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回首十八
作品名称:我与青春发生口角 作者:经世致用 发布时间:2013-12-25 15:22:20 字数:18361
现在,他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虽说只是个大专生,但大专毕竟是属于大学的,大专生当然也毫不例外地属于大学生了,好比瘸腿的大熊猫仍是国宝,瞎眼的金丝猴仍不失一级保护动物。
如今,他已届弱冠之年,但并不爱戴帽子,不管天有多冷,同样,围巾也是万般不肯系上脖子的。因为他认为这两样东西容易束缚人的身体,包裹人的思想,削弱人的意志。他思维活跃但思想迟钝,就像中国大城市里的立交桥,纵横交错,盘绕了半天却只有跬步之遥。
今年春节之前,他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想到这次口角,他心里总不是滋味。而此刻,寝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叉着枕在脑后,两眼并不闭上(幸好他是个活物,要不然定被人认为是死不瞑目了),他是在思索,在忖度,在审视,在疑虑……
近几年来,中国发生了那么多的大事,经历了那么多的考验,但一路走来,其心弥坚,其志弥强;而他只经历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觉理智的天平已然失衡,心绪似浮萍一般随风乱舞,思想如脱缰的野马一样顶风狂奔,他是不是有点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呢?
终于,他捕捉到了一丝微薄的思绪,他撬开了前年的记忆,他兴奋不已,兀的坐起来,双手握拳前伸,好像抓住了意识深处的一根“稻草”,以至自己不滑向那无底的黑暗深渊。“前年的我什么样子呢?”他这样想道,口中呢喃着,心中早已泛起了涟漪……
提起“前”字,人们总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最熟悉的莫过于前男友前女友、前夫前妻、前首相前总统之类的热门字眼了。它们总让人学着回忆,或许是“往事不堪回首”,或许是“好汉莫提当年勇”,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它们总能在人的内心深处留下痕迹乃至扎根。有了这份记忆,便有了向人卖弄的资本,炫耀的潜质。即使这记忆中的珍馐已经变质,这窖藏的美酒已然偷梁换柱成浓浓的白醋,但毕竟曾经拥有。
自我小叙,思接往昔——他就是本书的主人公孙维海,前年他刚好十八岁。十八岁的天空里,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高考火药味,好似大兵压境,浑如强寇入侵……
——前记
第一章 黑云压城厉兵秣马
甲光向日如火如荼
这是一间普通的平房教室。
教室里静悄悄的,毫无跳跃的嘈杂音符,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学习着,能够灌入双耳的只有翻动书本资料的哗哗声,好似一片潮水随意袭来;只有那笔与纸亲密接触的沙沙声,这声音轻重缓急,频率高低,各不相同,交叉融合在一起,倒也不失为一首美妙的乐曲;还有那几缕深呼吸的声音——长长地吸口气再深深地呼出——可做缓解压力,消除疲乏,振作精神的“良方”。
毋庸置疑,这是一群孜孜不倦的求学者。随着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随着倒计时牌上的数字由三位数变成了两位数,他们全心全意奋力拼搏着,为了各自心目中的目标与梦想……
当然,人并非钢筋铁骨,也不能像传说中的永动机那样无休止地转下去而不需要补充能量。渐渐地,一部分人精力开始怠失,斗志开始颓丧,因为日头偏南,经过了一上午的紧张学习,肯定头昏脑胀,身体倦乏,是该午休的时候了。
孙维海摘下眼镜,套好钢笔,合起课本,整了整书桌,便顺势趴在了桌上。但他并不能一下子睡着,他的头枕在双臂上,忽而向左翻,忽而向右滚,忽而将头移离双臂,贴在课桌上,感受与木质品亲密接触的滋味,忽而将头用手撑起,双眼微闭,似乎是小憩,又像在假寐,还像是在思考着重大问题,总之殊堪玩味。
其实,孙维海心里是有一种烦闷的,但他说不出,道不明,好像这烦闷堵住了心扉,扼住了喉咙,迷糊了思想。这是一种特殊的变化着的烦闷,它时而淡抹,时而浓烈,时而短促,时而亘长,时而连续急遽,时而间或姗迟,时而如毛毛细雨,时而似狂风骤冰。光怪陆离的犹如海底世界物种的纷繁多类,大千社会思想的斑驳不一。
他这样被折腾着,不禁睡意渐无,于是直起身来,抻了抻胳臂,伸了伸懒腰,驱走那剩余的潜伏在腠理的疲劳与睡意。他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发现天色不对。“咦,怎么变天了?”他嘀咕着,一阵好奇之心袭来,便挟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教室。
他驻足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双手后背着,挺起胸脯,抬眼观瞧,活像一个正在视察的领导。外面天色果然暗了许多,天空中的乌云攒集,遮住了日头,紧接着乌云似乎变化成了黑云,黑云骤然合拢,越聚越多,愈来愈浓,翻滚着,挑衅着,好像要吞噬它笼罩下的一片天地。外面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轮廓变得模糊起来——这是暴风雨将来的前兆了。难怪这几天这么闷热,现在这闷热的能量业已上升入天,变成乌云、黑云积聚起来,不久便会化成浓密厚大的雨滴,坠天而降,拍打它辖下的这片天地,蹂躏它覆盖下的一切物什……
他这样出奇地想着,竟已感觉到了那种狂风乱舞、雨点横飙的暴戾景象了。但仰头望天,乌云还在累积,翻跃,好像还不能达到挟私报复大地的程度,那种偌大的如黄豆般的雨滴还未孕育出来,何况没有狂风呼啸为其伴奏,总是缺少点威力,短了些霸气,好比坐堂的官员旁侧没有师爷,心高气傲的人身边少了溜须拍马之辈,是一种无奈的委屈,一种尊严的遗失。
此刻,教室上方黑云密布,大如车盖,厚似熊掌,沉甸甸地垂着,好像要直逼下来,砸碎这一间平房教室。他——孙维海——静静地呆望着,不知是天色过暗,还是他近视太深,他感觉两眼变得更加朦胧起来,仿佛多了一些格外的感触。他烦闷、混乱的思绪下竟飘出一句诗来:“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正是眼前这番景象吗?这是大战将来的征兆,这是危殆将临的预警!
联想到自己身上,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要高考了,说句实话,他很难真正平静下来沉着应战,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他感到精力有些不济,身体还时常发难,是否已经力不从心?还是今年是他的背运年?要是换在以前,他决不会像现在这般无精打采的,就拿中考备战来说,他每天忙个不停,也很少叫苦喊累的,可如今……是在应试教育的天地里撞昏了头,还是自己思想太杂乱了,不能用心以一?总之,他越想越乱,觉得自己身上的小毛病太多了。这段时间里,感冒,无力,头晕目眩,脑子一片空白等症状一直与他相伴,自己完全不能像当年那样笃志于学了,颇有“廉颇老矣”的感慨。
眼前昏暗的景致还在继续,孙维海的思维如跳蚤般躁动起来,他悲悯怜惜自己后,不觉想到了中国。他固然没有天人合一的高超境界,但他自诩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应该“心忧天下”。大凡有宏伟志向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心忧天下”都是一种高雅豁达的情操,他们往往躬身实践,心态如一,夷险一节,不为世俗所困;而孙维海的“心忧天下”仅仅是一个表示,一张幌子,一纸好看的文凭,并无多少实际的功用,好比某些企业招收的大博士大导师,聊充一橡皮图章,装点门面罢了。所以,他身上那种自以为是的“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思想纯属作怪,可是,怪不得不作,就好像当今社会的入党申请书,明明作者满脑子庸俗思想,满肚皮不合时宜,还是得阴阳怪气地颂无产阶级的好,唱高尚党员的调。
今年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孙维海还清楚地记得几个月前校园里冰雪覆盖,同学们摔倒摔伤的场面,那是雪灾造成的恶果。年初的那场大雪侵蚀了南方大部分土地,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深重的灾难。他今年的高考是否也会出现一次骇人的“雪灾”,出现内忧外患的困厄境地,他无法定论,或者说是前途险恶,未可卜知。他为中国拥有强大实力战胜困难而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为自身的处境忧心不已。
一阵狂风袭来,他从思绪中跌回现实。“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突然举出双臂,作欢呼状——这是他烦闷的思绪席卷而来的有力表现——口中险些将这句话喊出来,他连忙缩颈藏头,努力让那些没出喉咙的字眼退回到里面,储备起来,再伺机而出。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只不过呆了五分钟,而他却想了这么多,由个人到国家,由小家及大家,可见其思维之发达。小小的一方脑袋里,包藏了多少内涵,多少胡思乱想,储存了多少件值得玩味的事,多少回值得缅怀的经历。
他想跟时间一起呆在那里,可是时间老人并不领情,一下子又走了好几分钟,可见发呆之浪费时间!看来,孙维海想要亲眼目睹天降大雨,地面淋漓的景象,尚须时间。雨儿还在酝酿过程当中,犹如患有肺痨的病人,咳嗽了半天并不见痰出来,也是一种破费周折,颇觉痛苦的事情。况且他已经在教室外面呆了不短的时间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哪容得在此闲情观雨?这让时常来巡查的班主任给拿到了,还了得?想到这点,他忙不迭地潇洒地挥了挥衣袖——好像是与未来的暴风雨作别——便一轱辘进了教室。
就在他从后门钻进教室时,他看见了她。她正倚在桌子上睡觉,脸朝下,枕在双臂上,衣袖微微卷起,是太闷热的缘故。他从她身边擦过,不由得顿了顿,好像若有所思,接着心跳陡然加快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规律。只见她的一头秀发披在脑后,散发出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应该是刚洗过还没来得及扎上。孙维海的手自觉不自觉地向那头秀发移了过去,他想要抚摸它,感受一下那种柔软润滑。他屏住了呼吸,鼓舞着勇气,有些发抖的手离那光柔如绸缎的秀发愈来愈近。他突然停住了,咽了咽唾沫,手回握成拳头,抖了两抖,又舒展开,又捏上,活像玩剪刀石头布时亮出的“石头”与“布”。
手继续逼近了,却始终在她的脑勺上方徘徊,欲进不能,欲罢不甘,孙维海急得憋红了脸,手更加颤抖了……终于,他拽回了这只手,好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身体向后仰了仰,险些倒退出教室,还好没人注意到。他一溜烟地回到座位上,定了定神,把手伸向抽屉里,扒了扒书本,摸到了一瓶营养快线,慌慌张张掏出来,双手护卫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桌旁,蹲下身子,将饮料塞进了她的抽屉。他长出了一口气,猛一起身,感觉好像撞着了她,她身子微微地伏动着,换了个姿势,朝他露出半边脸,继续睡着。他急忙用力瞟了她几眼,美滋滋地奔回座位,趴着便睡。这一觉,他睡得特别踏实,嘴角边掩饰不住地露着微笑,心里荡漾着快乐。连那隆隆的雷声都没听见,连那暴戾狂乱的风雨也没能把他吵醒,因为他是带着欣慰入睡的,他的心里装着她,什么也搅扰不了他的好梦。她就是他心目中的美丽伊人——穆晓凡。
提起晓凡,孙维海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但一下子又说不出来。这两年多的时间,她给予了他许多安慰,许多支持,许多快乐。这些会聚在他的心里,造成了一些非同凡响的效果。
人生总是难以预料的,前景也并不能一如人愿。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和她还会继续交流相遇,至于事态如何发展,两人究竟如何,未可知也。
时间跑的比兔子还快,一下子就到了五月中旬。天已经很热了,教室里的吊扇呼呼地转动着,同学们撸起了袖子,带着汗水卖劲地学习着。现在是厉兵秣马的关键时刻了,挺过这段日子,不让酷暑钻进自己的心窝,搅乱自己的意志,干扰自己的方向,就可以对高考应付裕如了。
又是一天中午,孙维海经过繁重的学习之后,毅然趴着桌上睡觉,同桌的傅启山不多久也“倒下了”。但是炎热是不会轻易让人入睡的,它折腾着你,挑衅着你,撩拨着你,你愈是耐不住它,它愈是拼命往你心头钻,在你的皮肤上增加热量,在你的额头上增添汗珠,甚至让你口干舌燥,难以静下心来休息。但是你一旦能够抗拒炎热的骚扰,抵制炎热的诱惑,它便立刻向你臣服,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静自然凉”的道理了。
然而,今天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天,隐隐的好像有大事要发生,人心也难以真正平静下来,达到凉快清爽的上层境界。
孙维海又开始在翻腾滚动中寻找睡意,似乎要把疲劳抖搂出来,不至于藏在身体深处,吞噬着体内的精力,削弱掉内心的斗志。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睡意却姗姗来迟,好比情侣约会,男士早早地到来,等了好半天才恍惚看见女士款款而来的一抹身影。
他正在朦胧地睡着,忽然听见同桌小声抱怨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丝命令的口吻:“喂,不要摇桌子,行吗?”他从三分熟的睡意中惊醒,愣了愣,回驳道:“呃,我没摇桌子啊!”说实话,他这几天确实没什么力气,别说是摇桌子,就连扇子恐怕也摇不动。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他懒懒地抬起头来,揉揉双眼,正好和傅启山的目光相对,俩人面面相觑。随即傅启山的眼睛往上略瞟了瞟,嘴里飞快地迸出几个铿锵有力的字符——“不好了,地震!快跑!”说完一股烟似的跑出了教室,那速度之快,殊可惊人。孙维海眼睛不好使,但耳力尚强,顿时睡意全无,“嗖”的一声步了傅启山的后尘。紧接着,教室里的人蜂拥而出,有的走前门,有的走后门,还好没人跳窗,因为窗子的缝太小,最多只可供没进化成人类的猴子通过。刚才还安静无比的教室一下子沸腾起来,如果真要用温度计测量的话,里面的温度恐怕不会低于水的沸点了。
同学们纷纷逃逸,因为听到了或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字眼——地震。所幸没有出现任何事故,同学们都安然无恙地出了教室,集中到外面的空地上。这时喧闹声更大了,此起彼伏的,原来不止我们班,其他班也收到了“信号”,这真是一次难得的“心有灵犀”,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同一地点,议论着同一话题,发出了同样的啧啧之声。
傅启山“首当其冲”——他当然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别看他个子不高,但属于“短小精悍”型,对周围的风吹草动尤其敏感。
“我都看到日光灯摇摆了,一开始只觉得桌子在动,还以为是孙维海摇的呢!”这小子激动地说着,双手紧握,两眼圆睁,过了半晌,他又加重语气吐出来两个字“真的!”可谓掷地有声,这当然是用来祛除周围同学脸上的疑虑的,在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之后,傅启山竟打起了手势,模仿日光灯晃动的情形。“就像荡秋千一样,那家伙,幅度相当大!”他又滔滔地陈述着,好像其他人没留意到地震时日光灯的变化似的。的确,其他人也在嗡嗡地议论着,但注意的似乎都是地面的情况,什么桌子在抖动啊,人腿有轻微的颤动啊,还有就是人的主观感受,什么头晕目眩之类的,空中的情况倒是很少关注,所以大伙都相信傅启山的话。这家伙嗓门洪亮,一字一顿,说话很有气派,再加上他那惟妙惟肖的表演,让人印象深刻。孙维海就站在他的身旁,听得看得都很真切,他不禁暗自想道:“要是老师上课都能像傅启山一样,他断然不会存在那么多的疑惑了。傅启山真有当一名好老师的潜质,难怪他平时咧咧着想执鞭教书呢?”今天算是老天为他创造条件搞了一次实习,让他过了一把“老师瘾”,这恐怕是地震发生后带来的唯一好处。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半天,始终没有脱离地震这一中心话题。当然,也有些不安急躁的情绪充斥在他们心中,人们都有这种心理。正在这时,班主任来了,同学们都围了过来,然后他分散人群,直逼教室视察,有几个胆大的跟在后面进了教室。孙维海却只跟着到了教室门口,然后逗留在走廊上,手扶着墙,身子微微向内探着。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在这待着既安全,又能表示他有勇气,不像那些人只敢站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那样怯弱。
“同学们,没事了!都回教室吧,准备下午的课程。”班主任对大伙挥动手臂,大伙鱼贯而入。待大家坐定后,班主任告诉大伙,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了,大伙听后面面相觑,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自身不在四川,尽管刚才的地震强度不到五级,但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中国汶川大地震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世界各地,中央领导们更加忙碌了。
夜里,一群热血青年通过收音机密切关注着地震灾区的情况,关注着抗震救灾的进程。孙维海,傅启山,黎百川,邹韬世之徒当然在内了,这是他们出生以来第一次经历有感地震(有惊无险)。以前总认为地震很遥远,今天亲身感觉到,不知千里之外的四川,情况究竟如何,他们都急于知道,想获得最新消息,于是守着收音机,静静地聆听着,心情也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然而这沉重之中夹杂着一丝感动与鼓舞,那就是抗震救灾的英勇解放军与为抗震救灾而辛苦奔走的敬爱的温总理赐予人的强大精神力量!
“5·12”成了中国的灾难日,深深的印在每个国人的心中,学校也举行了爱心捐款活动以及三分钟的默哀仪式。同学们奉献出自己的一片爱心,深切表达着自己的悼念之情,以慰四川,以慰灾民。
殊不知,经历了这场灾难,天府之国必将日益崛起,蒸蒸日上,四川人民也会变得更加坚强,众志成城,劫后重生,这是灾难赐予人的力量啊!
“5·12”渐渐过去,孙维海的心中显得沉重,但更多的却是倍受鼓舞。灾区尚可重建,难道自己不能振奋精神,一鼓作气,赢得这场人生的角逐吗?他暗暗地催促自己下定决心,至少他比那些灾区的考生幸运多了,况且他还有另一方面的动力与安慰,那就是她。
五月末了,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孤零零的悬着,仿佛一个顽皮的小孩,对着我们挤眉弄眼,咧嘴歪脖,又好像一盏红灯,警示我们大战即将来临。“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贺的诗句很好地表现出了大战前的紧张氛围。不错,高考是大伙人生的一次大决战,浓郁的火药味已经逼近了,同学们的备考仍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犹如大战前的厉兵秣马。尽管大伙表面平静,但内心却似火球一般炽烈地燃烧着。所有的同学,无论成绩优劣,全都摆开了阵势,静候高考帷幕的拉开。为了表决心、壮士气,笔记本上,傅启山写下了“我,傅启山,高考必胜”的遒劲字样,孙维海也不甘示弱,写下了“我,孙维海,高考必中”的挺拔大字。
天花板上地吊扇呼呼地转个不停,同学们各自忙着手头的事情,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那哗啦声、沙沙声与呼吸声……
第二章 万马奔腾齐过独木
名落孙山痛决未来
五月的最后几天过得特别缓慢,时间好像一个可爱的精灵,它让人真切的感觉到它的存在,感受着它的呼吸,然后随它一起嬉戏娱乐,充分享受它的最后“余光”。
夏天不知不觉的来临了。初夏的阳光并不留情,她烘烤着地面,灼烧人们的皮肤,让你一下子心生敬畏。好比古代升堂时,两旁衙役发出“威武”的呐喊声,是一种颇能震慑人的力量。
考前的训练已近尾声,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稳定心态,树立战前的信心与决心。真正到了高考的战场上,要让自己学着狮子咬人,而非韩卢逐块——即考试的本质是以得分为目的的。
孙维海现在的学习强度明显减轻了,他现在是“蜻蜓点水”式地学习着,高考近在咫尺,再做大规模的繁重训练就没有必要了。课外时间,同学们大都走出了书斋教室,在校园内逛逛,或三五成群地聚着彼此交心。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他们被高考的压力束缚着,绷紧了自己那根备考的弦,还被班主任的“良苦用心”管制着,当然少了许多“言论自由”,现在是该适当放松的时候了,而且班主任似乎已然默许了。
大凡人都有这种心理:当一种规矩深深地束缚着他们,以致他们隐匿本心表面屈服或不得不暂时服从,然而其内心深处不甘如此,他们对此颇有微言,颇存幽怨,但微言不得伸,幽怨不得发,反倒常驻体内,一旦得遇机会,它们便会“横空出世”,哪怕是在一瞬间,哪怕是高度自律的人,他们的思想也会稍稍放松、懈怠,去珍惜,去体验,去感受这难得的时刻。有一句“名言”可以佐证——大考大玩,小考小玩。现在正是“大玩”的时刻,趁着这次短暂的放松,让自己的真性情蹦跶出来,躺在阳光下,得到一次宝贵的沐浴,体会那久违的舒适,重拾那逝去的快乐。
儿童节那天,同学们真的像儿童那般,他们才十八岁上下,有花一样的年华,水一样的青春。虽然他们处在应试教育的氛围下,被迫以填喂法学习,甚至做着两脚书柜,但他们并没有“老尽少年心”,他们内心的激情依然饱满,青春之火依旧长存不灭。趁着节日的喜庆未消,许多人都忙着去留影,和要好的朋友一起,淹没在蓊郁的夏意里……
孙维海虽是冥顽之辈,但毕竟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断然知晓摄影并不能摄取人的魂魄,而是复制人的相貌。(在这点上,他可比慈禧太后高明多了。)况且摄影留念是高雅的事情,是回忆的蓝本,何乐而不为?一经撮合,便径自去了,而且直往人群里钻,留下那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的面容。
匆匆照完几张相,孙维海便溜出“摄影基地”,回到了教室。时值中午时分,教室里却是人烟稀少,一改以往学子满座的景象。孙维海抬头望讲台上一看,班主任正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眼睛直盯着进来的人,孙维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飞回座位,他知道训话又要开始了,幸亏自己回来得早,不致于落下许多白眼。
班主任年纪四十上下,生得短小精悍,两眼炯炯有神,很容易让人想到鹰隼的眼睛;发起火来,面色铁青,眉头攒动,耳朵竖起,双目更是生出许多带刺的绳索,直把人束缚起来,教人动弹不得。由于班主任老爱板着个脸,同学们私底下都叫他“老板”。“老板”的语言很有威力,喜欢把一些不相关词汇顺手拈来,拼凑在一起,略作整合(不管词意是否正确,语境是否合适),然后一股脑儿扔出,当然是颇具杀伤力,所向披靡的了。犹如呼延灼的连环马大阵,“文革”时期的“红色理论”一样,让人望而生畏,听而却步。
教室里的人已来十之七八,“老板”顿了顿,从讲台上跳下来,清清嗓子,扬手打了打旁侧的空气,开口道:“同学们,现在是冲刺高考的最后时刻了,相信大家都知道,高考的形势称得上‘千军万马齐过独木桥’,谁的马快,一马当先的,谁就能首当其冲地抢过独木,到达另一方天地。”说到这,他咳嗽一声,换了口气——好比洒水车加水,运煤车添油——接着说下去:“不过我知道,有些人已经复习得很好了,啊——胸有成竹,腹有良谋,区区高考又算得了什么呢?小菜一碟嘛!何足挂齿,啊——易如反掌,探囊取物,不以为然嘛!所以大家出去合影是完全正确的,我很支持呀!啊——”说完打了个漂亮的手势,表示训话暂告一段落。
这话让人一听就反胃,显然说的是反语。某些人的反语是一种幽默,一种适当的调侃,一种无伤大雅的戏谑;某些人的反语却是一种讥诮,一种有力的嘲讽,一种刻骨铭心的蜇痛。前者如抓痒,后者如拶指;前者当为忠言,后者多是警钟;前者让人虚心接纳,后者令人望而却步。“老板”口中的反语自然荣属后者了。
此话一经丢出,教室里更加安静了,同学们有的低头看书,将双目隐匿于字里行间,不与那双“鹰眼”相碰,好比案犯不敢与警官对视,羔羊不敢与虎狼交眼。有的干脆趴下睡觉,给“老板”来个不理不睬,一头扎进假寐的圈子里,让那些眼睛里生出来的挠钩套索,嘴巴里放出来的炮弹纷纷落空,好比遭遇空袭时钻进防空洞,头顶烈日时撑起太阳伞,是一种面临厄难的逃离,一种自身的保护之举。还有的闭目养神,貌合神离,神游天外。孙维海则在琢磨“老板”那几句话,咂摸其中的味道,他敢百分之二百的断定其中一定用错了成语,他为自己敏锐的听力与鉴别力感到高兴,想到这,他不由得喜形于色,嘴角边挂起了一丝微笑,紧接着就挂起了不少的挠钩套索。
“孙维海,笑什么?你给我出来!”“老板”色厉但并不内荏。
孙维海这才回过神来,他刚想着“首当其冲”呢,自己就“首当其冲”了。在不当笑的时候笑果然是最大的错误,于是他收敛了那并不起眼的已然破碎的微笑,使劲咽回肚子里。
“最近的一次摸底考试成绩怎么样?”“老板”一脸严肃地问道。
顿时,孙维海觉得被查问分数就像犯人被迫交代自己的罪行一样,他被问了四个科目(语文、数学、英语、理科综合)的分数,就感觉自己招供了四项弥天大罪,脸上火辣辣的……
可是,短小的训斥并不能扼杀胸中的心愿,乏力的说辞并不能阻止前行的脚步。敬爱的班主任,对不起了,为了我们心中想做的事,只好暂时辜负您的谆谆教导与苦口婆心了。
晚饭后,教室里空空如也,许多人依旧去照相。因为离规定进教室的时间尚早,“老板”也没提前来监督,不趁此时实在可惜,犹如曹操征讨柳城时,刘表不袭击许都,乃是一种良机的错失。
孙维海有点怏怏的,倒不是因为中午受了一点批评,而是每当看到男女二人比肩合影,便感觉怪怪的。他心中似有什么在噬咬,令他站立不安,折身回到座位上,他又左右摇晃,心中捉摸不定。依现在的观点来看,和异性一起照个相也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但那时的他就是不开窍,或是很迂腐,总认为堂而皇之地挨着女生照相,多少有些不好。那时的心理说来也奇怪,好比想捧着玫瑰欣赏,却又害怕上面的刺,因此左右为难。
他正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忽然从门口传来一缕声音:“孙维海,你怎么不去和穆晓凡照张相啊,你们关系那么好!”一语点醒梦中人,他朝那声音果断的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想道:“是啊,是啊,那么好,那么好……”他当然也看见她在哪儿,在那些人群里,只是没有迎上前去,紧挨着她,让人也给我们照一个!现在有了这声音的支持,底气壮了不少,勇气与胆气也顿增许多,好比踩瘪的乒乓球投入沸水中,一下子就能圆鼓如初。这“三气”在他的胸腔里流窜、撞击以至于融合成一股坚定的信念——火速和她照相。
想到这,他一跃而起,夺门而出,撞翻了进来的人,他头也不回,直奔“摄影基地”。那里的人依然很多。他的眼光直往人群里搜,恨不得驱散闲人,直暴露她到眼前。
终于,他看见了她,他向她招手,她没看见;他急得高声呼叫,却发不出声音——原来是痰堵咽喉,他用力咳嗽一声,话语多嘴而出:“穆晓凡……”他从不公开叫她“晓凡”,尽管他心里十分想这样称呼。他窃以为同龄异性(非亲属关系)之间省掉姓氏而独以名相称,其实就等于给了别人一个信号——俩人的关系非同一般,甚至有秘密蕴藏其中。人多少是有些私心的,对于异性尤其如此,而这类人中又以青春年少者为甚,至于那些互认“兄妹”“姐弟”的同学更是拥有无比的智慧,他们栖身在这种暧昧关系的幌子里,卿卿我我,拉手搂腰,尽得人间风流,尽显男儿本色、女子风情。对耶,错耶?高雅耶,孟浪耶?真是莫衷一是。
她听到了他呼她,便暖暖地朝他一笑,像生出了许多细线,径直把他拉到眼前。他“刹车”站定,仔细瞧着她,像是在观赏一件稀世珍宝似的,而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并无只言片语。过了好半晌,他想起来此的目的,才开口低声说道:“你在这里啊,我想——呃,想你,不!”他显然有些激动:“是想和你照张相,好吗?”
“嗯,好啊!”她微微颔首,显得轻快爽朗,好似宁静的水面温柔地泛起了一圈美丽的涟漪,让人感觉甜甜的。
可是现在相机有限,照相的人又很多,他和她只好等着。孙维海急得直跺脚,可惜自己手上无相机,徒唤奈何。好比乱世时节想成就霸业的人手中无兵,抑或现代都市想摆脱“蜗居”困境的人手中无钱。
“好痛苦的等待!”孙维海暗自思忖着,又看了看身边的穆晓凡,只见她脸上的笑意未退,正淡然地看着照相那些事。此情此景,怎能不减轻他心中的焦虑,又怎能不让他耐心等下去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许多留完影的人纷纷离去,他终于得着机会,便轻轻拽了她的衣角,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来,给我们照一张!”他冲那拎相机的人兴奋地说。
“等等,我来也。”接着便闪进一个矮个子男生,抢在她与他之间,硬生生地分开了他们。孙维海叫苦不迭,斜眼睥睨,那人长得还挺皮实,动武恐非其敌手,正欲好言劝其退场,只听得那“摄影师”朝他一声呵斥:“别瞎动,注意看镜头!”他只好作罢,瞪眼怒视镜头,吓得那人端着照相机后退几步,忙按快门——“咔嚓!”孙维海感觉很不爽,想到了砍头的声音,忙缩进皱眉,丑态顿生……
待那个“中间者”一离开,他便横行着挨到他身旁,不留一丝空隙,以防他人截开。这下他可以确保万物一失了,因为他与她好似连成了一体,别说是个人,就连只蚊子也休想插足,让人首先想到了“天衣无缝”这个词。他满意地微笑着,摆好了pose,她一动不动地挨着他。
那个“摄影师”正待离去,孙维海急忙喝住:“哎,麻烦你再给我俩来一个,最好关掉快门声音。”那人先是一愣,然后诡异地笑了笑,“这声音好像无法关掉哦!”他意味深长地吐出这几个字,举起了相机。
没办法,孙维海只得忍受那种声音了,他微调了一下姿势,向她拢了拢,靠了靠(尽管这样做是徒劳的),恨不得真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嵌进对方,好让人知道他与她是密不可分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但转念一想,恐怕让人误会是个“连体怪物”,到时候就百口莫辩了,于是他只好忍痛作罢。
这次他的感觉好多了,相信复制出来的自己一定不错。直到后来他拿到相片才发现,那个“他”还是让人感觉怪怪的:眼似开还合,嘴半张着,好像憋足了气却只呼出一半,另一半哽在喉咙里;又好像吞下的燕窝里杂有鱼刺,他既舍不得将燕窝吐出,又害怕鱼刺卡在脖子处。
照完这张合影相,孙维海总算了结了一桩心愿,不知道他是兴奋地快乐着,还是快乐地兴奋着,他回转身看了看,背后是一尊孔子的雕像——孔夫子手持书卷,凝视着远方,显得深邃坚忍,不由得令人想起了“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这句话。孔子虽不是兵家,但他那逼人的雄浑气魄,丝毫不逊色于纵横捭阖者,他的思想教化才是真正的王道,远胜于攻城略地的霸道。
缅怀完圣人的功绩后,孙维海突发奇想——要是孔夫子看到了刚才他俩比肩合影的情形,那还不要跺脚痛斥:“竖子,不可教也!”不过还好,孔子的眼睛是展望远方的,是高瞻远瞩,是极目眺望,眼皮子底下的事未必注意得到,好比老师上课时,趴在讲台边的桌子上睡觉是最安全不过了。
“天快黑了,我们回教室吧!”身边飘来一缕柔和的声音,犹如细雨滋润荷叶,和风抚摸脸颊一般,拽回了孙维海那“立交桥”式的思维。
就这样,他俩并肩走着,不分前后,一起迈出了“摄影基地”,迈进了教室。而那个傍晚,“老板”竟奇迹般的没来巡视,他觉得非常幸运,因为他俩是最后进教室的。
后来,孙维海回想起那天,回想起那件事,他美滋滋地笑了。能够和她——他心中的伊人——合影,就算为此遭受“老板”的严厉批评,吃顿“竹笋炒肉”也值得!
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晚自习还在上着。按“老板”的话说,晚自习,晚自习,无论多晚都得自习(仔细),所以大伙晚上还得看书复习。
课间休息,孙维海坐在座位上,望着教室外面苍茫的夜色发呆,忽然一位女同学跑过来告诉他:穆晓凡找他有事,让他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去等,她一会儿便来。
他朝这个送信的女生看了看,原来是穆晓凡的闺中密友,前几天提醒他去和晓凡照相的崔雨婷。他还来不及起身,只见她着急地说:“快去啊!”随即两臂展开,双手往前送了送,作驱赶小鸡状。孙维海当然不愿意作小鸡,但偏爱别人赶鸭子上架,况且这次是赶鸭子下水,何乐而不为?便蹦起身来,闪出了教室。
他驻足在教室的走廊上,双手依然后背,来回不停地踱步,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出现。
他时不时环顾四周,生怕她会出现在身旁、背后,然后一拍他,给他来个惊喜——这本是他对她惯用的伎俩,如何肯让她学了去,来个“反客为主”。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不,应该是一阵狂风,接着一个金蛇般的闪电划破了天空,炸雷随即接踵而至,轰隆隆响彻半个天空,几滴豆大般的雨滴遽然落下,砸在地面上,溅起一阵水花……
暴风雨来了,许多人奔跑着撞进走廊,也有极少数的人效法东坡先生的伟大情怀——一蓑烟雨任平生——在雨中漫步。
渐渐地,风更大了,发疯般裹挟着雨点横扫而来,那些个徐行者见势不好,一个个变成了刘备——跑得比兔子还快,直扑进教室屋檐下躲雨。孙维海瞪圆了眼睛,仔细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他突然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要想找到她,真如大海捞针一般。罢了,还是陪大伙观雨吧!
许多人立在走廊上观雨,(孙维海的活动范围明显减少,来回踱步是不可能了,只好保持着“双手后背”的姿势。)看着那雨拼命滚落下来,洗涤时间的污秽,净化空气中的浮尘,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孙维海夹在人群里,感受雨滴砸落地面的哔哔剥剥的声音,像在燃烧着地面的热量,那真是一种痛快的感觉。经过暴风雨洗刷润泽过的世界,犹如美女卸下妆具,洗尽脸上脂粉后的质朴无华却清雅俊秀的面容,那是一种纯自然之美,一种原生态之美。
孙维海正这样舒心地欣赏着。此时的雨已失去了初时的威力,渐渐的由黄豆般变成大米状了,相信不久就会淅淅沥沥如芝麻粒一样。风也收敛了其狂戾的嘴脸,变得有气无力的流动着,雷声更是早已销声匿迹。这就是暴风雨的特征——来得急,去得快,持续时间短暂。好比袁世凯的皇帝梦,张勋的复辟史一般。
他静静地观着雨,忽然见远处飘着一把伞,伞向前移动着,离得近了,才发现下面藏着一个人,他觉得此人好生面熟,分开人群正欲看个究竟,只见她飘至他的跟前,对他招招手,他便纵身跳下走廊,钻进了伞里,脚后跟处飞起千层浪花……
他个子比她高,当然由他擎伞。他高高地撑着伞,还不时地旋动着伞把,伞边缘处的雨滴便呈弧线般飞腾出去,伞下的人感觉好像身边多了一层白色的水圈,在亲密的环绕着,然而雨水并不曾溅到人身上——这就是他独特的撑伞技巧,他引以为傲的本事之一,一路上逗得她咯咯地笑了几次。
这真是一段美妙的“雨中情”。雨中独自漫步尚有一番滋味,如今佳人在侧,情调顿生。没走多久,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胡乱地塞到他手里,他摸了摸——一袋麻花,以前他经常买给她的。他扯开了一道口子,让到她的面前:“一起吃!”她含笑点点头,接着便响起了两种不同频率的声音,好似石磙轧秸秆,恰如黄豆喂磨盘。
麻花很快吃完了,雨恰巧戛然而止。孙维海收起雨伞,兀的一看她,发现她漂亮了不少。他猛然想到一个词、一句话,正欲脱口而出,忽然一股刺耳的声音直灌双耳——“叮铃铃铃……”他俩这才意识到上课了,急忙折身返回。
他想到的那个词是——冰肌玉骨。
他想到的那句话是——真想一直伴你雨中漫步,直至地老天荒。
几辆巴士车载着同学们驶向镇上,来到了早已安排好的食宿点,此处离考点较近,同学们拥有充裕的时间查看考点,做好临考的一切准备。
孙维海收拾妥当,躺在床上,回想这大半天发生的事。今天,他真的是彻底“罢课”了,连早自习都没上,一向主张早自习要早到读书的“老板”也没有找他谈话,当然了,未到者并不只他一人,他本是循规蹈矩的人,但这次很好地运用了“法不责众”这一原理,有效地逃掉了早自习的晨读,这恐怕是他十年寒窗以来的第一次“学以致用”,想到这,他未免洋洋自得,喜形于色,好比乞丐初次行讨便得到一块大洋,盗贼初出茅庐就偷来不菲皮包。
上午出发前,他又窜到她的座位旁,亲手送给了她一瓶营养快线,外加一句高考的鼓励,她也回以同样的祝愿。
“哎,不想她了,免得分心。”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试图驱走脑海中她的影子,哪怕是暂时地隐去也好。可是,越是强制自己不去想她,她越是拼命往自己脑海里钻,而且还频频含笑,闪动着,跳跃着,飞舞着,吸引他意识深处的青睐。厉害处,他恨不得以其手掌拳头猛击脑门,拍散那该死的思绪,但又不忍心击碎她的倩影,真是左右为难。好比一个人想立誓戒烟,却又害怕烟瘾发作痛苦无奈。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能得安心,只好移花接木——拼命想其他事情来压住这股思潮,而并不一味强驱她的身影。于是,他的思绪重新飞舞着,犹如风扇转个不停,他想到了今早在车上(她和他并不同车)的情形,想到了刚入学时与黎百川的认识过程以及他俩的深厚友谊,想到了陈赫然把虫子放在女生身上以致女生尖叫的情景,想到了孟德与玄德的青梅煮酒,想到了诸葛孔明的舌战群儒,想到了水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迈,他想起了儿时的玩耍,少年的忧郁,如今的困顿……众皆涌上心头,他头脑里的这些思绪、记忆冲撞着,斗争着,最终融合成一股强劲蛮横的睡意,他头一歪,脸贴在了床上……
晚餐时分,同学们都围坐在桌子旁边。饭桌上摆着的菜的确不错,有荤有素,品种较多、量较足,大伙可以好好地打打牙祭了。
于是男女分桌落座,共进晚餐。
男生吃得那个痛快劲,一系列词——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等都不足以表达,简直就是竹筷交错,碟碗相磕,一块肉撕扯成几分,一条鱼穿透千万个窟窿,鸡被五马分尸,鸭遭碎尸万段,桌子上吃剩的骨头堆积如山,弄泼的油汤汇聚成河,盘与盘的缝隙里横躺着拈掉的菜叶,杯与杯的间隔处竖立着摘出的桂皮,当然了,杯中装的不是酒,而是水。
虽说酒可以壮胆,但考生上考场毕竟不是武松过景阳冈,需要借助酒的威力。况且喝了酒容易耍个人英雄主义,笔下尽出混账言语,大发狂妄谬论,一路上骂将过去,作文似讨贼檄文,送到阅卷老师案前多半会“朱笔抹杀”,除非他(她)如曹操一样患有严重的头风,而且彼时正疼得厉害。
这就是男同胞们吃相,不多久,他们额头上便泛起了汗珠,顺着脸的轮廓流下来,经过嘴角边或下巴时便大度地吸纳了那势单力薄的油粒,顿时汗水显得黄澄澄的,好似掺和了水的橙汁。
再看看女同胞们,她们吃饭时的那份含蓄态,一系列词——浅尝辄止、蜻蜓点水都大大地夸张了那种程度。她们当中极少有人是樱桃小口的,但吃起饭来都那么淑女:慢条斯理地夹菜扒饭,再细细地咀嚼。饭菜味美固然不错,但她们绝不像是在品尝,反倒像在完成任务,表示她们已经吃过了,所以尽力保护菜的完好程度,犹如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竭力保护那些珍贵的名胜古迹。
她们吃得慢(吃的动作慢),但又特别快(吃的时间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纷纷放下碗筷,临走时还用那厚厚的餐巾纸拼命擦那仅沾了一丝油花的嘴巴。
她们一走,可便宜了男同胞们,她们桌上的近乎完好的菜肴只好由他们代为消受了。
黎百川“首倡义旗”,凑到了那桌菜旁边,筷子直往荤菜里捣,接着又来了几个男生,孙维海也跟着过来了,帮忙消灭那诱人的美食。
这一顿饭真是吃得个天昏地暗,桌子上杯盘狼藉,只剩得些残羹剩汤,可见马斯洛把“生理需要”列为需要层次理论的首位是明智的。
晚上,孙维海和同宿舍的同学坐在各自的床上复习着。名为复习,但孙维海知道他的一小方脑袋早已被各种字符霸占塞满,此时的书是难以看进去了。好比交通要道上已经车满为患,其他车辆即使再豪华、再气派也无法驶入进去。
“孙维海,复习得如何?”黎百川问。
“唉,就这样,看不进去啊!”他回答。
“呵呵!”黎百川笑道:“我来考你的字音字形吧。”
本来他自以为语文功底不错的,但此时一考,就好比用筛子盛水,记忆深处的知识似乎全部漏掉了,他拼命想着,利用自己的脑子可劲搜索,外加咬牙切齿,晃头跺脚,扬拳奋臂等一系列动作,总算捞起了一些“小鱼小虾”,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白学,良心上也好过一回。
他猛地抓起字词表,忙着“查漏补缺”。直到此时,他才感觉自己的记忆就像一个气息微弱的病人,虽然垂死,但就是不死,拖着,忍着——“忍死须臾待杜根”,但“杜根”究竟没来,病人只好继续“忍死”。
“孙维海在吗?”一阵敲门声传来,随即一双红酥手递进来一张折起的纸条……
考场上阒寂无比,庄严肃穆。同学们各自答卷,有的疾笔如飞,有的苦想冥思,有的满脸茫然,有的面带愠色,真可谓千人千面。
孙维海拿到试卷,刚奋战一会儿,突然想起了那双红酥手,他猛一甩脑袋,还是那双红酥手,只不过手头递进来一张折起的纸条——那是高考前夕穆晓凡送给他的一张白纸,紧接着,白纸展开,嗖的一下贴在了他的脑海里,于是,他的大脑局部空白了。他二次猛甩脑袋,用“二次革命”般的决心去革那张白纸,好不容易将其卷走,刷新脑海,却又用力过度,似乎将主观感觉革了个无影无踪:他已不知道什么是简单,什么是容易,什么他了如指掌,什么他一知半解,好像所有的考题对他来说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尽管如此,却没有他不会的,他都能东扯一点、西拉一块,至于优劣对错他全然不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成了“虎牌万金油”——什么疑难杂症都敢医治,都能“抹上一笔”,能否药到病除,对他来说已失去了意义。他只凭手中一支笔,一路上写将过去,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并没坐在位子上,而是整个身子悬浮在空中,脑中的知识竞相蹦跳出来,一发不可遏制:考语文时各种公式、定理、符号一股脑儿涌出;考数学时众多诗文词句、警言妙句蜂拥而至;考英语时记忆中如恒河沙数般的单词好似青蛙一齐冬眠,偶尔蹦出来几只还“缺胳膊少腿”,语法更是和自己玩起了“孙子兵法”,或者干脆用了“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计”,全凭自己抓瞎;考理综时许多历史掌故、民间传奇、江湖轶闻纷纷粉墨登场,让人在严谨的理性思维中平添一道主观的想象与臆断,于是孙维海的答卷里,科学性与“人文”性并举,严肃性中与滑稽性同存,让人啼笑皆非,好比把包公的凛然神情复制到郭德纲的圆脸上,抑或将关公的丹凤眼克隆在时迁的贼眉下。
高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划过了,“万马奔腾齐过独木”,到底自己是过来了,还是掉下去了,他很难说清楚,并非他讳莫如深,的确是他不知,正如狗肉将军张宗昌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有多少钱,有多少女人一样,孙维海也不知道高考感觉如何,反正经历过了,好比猪八戒吃人生果,只代表他有口福,尝过鲜,至于味道如何,只有天知道。
成绩出来那天,孙维海从电话筒里真切地听到了——458分,他却不放心,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打了一遍,查询点并没有因为他多交了两块钱的电话费而给他增添一分,当他再次听到“4”时,他全身就有点软了,好像缩水的毛毛虫似的,后面两个数字是他凭着意志才听到的。在听到这个三位数分数的短暂时间里,他的心跳猛然加快,思绪上下跃动,恨不得掀翻脑膜顶要蹦出来一样。孙维海当然知道,少于500分就意味着上不成二本了,三本他是绝不会去上的——因为他听说三本大都是民办的,学费还挺昂贵。那么他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复读,要么选择上大专。
意识到这点,他的脑袋嗡地一声,许多感慨,无奈,遗憾,安慰一齐现身颅内,他顿时感到头重脚轻,连忙弯下身去,让自己倒在地上的凉席上。
他微闭着眼,又睁开,看了看天花板,觉得脑袋还是很重,好像占了全部体重的十之七八,身子躺在凉席上,头还不断拼命地往地里面扎,还好地面坚硬,他自己也不是土行孙,否则头便要伸到地底下去了。往往人觉得没面子难为情的时候,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并没有说怎么个钻法,所以孙维海只好暴露在地面上,继续做痛苦的抉择。
这段时间里,父母、同学都劝他考虑复读,他的好友黎百川、傅启山、章子兴、章子云、邹韬世等人都已经决意复读了。但他的情况他自己了解,高中三年特别是高三的日子,想想都令他后怕,并非他胆怯,而是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在浪费一年时间了,再花一年复读对他来说恐怕收效甚微,而且他的意志已然松懈,勉强维持着自己走下去,倒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以前自以为意志挺坚定的,现在看来,他的意志就如那酥脆的饼干,只要轻轻一掰,便立断无疑。由此而论,复读对他来说并不合适,弄不好又是虚度年华。应试教育的氛围下,孙维海有些格格不入,他的那种思维方式又似乎存在着难以言明的问题,更何况他心目中真正的良师难觅,所以,他只好痛言放弃,选择念大专这条路。
主意已定,接下来便是选学校、填志愿。一通折腾,总算忙完了。
孙维海独自漫步在校园里,看着这个已经生活了三年的学校,他心中能不泛起一丝感慨吗?这三年里自己究竟学了些什么——好像还真的没有学到什么,或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心里琢磨着,兀的看到了教学楼两边的硕大条幅,上面用红色楷书写着几个轱辘大的字:以升学率为中心,大力发展教育事业。他不禁摇摇头,叹口气,背着手继续走着。
以升学率为中心,又怎能发展教育事业呢?倒是能大力发展考试事业。看来,三年里他什么也没学到,无非是认识了几个人,交了几个朋友,经历了一场教育作导演,考试任编剧,分数担主角的闹剧而已。
孙维海苦笑一声,忽然从那浓浓的苦味中咂摸出一丝甜味,他惊喜着,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她——好像已经看到她正朝自己走过来,他以为是意识深处的幻觉。然而,事情就是那么奇妙,只见她飘然而至,拦在他面前,他不由得一抖身,定定神,晃晃头,仔细观看,果然是她。他连忙把背着的手拿到前面,微贴着自己的裤缝线。
“怎么了,你干什么呢?到里面坐坐吧。”她顺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凉亭。
孙维海唱了个肥喏,尾随其后,亦步亦趋地来到亭子里。
坐定后,她慢悠悠地从包里拿出来两样东西,不,应该是两样礼品——一个盒子,一个本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接过来,双手紧握着。
“本子里面是我写的一点东西,盒子里的东东嘛,留给你作纪念。”接着叮嘱一句:“回家仔细看哦!”
“哦,好吧!”他勉强镇定地说着,其实内心早已翻滚,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拼命点点头,抱紧了那两份礼品。
就这样坐了几分钟,他回过神来,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就说他报考的大学远在外省,问她上大学的事,她说还不确定,或许不会上大学了,即使去上的话也不会在皖地,还低低地抱怨他不该走那么远……
他心中激起千层浪,虽说自己高考名落孙山,但是报考志愿的事也应该咨询咨询她,不该一任自己的。又过了半晌,她说要走了,去找同学,便起身和他告别,孙维海默默地目送她离开。
孙维海那时候真傻,女人就是需要黏着的,他当然要跟上去,和她一起见同学,加深一下感情了,但他却没有那种勇气,只好在凉亭里伫立许久,直至她的倩影消失。
回到家,他做好了一切保密措施,迫不及待地拿来礼物,仔细端详。
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映入他眼帘的是许多粉红的五角星——应该是用糖纸折成的——他把它们倒出来,细细数了个三五遍,刚好三百六十五个,很明显是祝福他一年中每天都过得开心了。值得一提的是,盒子里还藏着一个小东西。随着孙维海倾倒五角星,它也顺势爬了出来,犹如变戏法一样立即闪现在他眼前。他眼睛一亮,扶起它来,捧在手上,送到眼边,好像观察文物似的看着,不,应该是欣赏着——他叫不出名字来,应该是某种坠子吧,呈手的形状,手指紧握,用黑线连着,一般是让人挂在脖子上的,但孙维海觉得这样太亵渎了它,也亵渎了他俩的友情(象征友情的物什岂能贴着人的身躯,与肉体发生关系),只敢好好地保存着,断无丝毫狂悖之想。
盒子的底部是一张她的相片,相片上的她保持着一种神秘的微笑,显得安详幸福,虽然比不上蒙娜丽莎的笑容,但却足以攫住他的心,让他觉得腹内儿万般甘甜。
他依恋地收拾好盒子里的东西,让在一边,又摸出那个本子来——本子只有巴掌大小,显得小巧玲珑——他呵护着打开,然后双手围住它,静静地看着。只见首页上几行清秀的字体如泉水般汩汩流出,涌入他的眼球——
“孙维海,这个本子里写的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你好好看看,闲闷时也可以在上面写写。本来早就想给你的,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你,以资纪念。祝你天天开心!凡,xx年xx月。”
孙维海盯着那几行字足足看了五分钟,他反复地默读着,生怕漏掉了某个字,甚至是某个标点。看罢,他双颊微红,激动地往后翻着,吮吸里面的字眼……
孙维海不费吹灰之力就被那所大专院校录取了,没多久,奥运会在北京开幕了,又不多久,他收到了录取通知出。再过半个多月,他的大学生活就要开始了。
伴着北京奥运会大张旗鼓的进行,伴着中国金牌数的与日俱增,伴着华夏体育事业的日新月异,孙维海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