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的故事（一）

　　1
同样古老的槐树，同样古老的村庄，同样的风雨沧桑。
　　一切都没有变。
　　变了的是树下的一辈又一辈的人们。
　　当年的如花少女，现在已经是白发老妪，当年的孩童如今也已经是人到中年，儿孙绕膝。
　　圆圆站在这棵古老的槐树下，仰头望着树冠茂密的树叶，嗅着空气中的槐花的清香。
　　她微微闭上眼睛，神思似乎已经悠然神外。
　　小明珏坐在青石板的石桌上拍着手用稚嫩的声音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她忽然抬起头，叫：“妈妈，你看，小燕子。”
　　圆圆侧过头，看着树上的两只交头依颈的小燕子叽叽喳喳的鸣叫，似乎是在应和着明珏的歌声。
　　她笑了，弯腰将女儿抱了起来，说：“明珏，看，小燕子唱歌呢！”
　　明珏侧头看着那对黑白分明的燕子，奇怪的问：“妈妈，燕子是黑色的，为什么说是小燕子，穿花衣……？”
　　圆圆不由的愣了一下，这首“小燕子”她小时候也唱过，传至今日女儿的口中唱的时候，她也未曾想起来对这首歌提出质疑，没想到小小的女儿会这么问。
　　她看着那对穿着黑衣的燕子，不由的笑了，说：“那是因为天太热了，小燕子把花衣服脱了。”
　　明珏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似信非信的看着燕子，又看着妈妈，问：“可是，春天的时候，小燕子也是穿着黑颜色的衣服，没看见小燕子穿花衣服呀！”
　　圆圆有些狼狈的看着女儿，又看着已经飞起来的燕子，也有些茫然，忍不住笑着，说：“额，大概是小燕子不想让人看见它的花衣服，所以把花衣服藏起来了，跟明珏一样，怕人把花衣服弄脏了。”
　　小明珏恍然大悟，用力点头，说：“是啊，小燕子一定是怕有人把花衣服弄脏了，所以不敢穿出来给人看。”
　　圆圆含着笑点头，称赞说：“明珏真聪明。”
　　明珏得到妈妈的赞赏，大为兴奋，从妈妈的怀里挣扎着跳下来，拍着手继续唱：“小燕子，穿花衣……妈妈，我也要穿花衣服。”
　　圆圆看着女儿身上的小裙子，笑：“明珏，你的裙子不是花的吗？”
　　明珏摇头说：“我要把花衣服藏起来，怕弄脏了，你也给我做小燕子那样的黑衣服，就不怕弄脏了，好不好。”
　　圆圆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决不能跟孩子撒谎，跟孩子说谎话的后果就是，一个谎话的后面必须有很多歌谎话去圆谎。
　　圆圆抱着女儿，坐在青石桌前的石凳上，给女儿弹去身上的尘土，娓娓说道：“明珏真乖，小燕子不穿花衣服，是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衣服给它换，所以才一直穿着黑衣服，就跟妈妈小时候一样，没有新衣服。”
　　明珏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的问：“妈妈，你小时候没有新衣服穿吗？外婆不给你买新衣服吗？”
　　圆圆微笑了，一如小时候奶奶给她讲故事一样，娓娓的给女儿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小的时候，圆圆最大的心愿就是跟着奶奶去城里姑妈家小住。
　　姑妈住在城里。
　　姑妈不止是老万家出的唯一的城里人，也是古老的村子里出的唯一的城里人，这一点，让奶奶很自豪。
　　每次，奶奶进城的时候，都会对站在村口大槐树的人们大声的打招呼，说：“你们聊，我走了。”
　　便会有人咋着嘴唇，问：“万大婶，又进城去啊？”
　　“是啊！”奶奶牵着圆圆的手，带着无奈的笑，说：“她姑妈有托人带口信，说让我进城去，哎……没办法，真不想去。”
　　村人立刻羡慕的说：“婶子，你不想去，让我去，我也进城看看西洋景。”
　　奶奶爽朗的笑了，说：“好，你去。”
　　有人看着圆圆，说：“又带圆圆去城里？”
　　奶奶挽着圆圆的小手，说：“是啊，这孩子跟我习惯了，一步都不离开我，放家里没人看着，我带着放心。”
　　大伯母正巧走过，接口说了一句：“是啊，看着圆圆就跟奶奶亲，圆圆是奶奶的亲孙女。”
　　每个人都听出大伯母的不满。
　　奶奶沉下脸，骂道：“放屁，那个孙子都是我的亲孙子，难道你生的就不是我的亲孙子！”
　　一句话噎的大伯母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讪讪的走开了。
　　奶奶牵着圆圆的小手说：“圆圆乖，咱们走。”
　　前去不远就是公路，有通往城里的大客车，每次，圆圆都是和奶奶在这里等车，坐上大客车来到城里。
　　　
　　圆圆很喜欢城里的街道，也很喜欢城里商店那五彩缤纷的商品，那些货物是在乡下看不到的。
　　圆圆更喜欢表姐穿的很漂亮的衣服。
　　圆圆最喜欢的是姑妈做的饭菜。姑妈做的饭菜很香，比妈妈做的淡而无味的饭菜香多了，而且顿顿有肉。
　　圆圆在家很少吃到肉。尽管，妈妈说：“下次，妈妈一定买肉回来。”可是，等到圆圆都不相信妈妈的话的时候，肉也没有买回了。
　　当然，圆圆只是她的小名。
　　圆圆的大名叫“万团圆。”只不过，在圆圆上学前，“万团圆”三个字只是出现在户口本上的一个名字，圆圆只知道自己叫“圆圆”。
　　又大又圆的月亮。
　　奶奶说：“我们圆圆生的日子好，八月十五团圆节，好日子。”奶奶还说：“那一晚的月亮是我们圆圆给叫出来的，不然，就看不见月亮了。”奶奶说，圆圆出生的那一天，本来是阴天，大家都说，今年看不见中秋的月亮了。可是，晚上九点的时候，随着圆圆的一声啼哭，又圆又亮的月亮冲破层层的阴云，悬挂在了半空之中，霎时间，满地精华。
　　奶奶说：“我家圆圆是月亮娘娘送来的，是个有福的孩子。”
　　这一年，远在边关当兵的爸爸因为有了圆圆而回家过年了。爸爸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家过过年了。奶奶是喜上眉梢，说：“我就说，我们圆圆是个有福的，没说错吧，你们看，咱家终于团团圆圆的在一起了。”
　　圆圆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有五个孙子孙女，只有圆圆是跟着奶奶睡，只有圆圆跟奶奶吃的是一样的白面精粉，其余的人都吃的是一样的粗粮黑面。为此，堂哥堂姐没有少提意见，说奶奶偏心。奶奶说：“胡说，奶奶都一样疼，谁也不偏心。这不是妹妹小，我看着放心，你们小的时候，我也是一样的疼。”圆圆笑了，圆圆都感觉到了奶奶的偏心，奶奶居然说，不偏心。堂哥嘴快，说：“月月还小啊，奶奶咋就不疼月月。”月月是圆圆的妹妹，比圆圆小两岁。奶奶语塞了，骂堂哥说：“小兔崽了，敢顶我的话，小心我告诉你老子收拾你。”堂哥怕大伯，不敢说了，可是，心里是不服的。
　　为了奶奶的偏心，大伯母的心里也不平衡，大伯母说：“妈，你下次再进城，带球球和囡囡也去啊，让这两孩子也见见世面。”球球和囡囡是堂哥和堂姐的名字，都是奶奶给取的。奶奶说：“不行，你大姐家就那么大点地方，去人多了住不下。再说了，孩子太多，我看不过来。”奶奶显然没有理会过来大伯母的意思。
　　大伯母无奈了，只好挑明了说：“你就带球球一个人去好了，圆圆去了很多次了，少去一趟也没什么，就让球球也去城里见见世面。”
　　奶奶终于明白了大伯母的话里含义了。
　　奶奶瞪着大伯母说：“这么着，我去城里带不带谁你说了算啊，是不是，我把圆圆留下来你给看啊，我把孩子都带走了，你躲清闲啊。你想得美，呸……”奶奶是真生气了，奶奶指着大伯母起的浑身乱颤。
　　大伯急了，大伯把大伯母狠狠地揍了一顿。奶奶这消了气，满意的带着圆圆进城了。
　　奶奶是家里的至尊，奶奶的话向来都是雷厉风行，没有人敢违抗，大伯母想左右奶奶的思想，奶奶有自己的办法让她后果自负。
　　姑妈有三个孩了，两个表哥都比圆圆大得多，他们不屑于和圆圆玩，他们觉得圆圆是个小女孩，太娇气了，带着她出去玩不带劲。表姐比圆圆大两岁，表姐也不喜欢圆圆，甚至是有些仇视圆圆。因为圆圆来了，就要占她的床，而且，每次吵架，奶奶总是偏心的护着圆圆，姑妈也骂表姐，说：“妹妹小，你就不知道让这妹妹。你怎么当姐姐。”
　　奶奶对姑妈护着圆圆的做法很满意，奶奶毫不掩饰自己偏心圆圆的行为。
　　奶奶就是说“我就喜欢我们圆圆，你们谁也别欺负我的圆圆。”
　　圆圆看着表姐的漂亮的衣服，心里很羡慕。圆圆觉得自己的衣服很丑，就这，也是圆圆最好的衣服了。
　　姑妈把表姐穿不上的衣服找了出来给圆圆穿。圆圆穿着表姐的旧衣服可高兴了，她觉得这衣服很漂亮。
　　奶奶沉着脸，说：“我们圆圆不是讨饭的，我们不捡破烂。”奶奶说着，拉过圆圆，说：“来，圆圆乖，把衣服脱了，咱不穿这些。”圆圆满心的委屈，她的眼眶里的泪珠乱转，无奈的脱了衣服。
　　第二天，姑妈带着圆圆在商店里，给圆圆买了漂亮的衣服回来。圆圆穿着崭新漂亮的新衣服可高兴了，她搂着姑妈的脖子说：“姑妈，你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
　　奶奶很满意姑妈的做法，说：“我们圆圆长得漂亮，穿上这衣服，比城里的孩子更像城里人。”姑妈随声附和着，说：“就是，我们圆圆就是漂亮，比城里孩子都漂亮。”圆圆不知道，这是姑妈讨好奶奶的言辞，圆圆信以为真了，圆圆说：“姑妈，以后我就是城里人了，是吗？”姑妈说：“当然，我们圆圆就是城里人。”
　　那个时候，城里人在圆圆的眼里是那样的神圣，那样的高不可攀，圆圆做梦都想和表姐一样，穿漂亮的衣服，吃着香喷喷的带肉的饭菜，做城里人。
　　表姐很生气，很生气，因为，给圆圆买衣服的钱是准备给表姐买衣服的钱，姑妈为了不让奶奶生气，给圆圆买了新衣服，就没有多余的钱给表姐买新衣服了。
　　姑妈有三个孩子，她和姑父的工资也只是仅仅只够温饱而已。
　　表姐看着圆圆的新衣服，心里别提有多难过，表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姑妈背地里哄表姐，说：“妹妹小，你让着妹妹，下个月，我一定给你买新衣服。下个月，妹妹就走了。”表姐哭着说：“妈妈，你让圆圆回去，以后都不要来咱家了。”姑妈沉下脸说：“胡说，你怎么这么说妹妹。”
　　晚上，表姐赌气不吃饭，奶奶说：“小孩子哪来的这么大的气性，都是你这当妈的惯得，一点都不招人疼。”姑妈只是赔笑，说：“妈，你说的是，是我平时太忙了，顾不上孩子。”
　　圆圆看着姑妈，圆圆觉得姑妈笑的很不好看。
　　晚上，表姐哭着不让圆圆跟自己睡一张床。姑妈终于忍无可忍，姑妈狠狠地把表姐打了一顿。奶奶气的抱着表姐骂姑妈，说：“你打孩子干吗，你小时候我打你了吗？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赶我走是不是，你赶我走，你明着说，不用拿孩子说事。哼，你不用忙，我明天就走，不用你赶。”
　　姑妈又气又急，只是给奶奶赔不是。
　　大表哥拉着圆圆躲在房间里，大表哥说：“圆圆，你知道吗，妈妈为什么打妹妹？”圆圆摇头说：“我不知道？”大表哥说：“是因为你。你的新衣服是妈妈准备给妹妹买新衣服的钱买的。现在，给你买了新衣服，就不能给妹妹买了，妹妹当然生气了。”
　　圆圆看着大表哥，大表哥郑重的点着头，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二表哥也附和的说：“是真的。”
　　圆圆低下头了，圆圆听见表姐在房里哭的很伤心。圆圆忽然很难过，圆圆第一次知道了，难过很不好受。
　　第二天，圆圆把新衣服脱下来，放在表姐的床上，说：“姐姐，我把新衣服还给你，我不要了，我穿我的衣服就好了。”表姐把新衣服扔到了床下。哭着说：“你走，你走，你以后都不要来我家了。”
　　圆圆跟奶奶说：“奶奶，咱们回家。”圆圆是悄悄对奶奶说的，是躲在奶奶的怀里说的，说的声音很小。
　　小小的圆圆有一种屈辱感，这一刻，她深切的感受到城里孩子和乡下孩子的区别。
　　奶奶说：“回家，现在就走，以后，不让我们圆圆受委屈了，圆圆争气，以后也做个城里人。做了城里人，就不用看人脸色了。”圆圆很迷惑，圆圆还弄不明白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分，更不明白这种巨大的区分是怎么来的？
　　奶奶带着圆圆没有给姑妈说一声就走了。
　　圆圆把新衣服放在表姐的床上，没有带走，她觉得，这应该是属于表姐的新衣服，她不应该要。
　　奶奶看着圆圆，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