,让你仕途无碍,自然也就可以花大价钱,买通御使弹劾你。就连弹劾的奏折也是我拟的,你知道弹劾你什么吗?呵呵,单只‘匪性不改,欲图不轨’这八个字就够了。”
白浩冲听了这番话,面上却没什么反应,淡淡道:“是吗?那真是要多谢你了,我正嫌宦海沉浮,诸多险恶。为官十年,其中的是是非非看得既多了,这功名利禄之心便自然就淡了。当真能平平安安地回到乡里,今后东篱采菊,南山放鹤,倒也清闲自在。”
任渔冷声道:“你要真这样想,我这十年的心血可就落空了。可我知道你并不是这样的人。此刻恐怕你心里早已把我恨上十七、八个窟窿,但你恨我越深,我便越是高兴。你看似恬淡,其实功名之心比谁都重,否则当初就不会踩着千百弟兄的尸首去求官做。就象你看似不贪财,其实比谁都贪财一样,你是有名的清官,因为你求的是功名,至于利禄,你早已不用求了,你虽将青石寨付之一炬,但山上积蓄的银两大半却被你私下藏了起来,这些钱几生几世也花不完,其他的区区薄利自然不会放在你的眼中。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钱恐怕就在门外的那辆放诗书的马车上,满满一车书,每一匣书中都有一本是由银票订成。”
白浩冲楞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罢了!你害我这事,我不再追究,从此后我们恩恩怨怨一笔勾销,那些银票你尽管拿去好了。”
任渔忽然大笑了起来,他不对着众人笑还罢,这一笑,满脸的伤痕都扭曲在一起,两个小孩本已他们的母亲哄得不哭了,这一下又给吓哭了起来。任渔忽得一敛笑容,厉声道:“你倒不追究我,可我没有说不追究你。我有三笔债要和你算:第一笔,是吴大哥的,第二笔,是青石寨上千弟兄的,第三笔,是我的。”
白浩冲摇首道:“不管你相信也好,还是不信也好,吴大哥不是我杀的。非但如此,当时吴大哥在山寨新娶的夫人有孕在身,那晚后也不知去向。我为了保住吴大哥的一点骨血,还曾想金办法派人四处探察。”任渔冷哼道:“你哪是要保住吴大哥的骨血,分明是要斩草除根!况且吴大嫂和吴大哥一样,早被你杀了,自然不知去向,还找什么!”
白浩冲道:“我要怎样说,你才能明白?我没有杀吴大哥,那日我是带着人去吴大哥闭关的密室想把他拘禁起来,但我并没有想取他性命的意思,谁知待我们打开密室,却发现他背后插着把匕首,早已气绝身亡。我本来也不想对众兄弟动手,只不过想向他们晓以利害,他们或走或留或随我投奔朝廷,我都不会阻拦,但吴大哥一死,我便怎么也说不清了,他们势必要向我寻仇,不死不休。我只得任由手下亲信设计将不听号令的弟兄分批诓到聚义厅上……至于你,我也只是让沙三把你带回来,他回来后却说你已不慎落水而死,我听后很是伤感了一番,一怒之下,竟将他杀了。就这,也算对得起你了吧。”
任渔冷笑道:“你杀沙三,怕不是为我报仇,而是为了灭口吧。要说起心狠手辣,恐怕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你,吴大哥和那么多弟兄的帐,你是赖不掉的。就说那日在淮河舟中,沙三暗中在汤里下了‘化功散’废去我的武功,却没有一刀杀死我,而是却乘我不意,一招‘乱花拂面’,将我面上划得满是刀痕。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的尸体被人认出来,因而命他毁了我的容。可你不该派沙三来,他为我曾责罚过他而早已怀恨在心,否则也不会轻易为你所用,他满可以先杀了我再毁我的容,却以为我身无力气,想羞辱我一番再杀了我。可他却没料到,这一招反倒让我一下清醒了,这才能奋起最后一点气力跳入河中,被河水冲走。所幸柳寨主的座船正好从旁边经过,这才获救,否则我水性再好,怕也是难逃此劫。上岸后,我找了具溺死的尸体,将他脸上划得稀烂,扮做我的模样,这才瞒过了沙三。十年来,我一边筹划报仇,一边靠着柳寨主的帮助渐渐恢复了功力。也幸亏你命沙三把我的脸弄成这样,这十年才没有人能认出断云岭上一个又丑又没用的怪物竟就是青石寨的二寨主!”
白浩冲苦笑两声,道:“想不到你恨我竟如此之深,十年了,还没有化解掉。”任渔道切齿道:“这十年来,我每天都想着要找你报仇,这仇没有一丝消减过,反倒一天比一天更多了。你也得谢谢我只用了十年便完全恢复了功力,再等下去,还不知我会想出什么狠毒的法子对付你。”
白浩冲道:“那你现在想如何?”说着用眼睛瞥了瞥柳聚君,“你们一拥而上,将白某千刀万剐好了。”柳聚君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时方才说道:“江湖上讲得是恩怨分明,此事是任兄一人之事,只要白大人别想着逃走,我便不会插手。”白浩冲道:“好!”又对任渔道:“你划下道来吧。”
任渔叹道:“你虽不义,我不能无情,看在我们曾兄弟一场的份上,我给你两条路选:其一,我放你走,但只能你一人走,你的家人都会死在此地。一年后我们在青石寨见,是我杀你,为吴大哥和众多弟兄报仇,还是你杀了我,为你全家报仇,就听天由命了。”白浩冲听了此话不由一惊,回首向白夫人看去,见她眼里泪光闪动,嘴唇微微张开,轻轻点了点头,似是想让他答应下来,手却在两个孩子的顶上不停的摩挲,又似是想到两个孩儿还未懂事就要丢了性命,心下不忍,想要托他把他们救出去,只是这话太过两难,竟不知如何说起。白浩冲心里一酸,硬生生地回过头来,说道:“第二条路呢?”任渔一笑,道:“第二条路,便是今天我们就在这儿拼个你死我活,你若死了,我杀你全家,我若死了,你大可以领着你的家人从这儿走出去,带着那车诗书回到家乡,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找你报青石寨之仇了。”
白浩冲略一沉吟,道:“我便选第二条路罢。”话音刚落,白夫人便在一旁急道:“相公,你……”白浩冲却并不回头,仍向任渔道:“你要说话算话才好。”
任渔道:“说起狠辣我不如你,可说起一诺千金,恐怕你就远不如我了。我还以为你会选第一条路的。”说到这,任渔的眼光似是有些散乱,眼睛明明是望着白浩冲,却又似没有看着他,只喃喃道:“可惜啊,可惜你尝不到那种无亲无故,四处茫茫,只剩你一人,天地之大,却无处投身,孤零零的象一条丧家之犬的滋味了。”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还有什么要向家人说得吗?”白浩冲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如何想吗?他们在一旁,我身上担负了一家人的性命,心里自是顾虑重重,十成的功夫怕也只剩八成了。我再每多和他们说一句话,心里便多一层牵挂,功夫则又要减掉一层。你虽号称机智无双,却也骗我不得。”
任渔笑道:“说起武功,十年前你就不如我,如今我一直苦心修练,你却忙于公务,一上一下,不知更是相去凡几。即使你武功一成不少也未必是我对手,我还屑于用此伎俩吗?”说到最后几个字,就见任渔脚下微动,身子疾若闪电,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简直分不清哪是他的身子,哪是他的影子,当真似鬼魅一般,待得最后一个字音刚落,又停在原地,如同一步也未移过。
白浩冲心下大惊,凭他的眼光、阅历竟丝毫也看不出任渔的步法,更不用说认出他使得是什么武功了。但他却已无暇多想,只得跃身而出,双掌一错,再往外一翻,双臂似暴涨一般,将任渔的全身上下,笼在掌影之下,任渔轻轻赞了一句:“好一招‘长烟落日掌’。”不进反退,身子一晃,就已欺到了白浩冲的身前,白浩冲心中暗喜,“长烟落日掌”利于袭远,任对方如何向后退避仍不脱掌力威胁,唯有不退反进,方是唯一破解之法。他知道任渔熟识他的“长烟落日掌”,却不知他这些年又练成了“小缠丝手”,故而一上来就使出“长烟落日掌”引得任渔贴身近战,再出其不意,以“小缠丝手”将他迅急毙于掌下,见任渔果然中计,白浩冲手法突变,左掌朝内一撤,向任渔肋边袭去,任渔身子微侧,让开此招,白浩冲的右臂忽然曲若游丝,右掌急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任渔的前心拍去。
白浩冲掌心已碰到任渔衣襟,不由大喜,再一运力,用尽全身功力,欲图一招就将任渔击得五脏六腑破碎而亡,正在此时,就见任渔身形一闪,向旁一挪,不停顿中,身子又往前一纵,白浩冲劲已使老,就感小腹一疼,手下却不松,一掌仍打在任渔的左肩上,将任渔击飞了出去。他自己也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再低头看去,见丹田上正插着把匕首,心里又怒又悔,指着任渔道:“你并没有恢复功力!”
白夫人正屏住呼吸,又用手捂住两个孩子的嘴,怕他们忽然发出声来,分了丈夫的心。这时只觉心下大震,哀叫一声,扑在了白浩冲的身上,唤道:“你怎么了!”白浩冲用手臂遮住小腹上的匕首,对她勉强一笑,道:“我没事。”
任渔趴在地上吐了两口鲜血,柳聚君上前将他扶起,问道:“任兄,你如何了?”任渔摇手道:“没有大碍,只是这条左臂算是废掉了。柳寨主,麻烦你扶我过去。”柳聚君将他扶到白浩冲近前,白浩冲对任渔道:“你……你终究还是骗过了我。”
任渔道:“你让沙三给我下的‘化功散’确实无药可解,我花了三年时间仍无法恢复功力,只得另想办法,以巧计胜你。那些步法虽花了我七年的时间来练,可再多走几步就会被你看出破绽,只可忽然使出震慑你一下罢了。你若一上来不和我力拼,而是和我游斗,只需三五招就会试出我并无半分功力,再取我性命简直易如反掌。或者方才你不使‘小缠丝手’,只需换一招最平常的招数我也就死定了。可我知道你上来就会猛攻,因为我若武功不失,你的功力便稍逊于我,拖得越久,对你越不利。我也知道你必使‘小缠丝手’,因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这门武功,要速战速决,出其不意,一招毙我于掌下,没有比它更有效的了。但你却不知我精研‘小缠丝手’的招式,每一招的利弊、破绽,恐怕连你也不会比我更熟悉。因而我虽没有半分功力,可凭这手上匕首还是可以杀了你。”说罢仰天笑了几声,笑声中却并无多少欢欣之意,笑声乍落,又吐了几口鲜血。
白浩冲叹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了,既然你连我将银票藏在书中都知道,又怎会不知我练成了‘小缠丝手’。”任渔喘息稍定,又道:“你小事聪明,于大事上却甚是不明,终归害了你自己。”说罢,忽也叹道:“其实你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不光害了我自己,还连累了吴大哥和众多兄弟。我行此险棋固是迫不得已,可你若把我杀了,我也算死得不冤。如今我受你一掌,就算是替他们报仇罢。”
白浩冲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说罢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白夫人伏在他身上,哭道:“你……你怎么了?”两个孩子也站在白夫人身后,一边连声叫着“爹”,一边大声哭泣。
白浩冲用手轻轻摸了摸夫人的额前的细发,柔声道:“我没什么。这些年来,一直省吃俭用,你没让孩子委屈着,可苦了你了。我总想着再过几年,等我的官再做大些,我们便不用这样清俭了,可,哎……这一路上来,你总是宽慰我,我却一直无法释怀,到现在我才想开了,即使没有那些银子,我们回到家乡还是可以过得很好。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还能在竹间品茶——”一口鲜血又从他口中涌了出来,白夫人忙抽出一条丝巾,白浩冲摇了摇手,喘息稍定,又说道:“你要照顾好自己。还要好好活着,把我们的孩儿养大。你告诉他们,爹爹做错了事,死有余辜。那边站着的是爹的恩人,也是爹的结义兄长,让他们喊他任伯伯。叫他们长大后不要想着其他,只要好好做人就行了。”说着,又转过头来,对任渔道:“任二哥,吴大哥确实非我所杀。你的恩德我也只有来世再报了。”说罢,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把匕首一拔,顿时气绝身亡。
白夫人泣道:“相公!”抱住白浩冲的尸首哭了一回,便收住哭声,将他放下,转过身来,将两个孩儿搂在怀里,替他们理了理衣襟,抹了抹他们小脸上挂着的泪珠,轻声道:“方才爹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吗?”两个小孩忽逢这样的变故,连哭也不会哭了,只木木地点了点头,白夫人道:“你们千万不要调皮,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说到这,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泪珠不断从眼中滴落下来,隔了一会儿,方又说道:“记住,要听那位任伯伯的话,他会疼你们的。”说完这话,突然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她方才在抱着白浩冲的尸首哭时,已把那把匕首拿在手中,此时正一刀戳在自己的心口上。两个孩子眼见最疼爱自己的娘也倒在地上,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哇哇大哭起来。旁边的几个丫鬟、仆役看到这一切,吓地面无人色,挤在一起簌簌发抖。
任渔轻叹一声,对着白浩冲的尸首道:“你知道我必杀你全家,所以用话来绊住我,想让我看在结义之情上放过他们。你夫人更是想以一死来保住两个孩子的性命。但我曾发过毒誓。若不杀你全家为吴大哥和众多弟兄报仇,我九泉之下有何脸面去见他们。也罢,杀了这两个孩子,我也自己了断,给你个交代便是。”柳聚君一皱眉道:“任兄,你……”
任渔摇了摇头,摆开柳聚君的双手,缓步走到随柳聚君进来的几个黑衣汉子旁,一伸手,“仓啷”一声将其中一人腰下佩的刀抽了出来,又缓步走到正埋头在白夫人身上痛哭的两个孩子身边。眼睛一闭,抬刀便向他们砍去。
柳聚君喊道:“任兄!”便见得一人飞身而起,手指在任渔的刀上轻轻一点,任渔本就没有功力,重伤之下已是强自支撑着,才能勉强砍了这刀下去。被那人在刀上轻轻一点,不仅刀飞了出去,脚下浮虚,站立不住,竟摔倒在地上。
任渔抬头看去,见一人站在两个孩子旁边,正是方才坐在左首的那个白衣青年。任渔道:“看阁下的年纪,恐怕入道不久,还不知江湖上的规矩吧。”那青年抱拳对任渔施了一礼道:“这位前辈请了,我确是没在江湖上走过,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规矩,不过却也听说过不欺压弱小是行走江湖的第一条规矩,这两个孩子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前辈大仇已报,就放过他们吧。”任渔道:“我何尝不想放过他们,可我放过他们,我的众多弟兄的冤魂却放不过我……我虽没有功力,从你方才那一招却看出,你要从这么多人中把这两个小孩子救出去简直难如登天,柳寨主虽不会插手我和白浩冲之间的恩怨,但若有旁人阻拦我报仇,他也绝不会不管的。我劝你还是不要管这事才好。”
白衣青年道:“我自知武功低劣,但若前辈执意要杀这两个孩子,我明知不敌,却还是要管。”任渔右手一撑地,勉强站了起来,说道:“既然你硬要为这两个孩子出头,我也无法拦你,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还是要杀了他们。”白衣青年一踌躇,眼见着任渔去拣了刀,又一步步地向两个孩子走去,只得将身子一横挡在他们中间,却不知如何是好。
柳聚君忽然说道:“任兄,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任渔停下脚步,道:“柳寨主请讲。”柳聚君道:“方才这位小兄弟说得极是,欺压弱小确非我们江湖中人所为,更何况还是杀这两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子。倘若青石寨众弟兄泉下有知,知道任兄要杀了这两个孩子为他们报仇,也不会痛快的。不如,今天就放过这两个孩子,待十年后再找到他们,那时他们已长大成人,任兄找他们报仇就不算违背江湖道义了。”
任渔略一思忖,叹道:“罢了,我已等了十年,难道还在乎再多等十年吗?”说着,把刀往地上一丢,对那两个正楞楞望着他的孩子道:“你们记住,我是你们的杀父仇人,你们大可以练好武功来断云岭找我报仇。十年后你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们,谁杀了谁,就看谁的造化大吧。”说罢,垂着左臂,用右手捂着伤处,蹒跚着向庙门走去,刚到门口,迎面阳光晃得眼花,心中便是一酸,只觉十年以来日思月想无非“报仇“二字,如今仇也算报了,却和报仇前没什么分别,心中比报仇前更是郁闷,白浩冲死在那儿反倒要幸运得多。
白衣青年看着任渔出了门,暗舒了口气,对柳聚君抱拳道:“多谢前辈仗义直言。”柳聚君微微一笑道:“应当是我谢谢少侠仗义直言才是。要不是少侠,断云岭说不定就要落下欺负小孩、滥杀无辜的恶名了。”说完,对白衣青年抱拳道:“日后若有机会,定还能相见,告辞了!”便领着两个属下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外有赶马车的声音,接着马蹄声响起,又渐渐远去。
白衣青年看了看两个孩子,轻轻叹了一声,招手唤过一个奴仆,那奴仆还没缓过神来,战战兢兢走到近前。白衣青年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交到他手上,吩咐他将白氏夫妇掩埋了,再好好将那两个孩子送回家乡,交给他们的族人抚养。
待白衣青年走出小庙,才见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除了地上尚有积水外,竟感觉不到曾经下过雨,蝉鸣依旧,天气也依然和雨前一样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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