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尾声

　　16，尾声
　　半年来，文豪已经适应了福利院里的这种集体的生活环境，与老人们也融为了一体，不觉得有的老人是那么的怪看、刺眼，有的老人是那么的“脏、乱、差”就不舒服，因为他也在慢慢地变成一个同这些老人们一样“脏、乱、差”的老头儿了。他隔壁住个老太婆，没有人唤她姓，呼她名，直接称疯婆子。
　　疯婆子据院内的老人们讲，八十多岁了，从她的豁嘴皴颜的外貌、蹒跚的形体来看，八十多岁不假。头上罩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红纱巾，灰色上衣，蓝色裤子，手里拿着笤帚，铁锉，天天在院里转来转去，一边唠叨着什么，一边捡拾地上在她看来不顺眼的东西：纸屑，树枝，石块等等。捡一个倒进公园里的花枝上，捡一个倒进花园里花枝上，不停地捡，不停地倒。这情形来看，真是个疯婆子。
　　不了解她的人，无意间跟她搭讪几句话，那很费劲。她一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云里雾里，前言不搭后语，让人难看。一句话可以无限的重复下去，像祥林嫂。仿佛她的大脑受到了什么刺激，愤愤不已；仿佛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故知，激动不已。她手中的扫帚一摆：“哈哈哈，那两个娃娃乖得，哈哈哈，真乖的，你不知道，脱得精光光的，在水里么，哈哈哈，天热得很么……那电视好看的，娃娃乖得，水里头呢么，哈哈哈，哈哈哈……”这人才知道，老婆子疯着。
　　有人看着她形单影只，独来独往活的孤寂，就上前逗逗疯婆子。她像马蜂蛰了一样激烈：“你个猴松家伙，摇头甩屁股的，哈哈哈，摇头甩屁股的，你欺负谁呢？哈哈哈，这潮流，啥人都欺负人呢，哈哈哈，哈哈哈……”这人触了霉头，没趣地离开了。此情景看来，是个疯子不假。
　　一个老头儿洗了件衬衣，在外边晾着，寻不到，从疯婆子的衣柜里找到了，拿着就走。疯婆子赶在后边追：“你个老不死的，日你妈的，啥东西是你的，这潮流，一个蒿柴棍棍都抢，日你妈的，啥是你的？”老头儿生气了：“我把你这个疯婆子，你再骂？”她知道挨打是很疼的，跑回自己的房子，锁了门在屋子里骂：“把这些小鬼，真是些小鬼，潮流这么大，没有好人啦，都是小鬼在当家，把人还欺负死了，你些小鬼，还能翻了天？世事这么大，潮流这么大，住的高楼大厦，吃的白米细面，还不知足，把你些小鬼！”
　　文豪经常听到疯婆子在自己房子里自言自语，自圆其说。有一句话她说了几天，文豪听了不下十遍，才听清：“君子百步退，小人百步进。”细想之，很有哲理，君子做人行事总是礼让三先，不计较得失，而小人贪欲心强，得寸进尺，斤斤计较。疯婆子能说出如此的话，说明她的大脑一点不赖。
　　疯婆子年轻时了不得，是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的甩手掌柜的，家里家外，她说了算。她做人治家有条不紊，万心归一，比得上武则天的大度风范；她伶牙俐齿，严厉泼辣，雷厉风行，赛过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唯一一点命苦到了瓜根，一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在人生的最后，侄儿侄女的大树阴下艰难生活，日子过得差强人意，慢慢地，成了没人要没人管的孤老婆子。你说，一辈子漂亮，能力，权力集一身、风光又风采的女人，瞬间跌进了地狱般的生活，有着要强的个性，不疯才怪呢。
　　她每天把瓶瓶罐罐，纸屑碎布头，剩饭剩菜等废物当宝贝一样捡回来，堆在床底，时间一长，变酸变臭了。房门一打开，整个楼道是酸味。院民们骂声四起。服务员芹姐想把那些废物拿出来，疯婆子像失去了儿女一样，连哭带骂：“你个婊子货，见啥都要，这世道，没有好人啦！都是鬼！把你些小鬼，小鬼当家呢，欺负我老婆子咋呢？”疯婆子骂开了，除非睡觉，其他时间，遇个人都要骂说一番。什么人得有什么人管制，那些大脑有点缺陷，又觉着自己是个人物，对方威胁不到自己，会出来主持公道：“你个老家伙，骂的干什么？你再骂，我把你脑子倒了里。”可能疯婆子被这些人用过拳脚，知道他们的厉害，听见他们的声音，就止声了，或者跑回房子里去骂。真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疯婆子房里的污物太多，整个一楼空气都污浊酸臭。芹姐来硬的不行，就使软办法，趁疯婆子在院中转悠，带几个有力气的院民，把那些垃圾全弄出来，有一架子车多。文豪听到这一切，没有多少高兴，多的是担心。
　　疯婆子活得太孤独，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当做心肝宝贝，跟自己的儿女一样疼爱珍惜。试想，把她的儿女弄走了，等于把她的“心”挖走了。没有了“心”，还能活吗？文豪担心了半早上，一下午，整个晚上，怕疯婆子回来看见自己的“宝贝儿女”不翼而飞，会悲痛欲绝哭死过去的，可是一直没有发生。那种哭天抢地的伤心声音文豪不想听。几天了，文豪问老尚，才知道疯婆子很平静，没有什么反应。文豪想到疯婆子能这样，心里不是痛，而高兴。她分得清好坏，知道是些污物，不重要，不依赖，在与不在，就没当一回事。但是文豪错了，疯婆子心理上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脆弱，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把这些积怨压在了心底，知道就是她骂的小鬼拿走了。这些所谓的小鬼，经常偷她房子里的东西：月饼，鸡蛋，甜点心等食品。她已习惯了，确切的说，她没有办法。她只能把这种气愤化作成自己的语言骂出来：“这么大的潮流，这么大的世事，哈哈哈，小鬼把人欺负死呢？哈哈哈，你说，潮流这么大，小鬼在当家，那人还能活？哈哈哈，把人欺负的走投无路，那见啥偷啥么！这潮流……”
　　文豪他可以一个人安静的在房子里待上十几天，也不知道急躁、无聊、心慌，能够心闲气定的看看书，上上网，写写文。在和小虎子磨磨嘴皮，胡吹乱侃，做一个人人都说：福利院里都是傻老汉的傻老汉。疯婆子天天在楼道、门口吵吵嚷嚷，不是聒噪，成了习惯，那天听不到这唠唠叨叨，觉着缺了什么的空。
　　疯婆子骂的“这潮流，这世事”，成了院民们的口头禅，——这潮流，有厚交的无活不做，却相安无事。这潮流，你太扎眼了，不用钢刀子，用软刀子一点一点把你磨死。这潮流，你太讲理了，心太软了，就别想活……
　　自小茜走了后，芬姐，武姐和文豪她们之间再没有了以前那种和谐的欢乐，再没有了以前那种和谐的气氛。每说一句话，走一步路，仿佛四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活的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有好多自由打了水漂。文豪她们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儿？没有遵守院内的规章制度，还是没有和院民搞好关系，抑或是偷盗了院内的财物？他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自己走的端，行的正，做的光明磊落，何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福利院里有七十多个老人，文豪不想一个一个去写，因为他们的命运雷同，他们的故事大同小异——无儿无女，身老无力，残疾孤寡，在人生的最后，将何去何存？自进了福利院，老人们的人生有了新的起点，有了新的生活——仿佛遗忘了忧愁，拥有了欢乐；遗忘了孤寂，拥有了笑容；遗忘了病痛，拥有了健康；遗忘了自卑，拥有了自信；遗忘了苦恨，拥有了幸福；遗忘了亲情，拥有了友情；遗忘了家乡，拥有了福利院。——表面看，好像真的遗忘了过去的一切。
　　文豪想：老人们真的能遗忘了过去的一切吗？真的能和自己生活了多半辈子的“故土，亲情，爱情”忘掉吗？
　　老人们最喜欢谈的话题还是他们的家乡，及他们的侄男哥女。那个老人的老家来人了，或者一年来几次，他的精神面貌和心情是一样的超好。那个老人的家人不来，或者很少来，虽然他的脸上有着开心的笑容，但是更像一个缺奶的孩子样短精神。人不可能把过去的一切“遗忘”掉，只是把当下的幸福涌上眉头，把过往的思念埋下心头。“遗忘”只是暂时的。老人们个个看上去脏兮兮、呆滞、木讷，不苟言笑，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和正常人一样丰富多彩，有情有感的。
　　不过，这群老人现在的生活是安定的，幸福的，也是欢乐的。
　　
　　《完》
　　
　　2014年元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