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故事（四）

　　　圆圆吐着舌头，咬牙问：“奶奶，后来呢，爷爷被你诅咒死了吗？奶奶……你……？”
　　　奶奶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带着无比怨恨的口气，说：“过去人常说，咒一咒旺十年，这个死老头子，这一旺旺了二十年，把我都熬成了老太婆了，还怎么重新生活，只能替他看着他的几个孩子，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被这个死老头子毁了，哎，是前世欠了他的了。”
　　　奶奶说的咬牙切齿，可是，圆圆却看见奶奶脸上的微笑，她看不出奶奶脸上丝毫的怨恨和无奈。
　　　奶奶有三个孩子，圆圆的姑妈，圆圆的大伯，还有圆圆的父亲。
　　　圆圆听奶奶说过，在她的父亲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就不在了。爷爷是生病而死的，是在这棵古老的槐树下，在奶奶的怀里含笑而逝的，奶奶常说：“死老头子死了就死了，居然让我带着孩子改嫁，说，这一辈子，他知足了。”奶奶叹了口气：“这时死老头子将了我一军，死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控制了我，死了还让我给他拼死拼活的养孩子，这是把我栓在他们老万家了，死了，也要埋在老万家的祖坟里的。”
　　　圆圆吐着舌头问：“奶奶，咱们老万家的祖坟在哪里？”
　　　据圆圆所知，爷爷是孤身一人流浪到这个小村庄，在老马家落脚的，死了就埋在村里的墓地里，哪里有祖坟啊？
　　　奶奶拍着圆圆的脑袋笑斥：“傻丫头，你爷爷的坟就是咱们老万家的祖坟。”
　　　圆圆似有所悟，一脸恍然：“奶奶，你是说，您死了以后，要跟爷爷埋在一起吗？”
　　　天真的圆圆还不知道忌讳说“死”字，直接就冲口而出。
　　　正巧，大伯从她们身边走过，忙呵斥圆圆：“圆圆，瞎说什么呢，奶奶还要长命百岁呢，可不许胡说。”
　　　圆圆满脸通红，吐着舌头，看着奶奶，扭着身子叫：“奶奶……”
　　　奶奶瞪着大伯，呵斥说：“去去去，你一边去，吓着我的圆圆了。我的圆圆说的没错，我死了，就是要跟死老头埋在一起，你给我记住了，要是忘了，我死了都不饶你。”
　　　大伯无奈的笑：“是是是，妈，我记住了。”大伯顿了一下，又说：“妈，你还精神着呢，还要活个几十年呢，”
　　　奶奶笑着说：“当然，我还要看着我们圆圆长大了嫁人，给我们圆圆看小娃娃呢。”
　　　一句话说的圆圆满脸通红，跳了起来，跺脚叫：“奶奶……”转身跑了。
　　　大伯和奶奶看着圆圆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奶奶还真有先见，在很久之后，奶奶终于看见圆圆在爆竹声中，从这棵见证了圆圆成长的古老的槐树下出嫁，离开这这个留着圆圆成长的足迹的村庄。
　　　在后来，奶奶看见了圆圆的女儿，一个跟圆圆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同样，奶奶坐在这棵古老的，同样郁郁葱葱的老槐树下，抚摸着圆圆怀里的小女孩，微微颤颤的讲述着她的故事。
　　　姑妈一边给奶奶梳着稀疏的白头发，一边笑：“ 妈，你的故事我们会给你传下去的。”
　　　奶奶眯着眼睛，指着那个青石板的石桌，说：“你呀，当时就是躺在这里，大家都围着看，我第一眼看见你，你就不哭了，看着我笑，我当时就想，这个孩子跟我有缘。”
　　　姑妈微笑着说：“那是当然，咱俩是娘俩，是有母女缘分的，我自然会一眼就认出我妈的。”
　　　奶奶笑呵呵的，拉着同样是老太婆的姑妈已经干枯的手，说：“是啊，你就是我亲生的女儿。”
　　　圆圆的姑妈是奶奶捡的，这个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姑妈也知道，可是，姑妈不在乎，给你说，奶奶就是她的亲娘，唯一的妈。
　　　很久之前，同样是这棵古老的槐树下，已经是“老万头家的”的奶奶，提着篮子给在地里种地的老万头送饭回来，看见大槐树下围着的人群议论着。
　　　好奇的奶奶从人群里挤了进去，于是，奶奶看见了青石板桌上的姑妈。
　　　当时的姑妈还是个躺在襁褓里的婴儿，正蹬着小脚“呀呀”的哭泣。
　　　周围的人在议论，在指点，甚至是在嬉笑。
　　　马老太太一直摇头叹息，说：“造孽，作孽啊！可怜的孩子。”
　　　奶奶问：“怎么回事？”
　　　马老太太说：“一个讨饭的女人，把孩子往这一放就走了，说，有好心的人给孩子一条活路，说孩子跟着她会饿死的。”老太太叹息了一声：“哎，这个世道，可怜的孩子。”
　　　奶奶说，姑妈一直哭，似乎，姑妈已经知道了她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抛弃了，她用她的哭声表示抗议。
　　　奶奶还说，她当时眼圈就红了，奶奶是乞讨出身，她知道讨饭者的凄凉和无奈，她走过去，抱起一直哭泣的姑妈。
　　　说来也真奇怪，奶奶刚抱起哭泣的姑妈，姑妈立刻就不哭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奶奶，居然“咯咯”的笑了。
　　　奶奶忍不住笑了。
　　　旁边的人也笑了。
　　　马老太太微颤颤的说：“她万婶子，这孩子跟你有缘发，你抱回去吧，救人一命也是好的。”
　　　奶奶有些迟疑的犹豫不决，忍不住看看自己已经鼓起的肚子，迟疑的说：“这……我们养不起啊！”
　　　奶奶说的是实话，他们马上就要有了自己的孩子，家里要添人口了，眼看家里已经家徒四壁，就要断炊，还拿什么养活这个孩子。
　　　马老太太叹息着，说：“她万婶子，你放心，有我在，饿不着你们一家人，这个孩子也吃不了多少，我从自己嘴里省省也就出来了。”老太太又叹息了一声：“女孩子好啊，长大了跟当娘的贴心，就算是你生了孩儿，跟孩子也是个伴。”
　　　奶奶低头看看怀里的小女孩。
　　　小女孩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奶奶，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命运的审判。
　　　奶奶的心里发颤，她的手臂微微的颤抖，她狠不下心把这样一个小东西重新放在青石板上。
　　　终于，奶奶一跺脚，说：“罢了，我省出一口，也有她吃的。”
　　　就这样，奶奶做主，在没有征得老万头的同意的情况下，把尚在襁褓中的姑妈抱回了家。
　　　晚上，老万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奶奶在厨房给他做饭，孩子就放在炕上，很乖巧的沉睡着。。
　　　老万头看着炕上襁褓中的孩子，下意识的回头看看奶奶的挺着的大肚子，当他看见奶奶的大肚子的时候，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诧异的问：“这个孩子……哪里来的？”
　　　奶奶一边给老万头下面条，一边笑嘻嘻的回答：“她是我们的女儿。”
　　　老万头“哦”了一声，探着头看看沉睡中姑妈，还是问了一句：“哪里来的？”
　　　“捡的。”奶奶干脆利落的回答。
　　　老万头又“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奶奶有些不高兴的把正在盛饭的瓷碗“啪”的一声放在灶台上，大声问：“你不愿意，那好，我抱出去喂狗。”
　　　说着，果然爬上炕要抱沉睡中姑妈。
　　　老万头吓坏了，慌忙拦腰抱住奶奶，说：“你干嘛，一个孩子，是能喂狗的吗？你……疯了。”
　　　奶奶回头瞪着他，说：“你不是不愿意吗？你不愿意，留着她干嘛？”
　　　老万头跺脚说：“我没有说我不愿意，你高兴就好，你愿意就好，我是怕你累着，你马上就要生孩子了，看两个孩子，你太辛苦，怕照看不过来。”
　　　“我不怕。”奶奶干脆的说：“就是你要多养一张嘴了。”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成亲以来的第一次温和的笑脸。
　　　老万头却不解风情的没有看见，他看着孩子，说：“没事，我少吃一口，也饿不着孩子。哎，我们总不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没人要吧！”
　　　奶奶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憨憨的老万头，她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笑，麻利的溜下炕，说：“我给你盛面。”
　　　当老万头端着一大碗的面条的时候，看看炕上的孩子，又看看奶奶的大肚子，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把碗里的面条挑起来放在奶奶的碗里，自己给自己只剩下小半碗的面里盛了满满的一碗面汤，从挂在半空中的竹篮子里取出一个黑黝黝的窝头，一块一块的掰碎了放在面汤里。
　　　奶奶又把自己碗里的面挑给老万头，说：“你要干活，你吃吧！”
　　　老万头伸手把奶奶的手拦住，说：“你吃吧，你就要生了，要有力气。”老万头至今还记得奶奶的好饭量，记得奶奶好像是永远饿着一般。
　　　这是个灾荒的年代，地里已经三年没有收成一粒粮食了，已经到了食儿卖女的地步，每个人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每个人都知道每一根面条就是一条人命。
　　　奶奶不再坚持，默默的吃饭，默默的洗碗。
　　　老万头在灯下抱着已经醒来的姑妈，摇着 晃着，哄着，说：“你给她吃了没有？”
　　　奶奶一边洗碗，一边说：“我给留着一根面条，等一下我嚼碎了喂她。”
　　　老万头把孩子塞进奶奶的怀里，从奶奶手中接过正在洗的碗，说：“你喂孩子。”
　　　奶奶抱着孩子，坐在炕沿边，轻轻的把面条仔细的嚼碎了，嘴对着孩子的嘴，小心的喂给孩子。
　　　姑妈贪婪的吸允着奶奶的嘴唇，仿佛是吸允着母亲的乳房，吸允着母亲用鲜血化成的奶水一般。
　　　老万头在昏黄的灯下洗完碗，扫地，然后，蹲在墙角抽着旱烟。
　　　烟嘴的火星在昏暗的墙角一闪一闪的，仿佛是天边闪烁的星光。
　　　奶奶轻轻拍打沉睡的孩子，轻声说：“你出去抽烟吧，小心呛着孩子。”
　　　老万头醒悟的“哦”了一声，慌忙把旱烟袋在脚后跟上掸了掸，熄灭了旱烟，又用力的把屋子的旱烟扇出屋子，说：“以后我不抽烟了。”
　　　果然，从那个时候开始，奶奶再也没有见过老万头抽旱烟了。
　　　直至老万头临死前，奶奶在墙上取下旱烟枪，递给老万头，说：“死老头，抽一口吧！”
　　　老万头眯着眼睛，微微摇头：“不抽了，别呛着你。”
　　　老万头一直知道，奶奶最怕旱烟味的，所以，他至死都没有再抽一口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