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夜悲歌 疯女情痴寻夫

　　
　　1
　　
　　已是子夜了。
　　广场上，喧嚣的声浪渐渐平息了下来，滞留在广场上的旅客，大多数人得等到天亮后才能上车。当然，一定也有不少像我这样囊中羞涩的人，只是为了在这免费露天广场旅社过夜。旅客们有的坐着伏膝而寐，有的干脆把衣服或报纸铺在水泥地面上躺了个四平八稳，少数没有困意的旅客低头专注地看着书报消磨着时光……尽管眼下时令已是十月下旬，可江南的夜晚并不怎么冷。我坐着，斜倚行囊，默默地想着心事。
　　忽然，广场右侧的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歌声。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她不停的向你召唤
　　当异乡的微风轻轻吹起
　　那是我对你深情的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漂泊
　　
　　踏着沉重的脚步
　　我日夜将你找寻
　　当异乡的微风轻轻吹起
　　可曾吹去故乡泥土的芳香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你为何依旧漂泊
　　
　　我已是满怀伤痛
　　眼里是相思的泪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何时为我抹去创痕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漂泊
　　……
　　
　　歌声一遍一遍地唱着，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在这个寂静的秋夜，声音是那么清晰、真切。那如泣如诉、似怨似艾的音调，让人感到低婉悱恻，荡魂摄魄。好熟悉的曲调啊，这不是十多年前几乎家喻户晓的那首流行歌曲《故乡的云》的吗？只是，歌曲唱得有些跑调，有些地方也改了歌词。
　　是哪个姑娘如此雅兴，竟然在午夜里低歌曼吟？旅客们一时奇怪起来。有的人抬头张望，有的人甚至直起身来寻找唱歌人的身影。歌声越来越近，唱歌的人也终于从广场右边一处大厦的拐角处漫漫现出身来。柔和的灯光下，只见唱歌的人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身材窈窕，却披头散发。她上身穿着一件浅橙色的西装，下身着一条黑色的长裙。一绺长发垂在额前，遮住了半边脸，另半边脸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却依然让人感受到她脸廓的俏丽。那一双秀目呆滞无光，充满迷茫。她步履踉跄，边走边唱，双手不时地向上空飞舞，有时，又会突然停下来，双眸定定地凝视某个方向，一动也不动，象在极力寻找什么，又象在认真辨认着什么。我立时意识到：这是一位神经失常的女人。
　　疯女在人群中旁若无人地走着、唱着，两眼不时地直盯着某一个人。每一个被盯着的旅客都仿佛是被施了魔法，一动也不敢动，如同面对一个披头散发的美丽的女魔。有些胆小的旅客慌忙低下头去，一时，广场夜空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不久，疯女走到了我的面前。
　　不料，疯女的歌声骤然停止，呆滞无光的双眼直盯着我。她歪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像在回忆什么……我心里直发毛，慌忙避开她的目光。忽然，她伸出双手，猛地扑向我，一把抓住我的双肩，高声嚷道：“剑锋，我可找到你了！你为什么要去美国？你为什么丢下我？”
　　我立时愕然，但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我忙说：“你认错人了！”便想挣脱她的双手。
可她的手紧紧攥住我的双肩，似乎怕我跑掉，我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几乎带着哭音说：“我不会认错，我怎会认错呢？剑锋，你别假装不认识我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她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不停地推搡着我，长长的指甲透过我的上衣已嵌入我的肌肤，我已感到双肩剧烈的疼痛。忽然，她的声调变得温柔起来，双眸忽放光华，两颊顿显潮红，那神情如同一个痴情的女孩在向自己深爱的恋人多情地撒娇，既温柔又可人。“回家吧！剑锋，跟我回家！别去美国好吗？剑锋，我不能失去你啊……”
　　面对这个神经失常的女人，我一时一筹莫展。面对越来越多的围观的旅客，我的脸窘得通红，汗水也一下子流了出来。可疯女全然不顾四周众多的围观者狐疑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依旧抓住我不放。接着，她满是泪痕的面庞紧紧依偎在我的胸前，口中低声地诉说着，如同春燕呢喃……我知道，此刻，我的任何解释对她都不会起任何作用，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才能摆脱面前这让我尴尬的窘境。
　　正在这时，两个车站民警从值班室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长相威武的中年民警走到疯女背后，举起手来朝疯女的双肩轻轻地拍了下去，疯女顿时神经质地松开了她紧紧攥住我肩膀的双手。然后，中年民警对另一位年轻的民警轻声地说：“送她回去！”年轻的民警一手扣住疯女的手腕，一手搭在疯女的肩头，朝停放在广场一角的一辆警车走去。疯女仍想挣脱年轻民警的制约扑向我，但已是力不从心，只是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朝我喊道：“剑锋！回家啊！我不要你去美国，剑锋！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年轻的民警把疯女推入警车，车子立时驶出了广场。
　　中年民警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望着我，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他无声地走开了。那脚步，那心情，好像都很沉重。
　　
　　2
　　
　　围观的人陆续走开了，广场上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我抚摩着疼痛未消的双肩，耳畔老是回响着疯女那“回家吧！回家吧！我不让你去美国！你不能丢下我……”的呼唤。疯女因何而疯？是因为她的丈夫身在异国他乡正值春风得意而见异思迁另觅新欢吗？疯女为何把我错认成她的丈夫？难道我的相貌酷似她的丈夫吗？疯女和她的丈夫从相识、相恋、身心结合的美丽的开始，到此刻疯女半夜悲歌苦苦寻找丈夫的结果，此间又都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那位身在异国他乡的名叫“剑锋”的疯女的丈夫，假如知道今夜南京车站广场上发生的一幕，又将有何感触？是伤心、难过、愧疚，还是事不关己，依然冷漠无情？中年民警为何望我不语，心情沉重？难道他曾认识疯女及疯女的丈夫，并且知道其中的内情吗？既然中年民警让年轻民警送疯女回去，他们一定知道疯女的家在什么地方……也许，这一切曾发生过美丽而凄婉的故事，只是此刻对于我来说，都是无数个难解的谜，而揭开谜底的人，唯有参与这个故事的人……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星移斗转，人世沧桑。人生从来没有彩排，每天都在现场直播。人生的舞台上，每个人都在时时刻刻演绎着自己或悲或喜的故事，而最能看得懂、看得透的唯有自己。因为，每一个自身的悲喜剧，都是自己集编剧、导演、演员于一身……
　　不知怎么，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月前身在厦门的我，假如当时我前往新加坡，只怕此时的妻子和四岁的儿子也会声声对我深情的呼唤：“回家吧！回家吧！我不要你出国……”
　　想着想着，忽然，那个疯女又向我奔来。我刚欲躲开，她却一头扑入我的怀中。我想推开她，却怎么也推不开。她仰起脸，面容憔悴，两行泪水沿着消瘦的面颊缓缓流淌，一滴滴打湿我的前胸。我忽然感到好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曾经认识她，似乎是在很久以前，又仿佛就在昨天。那迷茫无助的眼神，那苍白如纸的面容，那蓬乱纷杂的披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不是我十多年前的恋人秀秀吗？我感情复杂地双手捧起她的脸，思绪万千，欲诉还休……身畔河水鸣咽，柳枝低垂，旷野静寂；天上弯月斜勾，夜色迷离。一只杜鹃斜空飞过，嘴角衔血，发出声声悲啼：“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我把秀秀紧紧地搂在怀中，相偎无言，一任泪落如雨……突然，秀秀的双手猛然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一口……
　　一痛，醒了，才知道原来是个梦。我点燃一支烟，回想着刚才的梦境，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说也不清道也不明的苦涩。秀秀，我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伙伴啊，十载同窗，情同兄妹。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情怀，终让情投意合的你我共浴爱河。只等我大学毕业后，与你牵手百年。不料，你年迈的父母为了让你那腿有残疾的哥哥能结婚生子，延续烟火，竟然逼迫你为哥哥换亲。你哭闹，你抗争，可最终还是屈服于父母的以死相逼。在你出嫁的前夕，你我相约在村前的河畔。你说，此生虽不能嫁给我，但身心永远属于我。你缓缓地脱掉身上的衣服，将你的处子之身给了我。次日，你才成了百里之外安徽泗县一个山村村支书那痴呆儿子的新娘……一生幸福的毁灭、痴呆丈夫的粗鲁、兽性公公的凌辱……最终导致你神经分裂，成了一位时常仰首夜空含泪喊叫着我名字的疯女……秀秀，那晚一别，迄今已是十余年。咫尺如天涯，此后就再也未曾见上你一面。不知此刻的你病体可愈？曾经美丽的容颜又憔悴成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