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狮子座前菩提赐名，三星洞外悟空问道

　　灵台方寸山上，斜月三星洞中，菩提祖师正在洞中升坐，众弟子在坛下按主次分别坐定。洞中井然有序，寂静无哗，只待祖师开狮子口，演说无上正法。谁料祖师刚要开口，忽然心念一动，无上庄严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丝喜悦。众弟子正不解之间，见他已转头去叫童子：“今日且不急着讲经说法，你先出去看看，外面有个访道修行的来了，你可前去接待接待。”
　　时候已近黄昏，众弟子无不疑惑，想不到这时候怎么还会有人前来访道。
　　那童子早已习惯了祖师的吩咐，所以当下不敢怠慢，急忙出去开门，只留下洞内众弟子，一个个心下狐疑，却又不敢开口询问，只好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童子走出洞外，四下里观看一周，却不见一个人影。他虽然心中疑惑，却也知道祖师向来不会随便吩咐，既然叫自己出来，其中定有缘故。正待睁慧眼再仔细搜寻，稍一迟疑，忽然听见洞外不远处的一棵古松之上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
　　童子心中一动，放眼直望过去，那松树的枝叶十分稠密，加之光线不明，昏暗中也看不真切，于是高声叫道：“是什么人在此骚扰？”
　　话音刚落，只听见飕地一声，从树上跳下一个身影，看他的个头不过五尺左右，身形也极为瘦弱，身上穿着一身长大的灰布衣衫，直蹿到童子面前，向他施礼做揖。定睛看时，却原来是个装模作样的毛猴子。
　　童子不由得莞尔笑道：“祖师叫我出来接待修行访道的人，难道就是你不成？”
　　那猴子也随着笑道：“是我，是我。不是我还会有谁？”
　　童子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昂首说道：“天生万物，唯人为灵。有多少人机会就在近前，却视而不见，擦肩而过。你是一个猴子，生为兽身，又怎么会想到要来拜师访道？况且向来访道者多，学道者少；学道者多，得道者少。我看你还是省了这份心，躲去山中，能吃几天果子便吃几天果子，能自在玩耍几天就自在玩耍几天是了，何苦要来访什么道呢？”
　　那猴子道：“仙童有所不知，我虽是个猴子，可是却又不是一般猴子。我乃是花果山上一块仙石化生，没有经过父精母血，所以与普通猴子不同。况且我也曾听人说过，天地间无论是人是兽，凡有九窍者皆可修行成仙。我自花果山飘洋过海才来到这里，一念至诚，不畏艰难，又怎见得就不能得道成仙？”
　　童子点头笑道：“想不到你一个猴子竟然也会说出这一番大道理。也罢，就请随我来面见祖师吧！”说着，便在前面引路，把那猴子带入洞中。
　　洞内众弟子正眼巴巴地等着看看那来访道的人，见童子领进来的居然是个猴子，心中无不诧异非常，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奇事，更不知道祖师会不会收一只猴子做徒弟。
　　只见那猴子进到洞里来，并不像一般顽劣的野猴一样四下里乱看，只管抬头向上，一眼看见祖师，顿时喜不自胜，急忙倒身下拜，磕头无数，口中只叫道：“师父，师父！我弟子诚心朝拜，不辞辛苦，历尽艰险，方才到此。还请师父垂怜，收我做个弟子吧！”
　　祖师暗暗点头，问道：“你是哪方人氏？且把你的乡贯姓名说个明白，再拜不迟。”
　　那猴子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
　　祖师假意恼怒，厉声喝道：“与我赶他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哪里是来修什么道果的！”
　　若在平时，那童子自然首当其冲来执行祖师法令，可是今日这事他也觉得奇怪。几个月前祖师还要叫他硬拉人来学道呢，今天好歹是来个学道的，怎么刚刚说了一句话就要赶了出去呢？正因为他心中疑惑，所以并没有立即动手。
　　这时那石猴急忙不住地磕头，一边说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我是自编了竹筏，飘洋过海，历经苦难，足有十几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祖师沉吟道：“一个小小竹筏，又怎么可能漂洋过海？纵然没有鲸鲨章蛟之属侵扰，海中也多有狂风巨浪，仅凭一个竹筏又怎么可能渡过茫茫大海，来到西牛贺洲地界？”
　　那猴子挠了挠头，又皱了皱眉，也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祖师说得倒也是。只是自从弟子坐上竹筏以来，非但没有遇见过什么蛟龙鲨鱼，就是连狂风大浪也没经过。不仅如此，我的竹筏一路行过来，遇见的又都是东风，所以一路漂洋过海，也不觉得有多么困难。”
　　祖师暗中点头，心里也更加欢喜，只是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微微一笑，又接着问道：“既然你是慢慢来的，又有老天助你，也就算了。那么，你姓什么？”
　　猴子赶忙答道：“我自来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祖师心中略微一动，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为人在世，怎么可以无性？纵是鱼虫鸟兽，纵是草木山溪，也还有个性子？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人生在世，不能总拘于世间法度，总要有个率性而为的时候，否则，事事囿于世间世法，便如手脚受了束缚，连自由恣意尚且不能，又何谈修仙得道？”
　　那石猴心性聪明，一点便通，急忙答道：“弟子记下了，日后定然有性有情，效法自然，随意而行，再不做一个无性之人。”
　　祖师见他伶俐，心中暗喜，却摇头说道：“我说的却不是这个性，我是问你父母原来姓什么？”
　　那石猴答道：“我生来便无父无母。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那年仙石崩裂，化做一个石卵，一阵风吹过，我便出生了。”
　　祖师笑道：“这么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且起来走走我看。”
　　那猴便王纵身跳起，拐呀拐地走了两遍，那副干瘦模样，加上他那一身不合体的灰布长衫，在洞中这么一走，惹得满洞的小仙们全都大笑起来。
　　祖师也笑道：“好了，你且停下。我便为你赐姓。你虽然身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所以就教你姓‘孙’罢。”
　　那石猴听说，满心欢喜，赶忙朝上叩头道谢：“好，好，好！今日方知姓氏。多谢师父，多谢师父！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了姓氏，再乞赐个名字，也好称呼。”
　　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排到你，乃是第十辈之小徒，正当‘悟’字。我法门中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纵是纷纭万象，须知到底成空；虽然空是本相，却须以色显形。悟得色空之理，方能得道成真。正所谓‘鸿蒙初辟原无性，打破顽空须悟空。’我就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
　　那石猴听了更加欢喜，展颜笑道：“好，好，好！就叫孙悟空，就叫孙悟空，从今我也是个有名字的人了！”一边在洞中喜欢雀跃，一边也不忘了再次向祖师磕头致谢。
　　见祖师居然高高兴兴地收了孙悟空，众弟子无不惊愕异常。都说是这祖师心量广大，能容万物，但凡来访道学仙者无不收留，可是这次来的毕竟只是个猴子，难道猴子也能修行，也能得道吗？众人心中无不暗中疑惑不止。
　　更有甚者，祖师不但收了悟空，而且索性连经也不讲了，道也不传了，先命悟空向众师兄施礼问安，又吩咐众弟子，于廊庑之间，给他安排寝处，再引着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礼。
　　众弟子唯唯诺诺，便带着悟空，依次出去。
　　从此以后，悟空便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早晚功课，每日如此，更无些许变化。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不息操作。
　　须菩提祖师也并不拿他当个猴子，也只做一般徒弟一样，叫他随众听法，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可是却没有人知道，那祖师暗地里却时时在观察着悟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在掌握之中。
　　见那悟空虽然只是个猴子，却勤劳异常，不怕辛苦，但凡师兄们布置的任务，无论是扫地锄园，洒扫庭院，还是拾柴烧火，挑水做饭，无不用心用力，仔细完成。不仅如此，就是随便哪个师兄临时支使他做些什么，他也欣然应允，从来没有拒绝之时。
　　祖师又发现，每每后山上山桃成熟之时，他一有空闲，便跑到山上去吃桃子。这倒也没什么，他只是一个猴子，爱吃山果也是自然的。只是他每次吃完，必定会采一些回来，分给众师兄吃。
　　正因他勤勉可爱，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所以众师兄无不喜欢他。
　　有一天早上，众弟子听祖师讲道完毕，都来到洞外休息。洞口不远处正有几棵古松，众弟子便都聚在松阴下说些闲话，忽见悟空在旁边装模作样地坐着，完全不像是一般山间野猴乱闹乱动的样子。众人都觉得有趣，便故意逗他说话。
　　便有师兄问他：“师弟，你来了这么些日子，可学会了哪些道法？”
　　悟空恭恭敬敬地答道：“我来洞中时日尚短，只学会了打扫庭院，砍柴烧火，师兄们又教我进退礼仪，读书识字，不知哪个才算是道法？”
　　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指着悟空笑道：“这些都是凡间的俗事，哪里算是什么道法呢？”
　　悟空却一本正经地疑惑道：“难道师兄们还学了其他道法不成？”
　　众人笑道：“那是当然，我们在这洞中随祖师学了许多年，自然都学会了一些道法。照此下去，离得道成仙也不远了。”
　　悟空听众人一说，顿时眼睛睁得老大。他急忙拉住身边一位身材瘦高、面容古朴的师兄，不住地作揖道：“好师兄，我本来自山野，不知人间事故，以为学的这些就是道法了。只不知师兄都学了些什么，也和小弟说说，叫我也长长见识。”
　　那位瘦高古朴的师兄脸上顿时现出一副骄傲的神色，昂然说道：“我学的乃是‘术’字门中之道法，善能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晓天地造化之妙，能知趋吉避凶之理。”
　　悟空问：“这个道法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师兄得意地笑道：“人生在世，多有困惑之事，多有疑难之病，多有无妄之灾。人力衰微，终难与造化抗衡，故而总爱求神问卜。然而世间所传，多是江湖术士混饭的法子，只能安慰人心，骗些钱财。我所学的与此大不相同，乃是上古圣贤所传，可以窥天地之奥，探命运之奇，又能请得真仙，降得真神，为人解惑答疑，指点迷津。至于驱狐役鬼，呼风唤雨，更是不在话下。所以其用之神，远非世间那些江湖术士可比。”
　　悟空挠头道：“如此说来，果然是好道法。师兄下山之际，单凭这个本领，便可游走天下。不简单！不简单！”
　　接着又问旁边一位身材匀称、面容圆润的师兄：“不知师兄你又学了哪些道法？”
　　那师兄微微点头：“我学的乃是‘流’字门中的道法，但凡儒、道、释三教，旁及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诸家，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我学道多年，善能读经诵咒，念佛朝圣，更兼善解千丝之结，善解百毒之灾。”
　　悟空也跟着点头道：“师兄的这一种道法更是玄妙，单凭这个本领，定能叫众人敬仰，名垂千古。佩服！佩服！”
　　接着又问对面一位矮胖的师兄：“看来祖师所传众弟子各有不同各有不同，不知师兄你又学的是哪一法门？”
　　矮胖的师兄点头道：“你若不说，我倒从没想过。你这一说，似乎我们师兄弟所学真是不大一样。可见祖师道法高深，因材施教，各不相同。我所学的，乃是‘静’字门中之道。”
　　悟空便问：“怎么个‘静’字门中之道？”
　　那师兄道：“人心如水，一动时便有波涛起伏，便有惊涛骇浪。一静时便会水平如镜，可以观照万物。祖师传我‘静’字法门的道法，故而我善能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立或坐，或行或卧，皆可入定。可以休粮辟谷，清静无为，心如止水，一念不生。以方寸观过去未来，以方寸观十方世界，以方寸观无边宇宙。”
　　悟空咋舌道：“既然可以通晓过去未来、大千世界，可见师兄是与神仙不远了。厉害！厉害！”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一声大喝：“你是少见多怪，还没见过更厉害的呢！”
　　悟空急忙回头看时，见身后一位身材魁梧、面色黧黑的师兄正挥起拳来，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悟空忙施礼问道：“不知师兄学的又是哪一门的道法？”
　　那师兄嘿嘿冷笑道：“我学的乃是‘动’字门中之道。善能抡枪使棒，耍刀弄锤，攀弓踏弩，更兼吞吐阴阳，摩脐过气，烧铅炼汞，采阴补阳，故而练就一身神力，能开百石之弓，能扛千斤之鼎，不要说世间罕有敌手，便是天神地鬼，怕也要让我三分。”说罢，伸手向旁边的一块山石上轻轻一拍，顿时火光飞溅，石屑纷飞，伴着一声巨响，那块山石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