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一）

一
吴世杰从来也未能料到，自己少年时代一时头脑发热所一挥而就的一封信，会成为今生的梦魇，成为压在他上的一座无形的大山，永远卸不去的紧箍咒。
那苦涩的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呀！

1 淫雨

毛毛细雨，已经连续下了七天七夜。天宇间，还是那么温温吞吞，不愠不火，灰蒙蒙，阴沉沉，冷着个脸儿，全无一点通融的意思，分明一头冷血动物，幸灾乐祸地撩拨着人们的绵绵愁绪。村落周围不时传来墙倒屋塌的声音。空气里充塞着潮湿腐烂的气息。连人的心情也象是长久未见天日的旧面包似地发了霉。村边的洼地，齐齐地成了水乡泽国。成片的作物，从葵花、谷子到高粱、玉米，有如打了败仗又陷在泥淖里无法脱身的残兵，弯腰低头，浸泡在泥水里，东倒西歪，叶子发了青，穗儿发了黑。青蛙们争先恐后、得意忘形地呱呱鸣叫，仿佛幸灾乐祸地跳来跳去。间或有一、二农人了草地戴顶草帽，披件蓑衣，赤脚走来瞅瞅看看，一脸晦气地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耷拉着脸走开了去。
这种时候，农人们那种苦闷，是那些只吃米面而未见过庄稼的幸运儿们绝难想象得到的。
那是1960年的初秋时节。报纸、广播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语汇是“计划用粮”、“节约用粮”、“低标准、瓜菜代”之类。
学校食堂的伙食是愈来愈差了。供应标准据说又一次地削减。缺斤短两也总是难免。那些衣袖跟额头一样放光的炊事员，成了学生娃心目中最可羡慕也最愿意讨好的人物。窝头里纯粹的米面越来越少。玉米皮熬炼成的“淀粉”，剁开的红薯藤、发黄的菜叶，都成了窝头里的一部分。
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晴，学校组织师生去滹沱河畔挖蒲根。河畔沟渠淤积多年的污泥里，蒲草仿佛得力干上苍的怜悯施舍，齐刷刷地疯长。
这样的劳动，在这些学生少年心目中，是既新鲜又刺激的事儿。大家绾起裤腿，拔得十分起劲。吴世杰他们所在的初二（四）班，在这样的劳动场合，总是一向不甘寂寞的。这回又越发有班主任左老师的带领，同学们恨不得连吮奶的力气都用在上面。
无奈污泥里蚂蟥甚多，顿辄便有同学叫喊起来。跟吴世杰同桌的女生小芹，那跟荷藕一般白净的腿肚上，竟也叮上了一只。柳小芹是城里临时转来的小妞，何曾见过这等阵势，顿吓得放声大哭。左老师顾不得泥泞，匆匆走了过来，急切地拉她到水坑边，蘸水轻轻地拍打了几下，终于将那只蚂蟥捏下抛进了河里去。这一来，被叮的同学如法炮制，一个个尽将这小祸害除去。
几天下来，学校成了蒲草根的世界。但凡能见到阳光的地方，晾晒得满满当当。又过数日，蒲根变得干脆，经过专人的挑拣、粉碎，以后的饭食中就又平添了这种枯黄色的粉末。起初几顿，吃起来还有点草香味的腥甜。一时之间，参观的人纷至沓来，争相品尝。这所学校居然因这种“创举”受到了县政府的表彰。
可惜好景不长，这种腥甜味的代食品，渐渐显现出一种难免的副作用：食之者肠胃干燥，排泄受阻。严重的时候，只好让学生休学回家，将矛盾推到了各自的家长方面。


2入梦

缺油少菜，红薯藤、蒲根之类当饭，不久，浮肿病就在学校蔓延。
吴世杰向来以健康者自居，这回却也败下阵来。
这天他偶尔照了照镜子，不由地暗自心惊。镜子里的自己，面黄肌瘦，一幅病恹恹的憔悴样子。
挨到熄灯前夕，却觉得饿了。腿脚木木地，他无意间用食指去按，顿时一个深坑，半天也难得复原。同室的同学，头发稍黄的未桂林、大块头的田乐、腿有点罗圈的米如山，他们三个的家境都比他要好些，见他如霜后的茄子似的，也难免感到扫兴。紧挨他右侧的大块头田乐边脱衣裤边低声问他，要不要吃块油饼啊？他勉强微笑着摇了摇头权当回答。他知道，他田乐本来就食量大，他爸给送来的油饼也并不多呀！
好不容易熬盼着，待他们三个睡得结实，他轻轻地从床下取出自己的酸菜陶罐，拨了小半碗，将开水兑了些，一口气喝下，赶紧入睡。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已是一头小小的瘦猪，孤零零地在路间地畔胡走乱窜。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了一处柳绿花红、瓜果丰盈的所在。那是一处何等美妙的乐土呀！瓜、桃、李、枣，漫无涯际，色彩斑斓，诱人馋涎欲滴。他欢快地跳跃着，向一颗偌大的西瓜走去。无奈那西瓜却也象粘在一只看不见的飞盘上似地飘然远遁。别的瓜果亦然，眼睁睁近在眼前，美艳可触，可一待自己这小猪儿注目，那东西便必定像鬼精灵似地退了去，让你觉得可望而不可即。他心里不由地暗叫倒霉。无奈肚子不争气，不断地“叽里咕噜”乱叫，他不情愿却又颇不甘心地继续胡乱地走下去，果然在一条肮脏不堪的沟渠里觅得一堆瓜蔬，但见苍蝇在其上龌龊地飞来飞去，分明是农人倾倒出来的废物。可怜他顾不得许多，尽自将这臭气熏天的东西吞咽了下去。正吃得尽兴，却分明将一枚锐利的铁钉卡在口里，欲咽不得，欲吐不能，他不由得大叫一声……
嘿！耳听得雷也似的一声断喝，吴世杰只觉得胸口遭了重重的一击，豁然醒来。朦胧的月光下，但见田乐他们几个怒目而视，才知道自己惊了大家的种种好梦。
正梦见大口吃肉哩，你惊天动地地大叫，发得什么神经！墙根边的米如山愤愤地说。
说话的功夫，他们三个俱已进入梦乡。吴世杰暗笑自己的娇嫩。忽地想起刚才的怪梦，喉间顿涌起一口苦涩的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