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雪
作品名称:戈壁新娘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4-02-04 08:40:30 字数:2877
“不学啦!”六岁的帕丽扎提望着面前那天书般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的满文,忽然用力将手中的毛笔拍在了桌上。
“别胡闹!”额图浑嘟起了小嘴,瞪着小自己两岁的妹妹,“阿玛回来可是要考我们的!呐,至少今天你得会写阿玛的名字了!”
帕丽扎提最讨厌练满文字,每每看到那这里一点,那里又冒了几个点的“蝌蚪”,她就真想赶紧跟阿玛一起去铁匠铺玩!坐在桌子前练字实在是太无趣!
“帕丽扎提,用点心。”塔贴在一旁织着缝着布料,平和地对女儿道。
“塔贴,阿玛的名字怎么这么不好写……”娘亲是哈萨克人,因而在家里,帕丽扎提和额图浑兄妹俩都喊她“塔贴”,也就是哈萨克语“母亲”之意,而喊身为满洲人的父亲,则就按满人的叫法“阿玛”。
“问你阿玛去呀。”塔贴抬起头,朝着帕丽扎提的方向望去,“我可是一个满文字都不认得。”
话毕,她接着缝制着手中那件已经成型的毛衣,秋意渐凉,她开始给孩子们织毛衣了。盛京城地处辽东,冬日极其严寒,不过初秋,便能感受到些许冬日的寒气。
“问阿玛阿玛也说不出来。”额图浑耸了耸肩,显得很是沮丧,“我也问过阿玛怎么他的名字这么难写,他就说,你玛法(满语:祖父)要这么起名他也没法子。”
“你们俩呀,问这问题,你阿玛当然没法回答呀。”塔贴轻笑一声,“额图浑,帮我把我的拐杖拿过来,我回房再取些针线来。”
话音一落,额图浑赶忙一溜烟跑到房间门口,把那柄有些脱了漆的红柳木拐杖取过,递到了塔贴手里。
“塔贴,我扶你!”帕丽扎提赶忙溜下了椅子,只想借此找机会不再一直练字。
“乖乖练字去。”塔贴回过头,目光虽然温和,语气却有些拔高了,而后便拄着那拐杖,一步步出了房门。
要拄拐杖,倒不是因为塔贴腿脚不便,而是因为塔贴的眼睛看不见,纵然塔贴依旧年轻。额图浑记事起,塔贴好像就没能看见过东西,可平日里,塔贴还是能把自己和妹妹照顾地好好的。白天阿玛要去铁匠铺里干活,傍晚才回来,塔贴便在家里忙活,然后在阿玛傍晚回来前,塔贴总能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
他好生佩服塔贴,目不能视,却依旧能把日子弄得井井有条。不过话说回来,丹洛琪姐姐的阿玛同样看不见,可身手一点也不差,还能跟阿玛一样使剑使刀呢!
丹洛琪姐姐就大他两岁,可按辈分,却得算是他和帕丽扎提的堂姑,和阿玛是同辈人。他们一家住的地方离自己家并不远,而且算是他们在盛京城唯一的亲戚,两家特别亲,所以他们三个孩子没少凑在一起闹腾。因为年龄相仿,丹洛琪姐姐的阿玛便让他和妹妹索性直接喊名字得了,省的一听他俩叫丹洛琪“安布”时觉得实在别扭到有些奇怪。
傍晚时分,阿玛回来了,就在此时,美食的香味已经在屋子里飘散开来。
“熊孩子们!”
“阿玛!”一听到父亲的声音,额图浑和帕丽扎提赶忙从房门跑出来,“嗖”得一下就蹿到了父亲跟前。
“今天字练得怎样?”阿玛用满洲话问道,而后将帕丽扎提一把抱了起来,她本就生得娇小,抱起来一点不费力,可八岁的额图浑因为还习武,身子骨格外壮实,他着实难以抱得动。
“阿玛!我会写你的名字啦!”帕丽扎提仿佛就像打了个什么大胜仗般,“阿玛的名字好难写!不过我学会啦!”
“那是因为塔贴骂了你几句你才乖乖练的!”额图浑在一旁泼妹妹额冷水。阿玛的名字叫勒克德浑,可额图浑不觉得有多难写,就是帕丽扎提一直在叫嚷。
“你这小丫头,又不听话了?回头我问问你塔贴到底怎么回事儿!”阿玛故作生气状,甚至还挥起了右手,仿佛要朝她扇一个耳光。
“才不是呢!都要怪阿玛,阿玛的名字太难写了!”帕丽扎提竟然反把原因归到了父亲身上。
“你们到底来不来?”这时,塔贴拄着拐杖出来了,她虽然看不见,可她能感觉到丈夫和孩子们都站在哪儿,目光也是直直盯着他们。
帕丽扎提被父亲放到了地上,“赶紧来!”说着,帕丽扎提眼见阿开赶忙走到了塔贴面前,扶住她的左手。
“我又不是不会自己走。”塔贴似乎在埋怨,可额图浑却觉得塔贴似乎万分开心。
“少啰嗦!扶你还有错了?”阿开用汉话对塔贴道。塔贴不大会说满洲话,不过能听得懂,因而父亲都是跟她说汉话,因而在家里,兄妹俩既学汉话,也学满洲话。
“随你喜欢!”塔贴侧过头,瞪了阿玛一眼,只是她看不见,因而并不是直视着阿玛的双眼。
塔贴的眼睛十分大,水汪汪的,谁会想得到这双眼睛里映入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呢?
“你说丹洛琪姐姐她阿玛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呢?”帕丽扎提听着塔贴阿玛的交谈,望着塔贴的眼睛,不由想起了丹洛琪姐姐的阿玛。
“我哪知道,下回你问呗!”额图浑怎么可能知道?丹洛琪姐姐的阿玛也是眼睛看不见,可跟塔贴不一样,丹洛琪姐姐的阿玛一直用纱布包着双眼。丹洛琪姐姐说她也没见过。她阿玛好像是以前眼睛是受了重伤才会失明的,而且每每换纱布时,她阿玛都不让丹洛琪姐姐看,说是怕吓着她。
“欸,我哥他们大概什么时候会到呢?”开饭后,塔贴忽然问阿玛,额图浑和帕丽扎提则继续低头扒着饭菜。
舅舅虽说是塔贴的亲哥哥,却是一直住在大明的宁夏卫,因而额图浑和帕丽扎提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反倒是跟丹洛琪姐姐的阿玛、额涅还有安布(满语:阿姨)万分熟络。
“两三天差不多了。”不知为何,阿玛看着似乎不是那么高兴,“古丽也把两个小家伙也一同带来了。我说你们俩,到时候可得好好接待你们的哥哥姐姐。”
阿玛转换了话题,“人家大老远过来一趟,你们可得跟人家好好玩,听见没?”
“知道了阿玛!”兄妹俩齐声道。
夜深人静,夫妻俩却是躺在床上,有些无法入眠了。
“你还在记我哥的仇?”
“玛依,他是你哥哥,你自然可以更容易原谅他,可他不是我哥哥。”勒克德浑抚摸着紧紧贴着自己怀的妻子,抚摸着她的卷发。
“若不是他,你的眼睛……”勒克德浑马上闭嘴了,虽然他知道,此事并非她哥哥亲手导致,可若不是他,或许她现在还能看得见。
“跟他没关系!”怀中的她似乎有些急了,“就算当时及时请了大夫,也不过和你额其克一样是在拖罢了。”她口中的额其克,正是丹洛琪的阿玛。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她却不知道孩子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只能靠自己的言语,靠抚摸孩子们的面容去感受。她从未说过什么,可是他知道她的痛。偶尔在寂静之夜,尤其是在孩子们生日过后的夜晚,她都会靠在他的怀里悄然落泪。
孩子们在长大,可她不知道额图浑究竟长得多像自己,也不知道帕丽扎提的大眼睛究竟是多么多么像她的眼睛。
永远无法真正知晓孩子的长相,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该有多痛?想到此处,他纵然知道此事其实跟她哥哥真的没什么直接关系,纵然知道这些个事儿说到最后,似乎只能怨他原本缀于他名字前那个原本万般荣耀的姓氏。
恩恩怨怨、起起伏伏、为什么人世间尽是揪扯不清的这些个凌乱?勒克德浑从来没搞清楚过,从他儿时到现在,这样的事情他到底碰到了多少,只怕是根本数不过来。
尘封的记忆,再一次缓缓开启,又把他带回了二十多年前的盛京——所有的所有,皆起于此。
除了丹洛琪的阿玛额涅安布,除了怀里的她,除了她的哥哥嫂子还知晓昔日他那个古老的姓氏,还知晓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再无人知晓。
最开始的开始,他们也只是最懵懂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