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又一个柳絮飘飞的季节(大结局)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4-26 09:50:20 字数:5259
时间如梭,转眼间五个年头已经过去了,地点还是在A城。张钦六摸爬滚打,终于在商界占据了一席之地,用自己在沙特阿拉伯赚下的第一桶金注册了当地很有名气的木材公司,生意做得很大,在业内享有盛名,但很少有人见过老板的真面目。在这个经济迅速崛起的小城,涌现出了很多白手起家的老板,他们大多爱出风头,喜欢在外面抛头露面,时不时接受媒体的采访,做些企业赞助、公司剪彩之类的活动。张钦六从不这样做,他低调做人,踏实做事,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一举一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在公司宣传资料上见不到老板的相片或只言片语,而且在行业内的通讯录上也找不到他的名字,就连平时的一些重要讲话,都是由秘书权全替代出席。
又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这个春天和往年一样,芬芳、甜润、温暖。更重要的是,飞絮漫舞,这是张钦六所期待的,每当这个时候,他便想起某个人,其实,对于这个人,他一直未曾忘记。
张钦六就张罗着开起花卉公司,公司名叫“念絮园圃”。经好友郭蓬的极力推荐,张钦六和郭蓬的远房表弟陈明合资注了册。
开始时,陈明嫌他这个公司名称太过俗气,不够响当当,还掺杂着一些暧昧的成分。他说这名字太没品味,言外之意是张钦六太没品味了。
陈明心血来潮,请来当地赫赫有名的风水大师,说是依照张钦六的生辰八字取名,结果启了一筐箩名字,比如说:金宝来、盛泰、益果、奥利金……张钦六不为所动,一不做二不休,赏给陈明和大师每人一千块人民币,他笑咪咪地说:是辛苦费,二位如果不嫌少就请笑纳,至于公司名的事,真不希望劳驾二位。
年轻气盛的陈明没有好气,从老虎椅上噌一下弹起,将钱当场扬散,拍两下红木办公桌,与其说拍还不如说拂,更确切地说是拍拂兼顾。桌上的文件应着“嚯——哗——”声落地,他凑近张钦六,用鼻子哼气:“钱,你以为我很稀罕!你是在耍猴啊张总。”
“没有,我只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张钦六默默地说。
“原则!就你有原则。你以为公司是你一个人开的,这才什么时候,刚一开始啊,你就想独吞。”陈明愤愤不平。
秘书看不惯眼,上前理论:“你以为就你那点股份就想掌权,还不是为了分红。要不是你表哥的面子,张总根本不同意你来参股。”
“哎,你这兔崽子又是哪根葱,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百分之二不算股份吗?要是不入股,我还用处多呢。”
秘书刚要说话,却被张钦六挥手挡了回去。
“我退还给你,一分不少。”
陈明虎着脸擂桌子,然后拂袖而去。
大师将方才那一千块钱揣在兜里,又盯着散落在地的一张张红色钞票,媚相顿生,“嘿嘿……老板,这,钱——”
张钦六顿了顿,摆摆手说:“拿走吧。小李,帮他捡起来。”
秘书小李是名校文秘专业毕业的大学生,三年前,一场朋友聚会上拼酒时得到张钦六的赏识,后经公司正规程序录用,做一些端水泡茶、写备忘录、主持各种会议等工作。传统中的秘书,往往给人一种这样的印象:波浪卷发、超短裙、细高跟鞋,染得鲜艳的指甲,围着一个色迷迷的老板转转眼珠子,甜润的嗓眼里时不时冒出这样词:是的、好、没问题等等。小李不是,他大方工作,收入稳定,前途光明,很受大家的尊敬。
大师拿着小李递过来的钞票,装进洗得灰白的蓝色中山服口袋里,用手按了又按,这才讪笑着鞠躬,然后离开。
“小李,备车。你,陪我去个地方。”张钦六的手指划过秘书刚整理好的文件,若有所思。
“去哪里张总?私人事情吗?早上汪总打电话,说是广东那边有一笔业务需要我们派人洽谈。”和平常的秘书不大一样,小李大多时候把张钦六当朋友,有话敢当面讲,不唯唯诺诺。
“你先回电话给他,说迟几天我们过去。”
“好。”小李服从吩咐,出门备车。
大众途锐在312国道上高速行驶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绕进了山道。盘山弯路咫尺处时有泛着鹅黄的小树冒出,有的已经枯死,远处重叠着黄白色的荒山秃岭,色调单一令人乏味。
“张总,我们这是去哪里?”
“看望一个老朋友——老朋友的老师。”
“您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不像你的风格。连老朋友的老师都看望,看来这位老朋友在你心目中的位置非同一般。”
小李的一席话点准了张钦六的心思,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是啊,这个人一直驻在他的生命深处,就像一根受伤了的肋骨,俯着肉贴着筋,一旦身体稍有牵扯,便会钻心的疼。
小李开车的间隙,偷偷瞄了眼坐在副驾室的张钦六,见他深深呼吸,然后将头仰向椅背,眉头紧锁,表情黯然。
“张总,您哪里不舒服吗?”
“呃,没有。有点累。”
张钦六的声音柔弱而沧桑,这让小李始料不及,为了不打扰微睡中的张钦六,他将车内的音响调到最小。
银灰色的大众途锐拐过最后一道弯,平行一小段路程,最后停在吊沟小学的门口。这是一所不起眼的小学校,很明显,校舍是新修缮的,可门很老旧,经年的风雨使它上面的斑驳透迹愈发显眼,吊字上面的“口”已经不知去向,孤零零的“巾”在料峭的春风中瑟瑟发抖。
在一间小小的土坯房里,采光很差,促狭的空间里古董一般陈列着小而旧的铁皮炉子,炉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炉子上面放着一只豁口的洋漆碗,碗上盖了张浸过油污的作业纸,纸上面是一双烧黑了头的筷子。张钦六看了眼横搁在地上的弹簧沙发,上面凹凸不平。
就在这里,张钦六见到了柳絮生前留过遗言的老校长。
“校长您好!”张钦六礼貌地问候。
“好,好。你们这是?”
老校长用沾满粉笔灰的袖口擦了擦昏花的眼睛,梳子一样的目光将张钦六和小李从头梳到脚,又从脚梳到头。
“哦,是这样的,我们张总专程过来看您。”秘书小李说明来意。
“张总?”老校长将目光移向张钦六,有些诧异,“你是老板吧。”
“不敢当,我只是个小小的生意人。我名叫张钦六,您就叫我小张吧。”张钦六欠身道。
“噢!你原来是张钦六啊!柳絮她妈老夸你,说你是柳絮国外的同学,经常接济他们。久闻其名,久闻其名啊。”老校长坐下来,拍拍衣襟上的粉笔灰,“哎!可惜了,那孩子走得早,他二老到现在都不知情……”他深深地叹气,皱纹密布的脸像是冬天宁静的小河。
小李有些无聊,他对张钦六和老校长的谈话不感兴趣。他和张钦六并排坐在破旧弹簧沙发上,老校长坐在“吱吱”作响的木椅上,高高在上,疑似在审讯犯人。小李发现老校长一说到柳絮这个名字,张钦六的脸色马上变了,眼圈都红了,虽然他不清楚校长嘴中的柳絮到底是何许人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和张钦六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老校长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门帘也高高绾起,门外阳光明媚,空气清闲,麻雀们叽叽喳喳歌唱,在多棵树梢顶快乐追逐,扑楞楞地嘻戏,调皮得没边没形儿。
“张总,我出去走走,你们好好谈。”
“嗯,好吧。在车里等我。”
小李借机离开,张钦六和老校长的谈话继续。
“柳絮临终前交待过,在这里,只有你替她保守秘密。您是她的恩人,所以,我特意来拜访您。”
“是不是恩人都不重要了,关键是我担心柳絮的父母迟早会知道女儿的事,那不要人的命吗?纸包不住火啊。”老校长疑虑重重。
“所以我这次来请您再帮个忙。”
“忙!都这样子了,我还能帮什么忙?”
“我想接他们二老去城里,但找不到一个好的借口,我想了想,还是从您这儿找找突破口。我在县上买了一点地,想弄个园圃,也就是种植各类花草。我想请他们二老去帮忙,再说我城里的房子也空着,一个人住那么大一房子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怎么行,你这么一个大小伙,终究是要娶媳妇的,再说你还有那边的父母,你一下子能承担这么多赡养义务啊!”
“结婚我还没考虑过。我母亲早逝,只有父亲,我想让他们一起过快乐的晚年。我答应过柳絮照顾好她的父母,钱不是问题,十个八个老人我都养得起,关键是那种情分,还有我曾经犯下的错误——我怕怎么样都弥补不了——”张钦六哽咽了,他想让自己的内心驻进一个强汉,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他将头别过去,凌乱地注视门外的雀儿。
张钦六嘴里的“错误”二字让老校长颇费思量,为了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被张钦六微红的侧脸以及晶莹的泪珠挡了回去。
长久的沉默后张钦六开口了:“您就跟他们说,柳絮在国外发了财,为了回报母校她捐了一大笔钱。还有就是在城里买了地和房子,拖朋友接他们去城里。当然,校长,您放心,学校的这笔钱我来出,要多少都可以,您说个数——”
“哟!你这孩子还来真的。我们这学校现在可以了,6栋宽敞明亮的大砖瓦房,政府投钱,娃娃们吃水问题也解决了。不像以前,为了住宿的娃娃有水吃,我还从自家的集雨窖里担水到学校,修缮之前,教室全是破的,有的房顶还露着天呢,我除了搭进自己的工资,还卖了家里的粮食、耕牛、羊,甚至还贴出了卖房告示。更丢人的是,我把老人做好的棺材拆了,用棺材板给娃们支床,为此事所气,老父亲病了大半年……”
“那您,您就是上过电视的刘勇苍老师!我看过中央电视台拍摄的《黄土高坡——校长》的记录片,原来是您。看看我这记心,怎么就认不出您了呢?”
张钦六喜出望外,悲伤的情绪烟消云散,他站起来紧紧握住老校长的手,肃然起敬。
“您是咱们A县的骄傲,是教育界的模范。太高兴了,竟然是您——”张钦六像见了大人物般语无伦次。“忘了问了,师母的病好些了没?”他突然想起影片中播放过刘勇苍妻子染重病无钱治疗的事情。
“好多了,已接受二期手术,手术成功。我的债务也还清了,还得感谢党和政府以及社会各界朋友的支持与倾力帮助。”老校长乐呵呵地说。
在谈话中,张钦六被老校长不顾一切为教育事业献身的精神所感动。为了修缮破败不堪的校舍,老校长挪用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再加上借来的和好心人募捐来的钱,经过三年艰苦努力,终于建成了一所造价18万的小学。老校长欠了一身债,常有人上门来催债,他笑着把自己比作新时代的杨白劳,说是寒冬腊月出门躲债。电视台来采访,自己的老伴却连一件像样的裤子都没有,市领导来看他,家里门窗连风也挡不住,炕席也烂出个大洞来……
张钦六几乎是含着泪听完老校长的叙述。他想起了柳絮,他想如果柳絮在世的话,肯定也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她和老校长一样,善良,淳朴,有着追求上进的精神。
傍晚时分,夕阳追累了西边的山巅,弱弱地铺散着最后一抹暗红。天空飘着云彩,绮丽多姿,有的如春花怒放,有的似猛兽奔扑。张钦六本想着顺便去看望柳絮的父母,却被老校长拦住了:小伙子,不用着急,等我做通了他们二老的思想工作,你再去。张钦六遵循老校长的建议,道了谢,便驱车返向来时的路。
为了拐弯和下坡过程中的安全,秘书小李放慢着车速。张钦六的视线透过车窗,缓缓落在远处倔强而突兀的黄土山巅。一阵风过,柳树捺下了腰肢,然后是悠悠扬扬的飞絮自天而降。车窗玻璃上漫了厚厚一层飞絮,模糊了车里人的视线。小李一边嘟嘟囔囔地诅咒这些讨厌的飞絮,一边极不情愿地启动雨刷按扭。雨刷刚刷了一半就停止不动,小李骂了声“见鬼”,又狠狠地摁了几下按扭。
“怎么了小李?”张钦六闻声扭头。
“雨刷坏了。”
“停车!”
听到命令,小李忙踩了刹车,未等他反应过来,张钦六已经跳下了车,像孩子一样掬拢着玻璃上的柳絮。
小李完全傻了,心想这张总肯定是中了邪了。不对,刚刚还很正常,该不是自己的工作没做到位,他生闷气发泄呢?如果发泄,也用不着这种方式吧……
“开门!快开门!”正在小李浮想联翩的时候,张钦六猛烈地撞击副驾室的车门。
“怎么了张总?门开着!”小李将惊慌失措话抛向张钦六。
“哎呀!你快开门。我的手忙着呢。开门呀你,赶紧赶紧。不开是吧,告诉你,这个月奖金全扣了!”
小李沮丧地开门,像是迫不得已,又像是真的扣了奖金。但是当他看到乐呵呵掬着收拢的柳絮时,整个人笑欢了,然后不无幽默地摸了摸张钦六额头的温度。
“张总你发烧了。”
“啊!是吧。”张钦六晃了晃脑袋,“我怎么没有感觉!”
“这是几?”小李将指头竖起来在张钦六眼前来回晃。
“哎呀!别闹了,你以为我傻了啊,是‘一’。”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真傻了。”小李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张钦六还是乐呵呵地笑,他将手里的柳絮扰紧了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心窝,像是生怕小李抢走一样。
“至于那么小心吗?我又不会抢你玩艺儿。”小李有些不屑。
张钦六不理会小李,独自沉浸在乐趣之中,像贪恋某个玩具多日的孩子,直到亲自拥有时的那种幸福。这样的幸福只有他懂,旁观者无权琢磨。
“张总,我这里有个小小的建议,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说吧,所有政策放宽。”
“在公司里你老崩着个脸,平时很少见您笑,我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不笑,今天才找到答案,原来是你那牙齿惹的祸。估计您当年追女朋友,是那牙挡了您的成功之道吧。”小李说完吃吃地笑。
“你个臭小子!”捧着柳絮,愠怒的张钦六脱不开手擂小李,于是以“恶语”攻敌,“那又怎么样,说明我小时候经济丰裕,有钱买糖呗!牙黑有什么不好,深沉,有高度,深度——”
“还有浓度,黑色素的浓度。”
“你小子,欠收拾。”
“来呀,收拾呀!有些人就不敢。建议回去在你家正堂弄个神龛,将它们供起来,只有这样,才不辜负您的虔诚之心啊。”
“嗯,不错的建议。”
“哈哈……”
“哈哈……”
夜色深邃的眸子下,是奔驰的速度以及欢快而悠长的笑语,路边的暗影如潮水般退缩,静静地回望,默默地叹息。
这一夜,张钦六做了个梦,他梦见在雾深处,柳絮穿着红色的长裙漫舞空中,她的身边开满鲜艳夺目的金盏花。他伸手去揽她的腰,指尖划过血红的长裙,他突然看见整张漫着血污的脸,那脸不是别人,正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