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B市第一医院，刘芳正陪同父亲看病。
　　医院的挂号厅内，人声嘈杂，你拥我挤的，队排得老长老长。刘芳排在倒数第三名，看着缓慢向前移动的队伍，心急如焚。
　　象所有的城市一样，看病难已经成了一个极待解决的问题。不过在B市好象反映得更强烈一些。几年前，就有不少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应当尽快解决，但正象所有的问题一样，总是迟迟没能解决。这就使市民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忍受排队挂号的折磨，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等待就诊的折磨，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忍受没有病床的痛苦。就医难使医院成了社会上所有职业中最吃香的职业，也成了B市一道令人尴尬的风景线。
　　富人们是不必忍受这些折磨和痛苦的。他们有的是钱，他们尽可以用手中的大把金钱来绕过这个问题，也可以通过不同的关系网绕过这个问题，并享受到良好的服务。于是，医道变成了钱道，大处方、医院和药品生产单位的秘密联姻、医生公开接受患者的红包和对一般市民的随意应付等等，便司空见惯。
　　自从张健和刘跃闹翻以来，刘老汉一气之下，便身体时好时坏的，常常闹起病来。刘芳自知对不住老爸，便硬拉了父亲来医院看病。从来也不进医院大门的刘老汉，见医院人满为患，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轮得到自己，心情就有些烦躁起来，冲刘芳说：“我说不来不来，你硬要拉我来，你看这人多得就象蚂蚁，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我们。我的病我知道，不是什么大毛病，还是走吧。”
　　刘芳说：“爹，来已经来了，就再等等吧。现在那儿都闹看病难呢。”
　　刘老汉说：“这发展那发展的，就是医院不发展，说什么改善民生，我看都是废话。“说着就要离开。
　　刘芳忙拉了他说：“爹，你就听闺女一次吧，让闺女也尽尽这份孝心。人多是多，总还是能等得到的。”
　　听了刘芳的话，刘老汉也不搭茬，便在挂号厅中溜达起来。溜着溜着便溜到了门外。
　　门外也是人声嘈杂，你拥过来我拥过去的，再加上车来车往的，比挂号厅内更杂乱了一些。太阳老高老高的，发着炽热的光，烤得人身上热哄哄的。偶尔有一丝风吹来，也带着热气。刘老汉想：唉，现在真是什么都难，没想到看个病都这么费劲。心里便老大的不高兴。正想着，就见门檐的立柱旁站了两个人说话，一男一女。那女的穿身大白褂，看样子是个护士；那男子西装革履，手中提了个包，鼓鼓的，大背头梳得光油油的，看样子就知是个大款。只听那男子说：“这次多亏了你们帮忙，不然我这小命就完了。”
　　那女子说：“说也是的，要住院的多得是呢，床位紧得很呢。要不是你找了院长，怕今天你也住不上呢。”
　　那男子说：“我可是用了这个呢。”说着两根手指搓了搓。
　　“那你也得请我们搓一顿呀。”
　　“那是，那是。”
　　“不过要请就得请吃大餐，一般的我们见得多了，还不稀罕去呢。”
　　“好的，就在银河大酒店，山珍海味随你们点。改日你约好了人通知我。不过，那个叫小芳的护士可不能不到啊。”说着一脸的坏笑。
　　两人正说着，就听那边有个小女孩儿的声音问：“妈妈，什么叫大餐呀，我也要吃。”
　　“唉，咱吃得起吗。听妈妈的话，把那块面包吃了。”
　　刘老汉循声看去，却是一对母女。那母亲大约四十来岁，却一脸的憔悴，手中拿快方便面，干啃着吃，而那小女孩则拿着块面包，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只用两眼凝望了那对正说得津津有味的男女。刘老汉看着，心里就酸酸的，忙走过去，从身上掏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那小女孩说：“来，拿着，随爷爷吃大餐去。”
　　小女孩一脸的困惑，正要去接，那做母亲的则一把推开她的手说：“孩子，爷爷的钱不能要，爷爷也不容易呢。”
　　刘老汉问：“你也是来看病的？”
　　“是的，给孩子他爹。这不，都等了五天了，还是住不了院。”
　　“为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了床位，可首付的押金却筹措不来，住不起呀，只好每天在门珍上耗着。”说着便掉下两行泪来，“孩子她爹我看是没救了。”
　　刘老汉听着，就觉得这个社会该帮帮他们，可是谁又能帮得了她们呢！过去的医生还讲个悬壶济市，可现在呢。想想刚才那对男女的对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苦苦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唉，”他想：“真他妈的混，这医院也还真成了有病没钱莫进来了。人道那里去了，医道那里去了！”
　　这几年，刘老汉赋闲在家，市面上上的事知道得不多，他不知道现在办什么事都得使钱；他不知道一个钱字现在在市面上是多么吃得开。有了它，你就可以花天酒地，就可以包养二奶，就可以弄到官当，就可以当爹当爷；没有它，你就只有经受比别人更多的折磨，更多的痛苦，更多的无奈。只到这时，刘老汉才知道这个社会开始在变了，变得自己不认识了，不了解了。他看着院内停着的各种各样的小轿车，看着那些提了各式各样礼包，急匆匆走向住院部大楼的人，看着那些面色憔悴，一脸无奈的人，再想想女婿和儿子的那场官司，一种鲜明的对比感油然而起。他有些愤懑起来，愤懑得无可奈何。
　　近午时分，刘芳终于挂到了号。可等她返过身来找自己的父亲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挂号厅内依然是乱哄哄的，她找遍了挂号厅也没有找到，只好走出了门外。却见自己的父亲正看着那对母女发呆。她忙走过去叫了父亲说：“爹，快走吧，就诊还要等好长时间呢。”
　　刘老汉这才叹了口气说：“芳子，这病咱还是不看了罢，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大毛病。”
　　刘芳说：“号已经挂了，看看也不当紧。”
　　刘老汉没接刘芳的话茬，却指了那对母女说：“看病难呀，你看她们都等了五六天了也没等到床位，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又交不起押金，她男人怕是不行了。”
　　刘芳说：“这事咱也管不了，再说这事也多的是了，你就是想管也管不过来。”说着便拉了父亲内科门诊走去。
　　内科门诊在门诊部六楼。他们坐了电梯上去一看，也是人满为患，走廊里一个挨着一个，便向前挤去。就听有人问：“你是几号？”
　　刘芳看看自己手中的挂号单说：“一百零八号。”
　　那人说：“你就别挤了，挤也轮不到你，我七十一号还在这儿等着呢。”
　　正说着，就听有人喊：“让让，让让，别扎堆行不。”那口气硬朗得很。
　　众人抬头看去，却是一个护士，领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人朝前走来。到得门诊室前，就敲了门进去。有人就议论说：“又是一个关系户。”
　　“八成是使了钱的。”
　　“不然就是请了客的。”
　　“唉，现在这医院还真是有病没钱别进来，你进来就得等，不等你个猴年马月的，你就别想看病。”
　　“前些时，我的一个朋友看病，光挂号就等了三天，最后还是从一个号贩子手中买了一个号。”
　　“没听说，火车站有票贩子，医院还有了号贩子。”
　　“有呀，怎么没有。有关系的直接从医生护士那儿拿了号，没关系的就整夜等在挂号厅内专门挂号，一挂就是好几十个，然后再加价出售。”
　　“这有什么稀罕，医院的药价通常要高出药店几倍呢。前几天我老婆感冒，来这里看了一次，你猜花了多少？”
　　“多少？”
　　“四五百。后来到药店一问，同样的药便宜多了。”
　　“要不有人说现在的医院喝血呢。”
　　“手术病人更惨，要一路买通才行，什么麻醉师、护士长、特别是手术医生，你都得一一把红包送上去，不然手术就很难说能给你做好。前些天有一个做阑尾手术的都差点给做死了。”
　　“这是真的！阑尾手术可是个小手术，能差点给做死了？”
　　“一点不假。谁知道是什么狗屁医生给做的。”
　　“八成是那些头一回上手术台的什么实习医生。不使钱就找不到好医生。人家能把你的命当成金圪蛋！”
　　“这算啥。还有输血输成艾滋病的呢。”
　　“怕死人了，这穷人还敢上医院吗。”
　　“是呀。别说医院，现如今那里不是富人的天堂，那里不是用钱说话。要办事，最起码你得摆一桌，赖了还不行。不山珍海味的敲你就算是好的了。”
　　“唉，人那能没个病病灾灾的，可咱病不起呀。听说有个人的父亲住院住了半个月，就花了他妈的一百五十万。天价呀！亏得人家是个大款，有的是钱这才看下来了。尽管这样他也吃架不住了，要看看到底用了什么药，能这么贵，出院时硬要了治疗单去看。这一看不要紧，什么这药那药的开了一大堆，都是贵重药品，有的就根本没有用过。一气之下，把医院告了，这官司还正在打着呢。”
　　“这也是遇上了有钱的，搁给咱们，别说只有等死，就连状也告不起呢。”
　　正说着，就听里面喊：“九十六号！”
　　刘芳看看表，已是近午时分，心想：看来上午是轮不到自己了，就和父亲商量着先到医院附近的小餐馆吃饭。
　　餐馆里人满满的，你挤过来我挤过去，一问，有的是等着看病的，有的是等着住院的。刘芳领着父亲一连找了几家都是这样，便只好让父亲等着，自己挤上去买了两个盒饭，和父亲靠了一个角落去吃。
　　正吃着，就听外边有人喊：“不好了，死人了！”
　　人们一下子便疯了一样向外拥去。刘芳和父亲也走出去看，却是一个病人晕倒在了一家餐馆门前，也不知是饿的还是病重了。那人身旁，一个妇人哭天抢地的，泪人儿一般，身边，一个小女孩木呆呆的，只瞪了双眼在看。刘老汉细看，却是刚才在挂号厅外见到的那母女两个，心里便沉甸甸的，由不住也掉下两行泪来。
　　刘芳知父亲心善，见不得这种事情，忙拉了父亲就走。
　　下午五点多，刘芳和父亲才等到看病。走进门诊室，却见一个医生坐在桌后，脸上冷冰冰的，五官象凝结了一样，一动不动。好久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刘芳父女，指了刘芳说：“看他还是看你？”
　　刘芳忙说：“看他，我的父亲。”
　　“那你就出去，你没看到门上贴着‘非就诊人员禁止入内’吗！”
　　刘芳忙退了出来。那医生问刘老汉：“什么病？”
　　刘老汉见问，就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时好时坏的。”
　　“我问你什么病！”
　　刘老汉一听便有些戳火，心想：我又不是医生，能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就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找你看的，你倒问起我来了。”说着，便往前靠了靠，“有你这么看病的医生吗？”
　　见刘老汉发火，那医生也不再问些什么，不紧不慢地拿听诊器给刘老汉听了听，接着便开了一大堆的化验单，让刘老汉去做化验。
　　刘老汉拿了化验单出来，刘芳忙上前去问：“医生怎么说的？”
　　刘老汉没好气地说：“他只给我听了听，一个劲问我什么病，后来就开出这么一大堆东西来。”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化验单，“什么病我那能知道，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看病的狗屁医生，让他看，不看死了才怪！”
　　众人见刘老汉这样说，便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