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同病相怜

　　一.
　　“快点！那等你半天了！”看到加克玛依踩着裙裾从院子里小跑出来时，勒克德浑即刻伸出手，揪住加克玛依的右手后，他使劲一拉，加克玛依在马镫上一踩，人儿立即到了马背上。
　　“你怎么才来啊？”加克玛依愤愤在勒克德浑的背上打了一拳。
　　勒克德浑竟然不曾抽搐，只是淡淡地反问道：“我才换岗，饭都没吃直接就过来了，你还磨蹭半天才出来！”
　　“我……我在找件漂亮的衣服啊！你大伯今日要娶你姑姑，我难不成随便穿啊？”说着，她又是一拳砸在勒克德浑的背上。
　　勒克德浑懒得再跟她废话，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那马儿嘶鸣一声，迈开蹄子飞进了沈阳城的夜色里。
　　勒克德浑的这位“姑姑”，并非他的亲姑姑，是皇太极身边的领头女官，名叫布拉穆.雅吉。她与勒克德浑的父亲自小情同兄妹，所以勒克德浑一直喊她“姑姑”。
　　他至今都记得，阿玛火化的那一天，火焰没过棺木时，姑姑就忽然不声不响地晕倒了。从他幼时的记忆起，姑姑一直有几分男子脾性，他第一次知道，姑姑竟然可以比一张纸片还脆弱。
　　马儿飞驰进了镶红旗的大营时，加克玛依有些不解了。
　　“不应该在你大伯府上办么？怎么是在营房里？”抓着勒克德浑的手下马时，加克玛依看着四周举着火把来回巡视的士兵，很是不解。
　　“我姑姑想在军营里办，她觉得在府上办束手束脚。我大伯可惯着她了，自然答应。”勒克德浑拉着加克玛依往他们视线中那顶最大的营帐走去。
　　那营帐里的灯光极为明亮，远远望去，如果说其他营帐是一颗颗星星，那主营，就是最亮的一颗星星。
　　“皇上！大伯，我来迟了！”一掀开帘帐，勒克德浑忙单膝下跪，向主位上的皇太极和坐在皇太极左侧的岳托行了军礼。
　　算上自己和勒克德浑，也就八个人，对于婚礼而言，这实在是太少了。
　　“不碍事儿！今天你守营，没什么好计较的？”岳托和皇太极对视一笑后，下来扶起了勒克德浑。
　　加克玛依这是第一次见到皇太极，可见皇太极体态略显胖，却毫不失威风，可眉宇间却也不失些许和蔼之色。
　　“勒克德浑，你带的这姑娘是？”拉着加克玛依坐下后，皇太极看了眼加克玛依。
　　“一个好朋友。”勒克德浑说着，夹了一块热乎乎的萨其马给加克玛依，又给她盛了碗仍在冒着热气的酸菜粉条。
　　加克玛依听不懂满语，只好随便打量起除了皇太极以外的人，偏偏她第一眼，就对上了坐在自己对面的豪格。
　　换成是原来，她见到豪格，应该是羊羔见了狮子一样，眼珠子该是迅速一溜。
　　可是今天，她第一次知道豪格居然会有表情的变化。
　　豪格正望着岳托身边，那位一袭红衣的女人。那女人说不上是如花美眷，甚至于肤色，也是偏暗的古铜色。她紧紧靠着岳托，古铜色的面容上闪烁着些许晶晶亮的光点，想必是婚礼的妆容。
　　加克玛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等到她嫁人时，是不是她的脸蛋上，也会这般幸福得熠熠生辉呢？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娇小，琥珀色的眼睛充满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活力，却又混杂着坚毅，细细一看，竟是有几分男子英气。一身汉人女子的红色嫁衣，却又衬出几分倾国。
　　“勒克德浑，你姑姑好漂亮！”加克玛依拉着勒克德浑的胳膊，偷偷看着紧紧依靠在岳托身边的雅吉。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永远躲不过豪格的眼神。
　　豪格嘴角含着笑，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笑得很是勉强，似乎有什么心事儿。
　　“来，皇上、大伯、窝克（满语：伯母），我敬你们俩一杯！”勒克德浑改了称呼，倒了满满一大碗酒，起身。
　　“还是叫姑姑吧！听习惯了，改了反而不顺耳。”雅吉竟然瘪了憋嘴，活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加克玛依霎时有些傻了。
　　“这……”勒克德浑总觉不大好，可没等他出口，岳托就朝他狠瞪一眼。
　　“啰嗦什么？还是叫姑姑！”
　　对于勒克德浑而言，岳托这个大伯，就如自己阿玛一般亲近，他的话，从来就没有不听的道理。岳托话音一落，一声早就喊习惯了的“姑姑”便出来了。
　　“欸，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西北边关的？”忽然间，她听到了一个极其温和的女声，说的是汉话。
　　说话的那女人不是雅吉，是偎在皇太极身边的一名看上去似乎比雅吉稍大的女子。那女人并未像雅吉一样一身汉人的装束，而是一身淡荷花粉旗装，素雅如暗夜里的睡莲。
　　二.
　　“勒克德浑，你大伯虽然被贬了，怎么都还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啊，怎么一个婚礼就这么几个人？”回想着在帐子里的八个人，加克玛依百思不得其解。
　　回闹市区后，人潮涌动，骑着马儿前行实在不方便，勒克德浑便一手牵着马，一手攥紧了加克玛依。
　　他攥得好紧好紧，生怕她会到处乱跑。长年带哈苏出来，他都是这样紧紧抓住妹妹的手，就怕一个不小心让总是上蹿下跳的小哈苏走丢了。
　　“我姑姑的意思。”勒克德浑低下头，看了一眼有些困意的加克玛依。她在不断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上一下的，“我姑姑讨厌人多，嫌烦。你别看我大伯凶，对我姑姑那是宠到家的，就喊了几个要好的兄弟，还有我姑姑的几个好姐妹。大伯怎么都是皇上身边的大将，姑姑又是皇上身边的领头，皇上自然是要来的。”
　　居然有人会讨厌婚礼上人多？加克玛依有些不懂了。婚礼不应该是人多多的，热热闹闹的才好么？为什么会有人嫌烦呢？
　　好多年前，那个回族姐姐的婚礼，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可那人山人海的场面，热热闹闹的送亲与迎亲队伍，她绝对是忘不掉的。
　　“豪格也算你大伯的兄弟啊？他又来干什么？”想起出现在婚礼上的豪格，加克玛依有些戏谑地朝勒克德浑翻了个白眼。
　　雅吉的好姐妹，自然就是婚礼上和她说话的那个女子，皇太极的福晋颜扎氏，她和雅吉情同姐妹。颜扎氏小时候也曾在宁夏卫长住，也难怪她一眼就能认出自己并非汉人或是满人。许是因为这点，她还和颜扎氏聊得来。
　　相比雅吉，颜扎氏显得更为温婉。
　　一说到豪格这两个字，勒克德浑的眼里忽然射出了一道寒光，加克玛依险些往右侧人群里缩去。
　　如果不是他，大伯怎么会到这番境地？
　　“好啦好啦，当我没说。”加克玛依现在真懊悔自己一时嘴快，“不过我看他今天倒没那么冷冰冰的，我倒真没想到。”说着，她吐了吐嘴巴。
　　勒克德浑依旧是板着张脸——姑姑终于嫁给了大伯，他应该高兴才是，偏偏加克玛依提起了豪格。
　　“不许再提豪格！不然休怪我不搭理你！”勒克德浑侧过头，压低桑子，用的却是极其严厉且命令的语气，不容违抗。
　　三.
　　颜扎氏和豪格一同马车里，豪格始终望着窗户，从未转过头来看过颜扎氏一眼。
　　颜扎氏倒是一脸平静，可她的小丫头却是紧绷着脸，眼里闪烁着害怕。
　　“福晋，您真得多小心点。”
　　“你还怕我真能把福晋怎样了？”那小丫头几乎是靠着颜扎氏的耳朵发出了低语，可豪格却听到了。
　　“没事的。”颜扎氏对着小丫头咧开嘴笑了。
　　“姐姐，你就送我到府里吧，我没喝醉。”豪格背对着颜扎氏，身影一动不动，有如已经冻僵了。
　　颜扎氏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抿了抿嘴，“好像从我嫁给你阿玛后，你几乎没再喊过我姐姐了。”
　　雅吉嫁给了岳托，豪格心里比谁都难受，颜扎氏太明白了。皇太极也是明白豪格今日的心境，特地让颜扎氏随他回府，照看个一晚上。
　　颜扎氏曾经是豪格生母身侧的大丫鬟，比豪格大了四五岁。那时豪格并无其他兄弟姐妹，便喊颜扎氏一声“姐姐”。后来颜扎氏下嫁皇太极，这一声再亲切不过的“姐姐”，变成了毕恭毕敬的“福晋”。
　　夏夜的晚上，依旧有些清凉，可豪格却有如被冰冻了，一动不动。
　　“雅吉都嫁给那个混蛋了，我还能怎样？去那个混蛋府里头把她抢出来？”说是自嘲，可在阿碧拉听来，那自嘲全然掩盖不住豪格的痛苦。
　　闹市区的车水马龙和往常一般，小贩们的吆喝声依旧和往常一般大嗓门。
　　豪格晚上敬了雅吉和岳托好多碗酒，又和济尔哈朗和几个表兄弟们干了好几杯，可是他第一次恨自己有这么大的酒量。
　　“你阿玛眼里只有那个关雎宫的宸妃，可我难不成还能把关雎宫给烧了么？”颜扎氏望着那个和丈夫有些相似的背影，声音也开始发抖了。
　　她对皇太极，何尝不像豪格对雅吉那般情深？可是皇太极眼中的女人不是她。
　　“福晋，您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豪格的语气霎时间转为了和往日一样的阴寒。
　　颜扎氏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没办法，一想到丈夫，她的开口，永远快于她的理智。
　　“跟我相比，您可谓是有福了。就算阿玛有一千个女人，好歹你是嫁了他。”
　　颜扎氏无言以对，她知道，豪格说的一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