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第十一章

　　
　　王玉芝坐在炕头上纳着鞋底子。每天晚上她只管刷刷地做活，姜万承活着的时候，她不敢说话，姜万承死后，也听不见她多说一句话。她习惯了沉默寡言。孩子们也习惯了她。
　　“咦！这都收拾利索了，俺还以为没吃哩！”
　　臭万里有个习惯，拉开门就说话，不管外屋地有没有人，然后再往里屋走。随着她身后，小妮，小小也出现在灯光下。他们硕大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着。小妮是姐姐，和姜阳是同班同学。小小还没上学。
　　姜福堂爱酒胜过了爱女人，见到酒比老婆还亲，天天都是醉醺醺的样子。姜阳每次去找小妮玩，都会看见他歪着身子，枕着胳膊躺在温热的炕头上睡觉，很难见到他清醒的时候。姜福堂在炕上昏睡。臭万里则关掉电灯，经常领着小妮小小去多娜家串门，总在她家度过漫长冬夜的四分之一。
　　每天晚上，多娜家都会聚集一群达族人。他们热闹地喝酒，动情地唱歌，快乐地跳舞。臭万里不能喝酒，也不会唱歌，更不会跳舞，便坐在一边当观众，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其乐融融地样子，禁不住心里有些落寞，这倒也能忍受，最受不得地是山东老乡骂她是二串子，背离山东人与老达子中的日本鬼子一家亲，有欺师灭祖的嫌疑。她臭万里自长这么大，都是指点别人身上的不是，还从来没让别人指着脊梁骨骂过。她早就想领着孩子来姜万承家，但姜万承那双邪恶的眼睛让她鼓不起勇气。姜万承就是和尚托生的，不近女色，无论臭万里的屁股扭得多欢，姜万承就犹如看见了猪屁股，闻到了臭味一样把嘴撇到了一边。现在姜万承死了两个多月了，他家的阴气也该散了。臭万里便胳膊肘里夹着鞋底子领着孩子来了。王玉芝不爱说话，不爱说话好啊，这样她就可以当主角，她能说，有人能默默地听，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臭万里穿着中间系扣的花布棉袄，外面没套袄罩，一条深色粗布裤子，一个月都不用洗。
　　王玉芝不喜欢，也不厌烦，往里挪了挪身子，说：“上炕里。”
　　“咳……咳……咳……呸……”
　　臭万里有气管炎，一到冬天总咳嗽，喉咙里堵了一盆痰，咳嗽几声，就会呸地一声，吐一下。她进到屋里便还像自己家一样脱鞋上炕，并理直气壮地坐在炕头上。她像个圆滚滚的大狗熊，一上炕就把王玉芝挤到了炕角。玉芝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臭万里屁股大，一个人基本能占半个炕头，脚上穿着带花纹的尼龙袜子，袜子底部补着厚厚的补丁。
　　她继续咳着，吐着，脸涨得通红，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很大一会儿，才平稳下来。
　　臭万里说：“你家收拾得怪快哩！我寻思着饭碗还没下哩！”她很熟练地用椎子先在鞋底上扎了眼，习惯性地先将针在头皮上刮几下，再对准眼穿过去，唰唰，拽绳的声音听起来比她的说话声悦耳。
　　“刚吃完，有学生。”
　　“可不是，伺候学生麻烦着哩！就这一天三顿饭就够忙活了，还有外面的这些张嘴的，哪个答对不利落就不能上炕。”臭万里频繁地眨巴着小眼睛扫着孩子们。
　　接着她颇有感慨地说：“咦！还是咱自己家，多好！多清静！”
　　臭万里又把嘴撇得很高，说：“那老达子天天晚上又唱又跳，耍疯了，也不正经过日子，俺妮都在那里学坏哩！”
　　王玉芝不置可否，不论褒贬，只管刷刷地拽着麻绳。
　　臭万里又频繁眨动起小眼睛，玄秘地看着王玉芝的眼睛，问：“你知道昨半夜狗为啥叫哩？”
　　王玉芝好奇地抬起头。姜阳也竖起了耳朵，眼睛盯着臭万里的嘴。
　　＂咦！昨天半夜死人哩！一个叫鄂强的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和外地人打仗，被人家砍坏了腿上的大动脉，那血啊流了一地，就在村子外头，都冻成黑鸡血哩！那鄂强是个老达子，平时偷鸡摸狗，竟和地痞流氓打交道，今儿瞎猛回来了，他说了，鄂强的灵魂也进寡妇坑哩。＂
　　听到寡妇坑三个字，王玉芝的手颤抖了一下。
　　姜阳说：“胖婶，你迷信！”
　　臭万里沉着脸说：“小孩子，你懂啥，一边玩去。”
　　姜阳倔强地说：“你就是迷信，老师说要相信科学，反对迷信！”
　　臭万里骂：“你这熊孩子，一边玩去！”
　　姜阳瞪了臭万里一眼，便没再说话。
　　臭万里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转移了话题，对王玉芝说：“咦！还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王玉芝问：“啥事？”
　　“后村那谁家，那个……”臭万里伸出手挠了挠头，辛苦地想着。“就是那个……那个给咱们打过炕琴的老王家的大姑娘跟一个老爷们跑哩！”
　　王玉芝低下头，又只管刷刷地拽着麻绳。
　　“是个山东来的木匠，给老王家打家具，那木匠山东那边还有家哩！你好像不信？俺啥时候跟你说过瞎话？那姑娘长得才俊哩！就是瞎了眼，生生地跟定了人家，可气坏了老王两口子，拿着扫帚疙瘩天天打也没打过来，可是败了老王家的门风哩！现在的年轻人可有由着自己性子来的，胆子比心还大，跟咱们年轻时候可不一样，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哩！”臭万里摇着头，撇着嘴，就那表情，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恨不得都得把自己掐死。
　　王玉芝叹了口气，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姜阳和小妮一起趴在炕沿上看着她们的母亲纳鞋底子。
　　姜阳问小妮：“你会纳吗？”
　　“不会。”小妮摇着头回答，马尾辫也跟着动。
　　小小悄悄地来到小隔屋里，两只手拄着炕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姜龙发呆的脸。大鼻涕不停地从两个鼻孔里淌出来，眼看就要到嘴边时，便使劲一抽鼻子，实在抽不上去了，就用袖头抹一抹。袖头又黑又亮，都是鼻嘎巴。棉袄的胸襟上也油亮。
　　“小小子儿，坐门墩，哭着闹着要媳妇儿！”
　　姜阳跑到哥哥的小屋里逗小小。小小知道这是羞人的话，有点不好意思，一只手扶着炕沿，一只手在头上挠来挠去，歪着头嘻嘻地笑。
　　“去！去！你们都去大屋玩！别在这捣乱！”姜龙横着眉，怒着脸，撵着他们。
　　姜阳急忙转过身，领着他们又回到了大屋。
　　“姜阳，咱们去弹玻璃球吧！”小妮提议说。
　　姜阳问：“你带弹球了吗？”
　　“小儿，把你兜里的弹球拿出来。”
　　小妮脸上带着一种炫耀。小小的手往兜里一放，还故意晃了两下，兜里发出哗拉拉地声响，接着就掏出一把弹球。
　　于是昏暗的灯光下，孩子们的身影便在地上晃动起来。弹球从这个坑跑到那个坑。孩子们不时地笑着，或者互相贬低对方球不好。
　　姜丽躺在炕里不声不想，看似睡着了。
　　直到打了无数个哈欠，臭万里才伸伸懒腰，喊着小妮，小小，再嘱咐一句孩子，别忘了带帽子，手套，才抬屁股走人。
　　今晚，臭万里可过够了嘴隐，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听众。虽然邻居多年，王玉芝还不知道臭万里如此能说，如此神通，似乎全村子的事，她都了如指掌，那她岂不是天天在大道上走？原来还有这么活着的女人！臭万里嘴说干了，也说累了。王玉芝听烦了，也听累了。这些日子，王玉芝怕梦见姜万承不敢睡，今晚却躺进被窝就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姜丽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