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驻足

　　一．
　　恰拉古丽紧紧依着砖墙，时不时抬起头，看着院子里的烟囱不断飘出袅袅炊烟。
　　来往的行人不断从她眼前走过，可终究只有这袅袅炊烟，还有砖墙细缝中的青苔一直在陪伴着她。
　　她在墙外，听着墙内的人用她听不懂的满语在嘀嘀咕咕说着话。那些话在她耳边就像讨厌的蚊子般嗡嗡直叫。
　　“姐姐，你就别再等了！”一位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厮，把一个纸包塞给了恰拉古丽。
　　“我就等！我不信他会一直不回家！”恰拉古丽捧着那个热乎乎的纸包，语气虽然有些冲，可是眼里却充满了感激。
　　那个纸包里是两块热乎乎的煎饼。恰拉古丽连着三天都在罗洛欢家门口等着，可是罗洛欢一直没出现，是这个汉人小厮告诉她，罗洛欢去照顾病重的额涅，一直就没回来过。
　　恰拉古丽不是没想过去岳托府上见罗洛欢，可她一想到那天罗洛欢想要挖加克玛依的眼珠，就不寒而栗。
　　她不敢想象当罗洛欢从母亲的病室里出来时看见了自己，保不准也是要发了疯般朝自己“伸出魔爪”。她天天从早等到晚，是这个小厮看她这么干等也累，便每天都偷拿些点心来给她充饥。
　　“姐姐！大福晋病危，贝勒爷被软禁，就我们家二阿哥还能照顾，你还能指望他闲的没事干回来歇着么？”那小厮摇了摇头，“姐姐，你回去吧。”
　　“我说明白了，你们家二阿哥一天不来，我就天天来！我看谁能耗得过谁！”恰拉古丽说着，抽出一张热乎乎的煎饼，狠狠咬下了一大口，仿佛在向这张大饼宣泄自己的不满。
　　一张煎饼，只一口，就被咬下了快一半。
　　那小厮看着变成半月型的煎饼，两眼愣得没有任何知觉。从来到罗洛欢家当小厮以来，他就再也没见过吃东西如此不拘小节的女孩子。
　　可是他不知道，恰拉古丽已经感觉自己的膝盖快要废额，她不知道自己的腿还能支撑自己站多久，两天，她等了两天，几乎就没有坐下过。
　　“二阿哥，小的给二阿哥请安！”
　　“二……咳！咳！”恰拉古丽嘴里正嚼着最后半张饼，一听到那小厮的请安声，竟是激动地噎住了。
　　那个时候，恰拉古丽忽然想起了汉人唱说的一句话——说曹操曹操就到，尽管她并不是太清楚“曹操”究竟何许人也。
　　“咳！二……咳！”恰拉古丽只觉得自己快被噎得不能呼吸了。
　　忽然间，一阵轻轻的施力透进了恰拉古丽的背部。
　　恰拉古丽忽然在想，小时候她的塔贴拍着自己哄自己睡觉时，会不会就是这种舒舒服服的感觉呢？
　　轻轻的拍打声中，那迟迟不肯走的的“半个月亮”，终于一点一点落下了山头。
　　“她怎么在这儿？”罗洛欢的说话声音有些软绵，显然是许久没有好好歇息的结果。
　　“说是要来等您的，两天了，跟木桩一样在这儿就是不肯走！”
　　然后，就是只剩下了呼吸声的沉默
　　“二……二阿哥……”通了气儿的喉头里终于发出了声音，只是小声的很。
　　他就这么出现了，可是恰拉古丽却是低着自己的脑袋，用右手不断摆弄着垂下来的麻花辫。她知道他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可是原来那些想要安慰他的话，全都跑到哪儿了呢？
　　罗洛欢没有开口，他的眼里，只有那张有些苍白却害羞的脸蛋，还有那两条系着红绳的长辫。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恰拉古丽。
　　好长的睫毛！罗洛欢双眼微微一睁，正是这一睁，他发现自己多日来已经濒临崩溃的心绪，忽然间就被那睫毛给吸走了。
　　“谁让你来的？”罗洛欢深吸一口气，说话了。
　　“我……我……”恰拉古丽的喉头里飘出了几个虚无缥缈的音节。她低头把自己右边的辫子轻轻把玩着，没法说一句完整的话。
　　“自己来的？”见她如此，罗洛欢随口一问。
　　“对！”就像身上挨了一下鞭子般，恰拉古丽突然间回过神来，“噌”了一下抬起头。
　　“咕……”恰拉古丽的肚子居然也来凑热闹了，她“啊”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快要饿瘪了的肚子。
　　“叫厨房烧几个菜，好好让她吃一顿！”罗洛欢没有多加废话，一把拉起了恰拉古丽的右手腕，把她拖进了房门。
　　当那双长满茧子，粗糙不已的手握上来时，恰拉古丽感觉自己在做梦。
　　这个曾经和自己干过架的人，居然也能如此。
　　只是她不知道，背对着她的罗洛欢，心里此刻是何等百感交集。
　　阿玛被削爵、额涅病危，原本门庭若市的府邸转瞬间门可罗雀。想着阿玛仍是亲王时，曾经不断踏进府中前来巴结的那一张张嘴脸，罗洛欢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势力”。
　　恰拉古丽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听到罗洛欢的心里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二．
　　屋子的死寂让加克玛依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跪在冰冷的黑色地砖上，偶尔间抬起头，会看到豪格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公文。偶尔他侧头望一眼身边的地图时，加克玛依总会觉得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似乎可以直接吞了自己。
　　从进屋开始，豪格没说过一句话，就这么任着她一直跪在地上。
　　“会不会我都没法活着出这屋子了？”这种念头，突然间就如一根羽箭般射进了加克玛依的小脑瓜子里。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似乎失去了控制，即将“咯噔”一声蹦出她的喉咙。
　　她是使出了全身解数，终于让森巴特尔答应了送她进宫来见豪格。
　　“沙沙”几声，加克玛依似乎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她偷偷抬起了脑袋，发现是豪格正把手中的公文搁在了桌上，而后他起身走到兵器架边，将羽箭从挂在铁架上的箭筒取出来，又一次细细擦拭。
　　“你怎么突然来了？”豪格看也没有看加克玛依一眼。
　　她早想好豪格十有八九会问这个问题，可是当那毫无人情味的问话声一响起，原先在头脑里梳理好的说法，马上全被冻结在了喉咙里。
　　除了门口的侍卫，房间里只有她和豪格，森巴特尔奉命去了军营，她得一个人就面对豪格。
　　“我……贝勒爷……”
　　“有话就讲，我要去军营了。”
　　这到底是逐客令，还是在催促，还是在表达自己的不耐烦？加克玛依完全听不出来豪格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可这口气着实又把她吓了个魂不附体。
　　“奴婢……我……奴婢，是……贝勒爷！”她明白自己如果真的再磕磕巴巴，豪格绝对马上走人。这时候，她也顾不上怕了。
　　她抿着嘴唇，抬起头，两双大眼睛望着通身没有一点人情冷暖的豪格。他擦拭着羽箭，仿佛羽箭才是有生命的动物，而加克玛依只是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贝勒爷，奴婢求您！能不能别再为难……为难岳托贝子爷和他夫人了！”
　　“为什么？”豪格正在擦拭羽箭的右手顿了顿。
　　“贝勒爷！我……勒克德浑因为岳托贝子爷的事儿一直很不开心，您也知道，岳托贝子爷待他就跟自己亲儿子一样啊！”加克玛依惊讶地发现，当说起勒克德浑时，她的嗓音开始变大了，恐惧似乎也随之消散。为了勒克德浑，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豁出去了！
　　大不了就是被暴揍一顿，她也认命了！
　　一阵激动后，紧随着又是那种骇人的恐惧——豪格忽然开始盯着她，可是眼神依旧是一片空白。
　　“你回去吧！我不会答应你的。”豪格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了，可是加克玛依的冷汗已湿了她的背部。
　　“贝勒爷！可是……那您也不必陷害他夫人啊！”
　　忽然间，她“咚”了一声，重重朝豪格磕了个头。当她的额头触摸到冰冷的地砖，一阵冰寒穿透了她的眉心。
　　“加克玛依，如果你最心爱的宝贝被人抢走了，并且那个混蛋还不肯还给你，你就明白了，你走吧。”豪格下了逐客令，“岳托是我死敌，只要他还活着，我就绝不能让他好过。”
　　加克玛依差点没瘫倒在地上——就当豪格说出“岳托”这个名字时，她发现豪格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那个娇小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就在那个身影消失前，豪格看见了她的双肩在颤抖，显然是哭了。
　　豪格背过身去，不敢再看那个身影，他怕再看下去，自己很可能会心软。
　　这个女孩子，怎么会那么像一个女人呢？不是长相，而是那个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地像极了那个女人。还有她的性子，怎么会也有那个女人的影子呢？明明她们俩根本就是两个人，明明她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血缘关系。
　　他抬起头，双眼微闭而后睁开，把那些一尘不染的羽箭“呼啦啦”一声放进了箭筒，而后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