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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谷(十四)

作品名称:米谷      作者:王祥夫      发布时间:2013-12-18 18:46:14      字数:5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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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就要过年了。
  饭店老板来敲米谷的门了,他说快过年了,他来看看小年轻,顺便当然也看看米谷。饭店老板的后边跟着饭店里的两个服务员,穿着肮脏的白围裙。他们给米谷端来了一些吃的,一袋子馒头,一袋子花卷儿,一碗扒肉条儿,一碗鱼,一碗炖牛肉,还有二十多个鸡蛋,还有五束挂面,这些东西一放到米谷的小桌子上就显得更多了。这些东西让米谷既兴奋又糊涂。饭店老板让那两个服务员把东西放下,然后就打发他们回去了。米谷不知道饭店老板是什么意思,她刚刚又睡了一觉,她现在还是虚弱得了不得,整天恍恍惚惚,从医院出来她整天都是这个样子,像是睡着了,人却是醒着,像是醒来了,却又迷迷糊糊。小年轻也是这样,但他比米谷虚弱得更厉害。从医院出来,她和小年轻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躺在床上,而且身体越来越虚弱。小年轻更多的时间里是在昏睡。小年轻躺在床上显得很小,身上被那条旧军被一盖人就好像更小了,别人是两条腿,被子会被撑起来,小年轻现在是一条腿,被子只被撑起窄窄的一条儿。
  “这是我拿给你和小年轻的肉条儿。”饭店老板用手碰碰那碗肉条儿。
  “我看到了。”米谷在床上说。
  “这是我拿给你和小年轻的鱼。”饭店老板用手碰碰那碗黑乎乎的鱼。
  “我看到了。”米谷在床上说。
  “这是我拿给你和小年轻的炖牛肉。”饭店老板又用手碰碰那碗油光光的炖牛肉。
  “我看到了。”米谷在床上说。
  “还有馒头花卷儿和挂面鸡蛋。”饭店老板说小年轻醒来你就给他热热吃了吧。
  “我们怎么能白白要你这么多东西?”米谷在床上说。
  “快过年了。”饭店老板说。
  这时候饭店老板看到墙上贴的那张“寻人启事”了,这张“寻人启事”早已被苍蝇屎糊满了,已经看不清上边的内容了。饭店老板站起来,用手摸了一下墙上的这张纸,说时间过得真是快,这都几年了,还是我给印的吧,印了整整一千张,这一千张说不定都贴到北京和上海去了,说不定哪天福官就回来了。为了你儿子福官,我整整给你印了一千张这东西。但过不久,也许就会有人给我贴“寻人启事”了。
  米谷不知道饭店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想想,说:“我们怎么能要你这么多东西?”
  米谷想坐起来,但只要一动她就头晕,她又说:“我要是收下这些东西,我和小年轻欠你的就更多了。”
  饭店老板摇摇头说:“话不能这么说,谁又能想到你们一下子就把那么大一瓶子酒喝了?而且你们还是空肚子喝酒,你们是不是真把那一大瓶子酒都喝了?还剩多少?”
  米谷点点头,又想起那天喝酒的情形了,她已经想过好几百遍了:“我们还吃了一袋榨菜。”
  饭店老板又摇摇头,说:“喝那么多酒光吃一袋榨菜怎么行?你们应该就点儿别的。”
  米谷说那是有钱人的事,有钱人喝酒才就东西。
  “这几天,医院里像你和小年轻这样的病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了。”饭店老板说。
  “越来越多了,那是因为快过年了。”米谷说。
  “他们也是总是睡,总是醒不来。”饭店老板说。
  “他们也是睡了又睡,那就睡吧。”米谷对饭店老板说。
  “他们的眼睛跟你一样,看东西都模模糊糊。”饭店老板又说。
  “他们看东西也模模糊糊?你说他们看东西也模模糊糊?”米谷在床上看着饭店老板。
  “他们和你们一样看东西也模模糊糊。”饭店老板对米谷说。
  “你怎么知道我看东西模模糊糊?是不是你的酒有问题?”米谷把心底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小年轻的爹娘说过假酒的事,说年底下不少人都喝了假酒,不少人都住了医院,不少人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别这么说好不好?”饭店老板说所以我才来看你和小年轻,所以我才给你和小年轻拿了这么多好吃的。
  “你的酒有问题你还卖给小年轻喝?”米谷指指身旁,说你看看小年轻还在睡,你要让他睡到什么时候?
  “谁让你们一下子就把那么多酒喝了?”饭店老板对米谷说从他饭店里买的酒保证不会有问题,他不过只在酒里兑了一点点东西,那可是祖传的好东西。不会把人喝坏的,以前你们也喝,怎么就没有事?
  “兑那么点儿东西只不过为了让酒好喝一点儿。”饭店老板对米谷说。
  “你把小年轻喝坏了!”米谷说。
  “谁让你们喝那么多?”饭店老板说你们以前怎么没有喝坏?你想想?你好好儿想想?
  米谷的脑子好像是一下子就变得好使了,米谷说还有别的人,他们是不是喝了你的酒也睡个没完没了?他们是不是现在还有人在医院里躺着?他们是不是也是喝酒喝坏了?
  “我来不是听你说这话的。”饭店老板站了起来,说他来是想把剩下的酒收回去,剩下多少他会把酒钱再退回去。既然小年轻和米谷把那一大塑料瓶子的酒都喝光了,那么,就算了吧,就不收了。这些吃的,你们就把它们吃了吧,就算我请你们吃了一顿饭,快过年了。
  饭店老板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对米谷说:“要是有人问你是在什么地方买的酒,你别说是在我的饭店买的好不好?”
  米谷想坐起来,她对饭店老板说:“你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你是怕人们知道。”
  饭店老板就笑了起来,说做见不得人的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是他一个,米谷你也算一个,你做的事能见人?你说你做的事能见人?我看最最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你做的事。
  “你要是不想让人们知道你的事我一般是不会对别人说的。”
  米谷不说话了,眼泪在米谷的眼里打转了。
  “要是有人来问你是在什么地方买的酒……”
  米谷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会说是在我的饭店里买的?”饭店老板又对米谷说。
  米谷不说话了。
  “米谷你是个聪明人。”饭店老板又说。
  “我喜欢聪明人,所以我还会来看你和小年轻。”饭店老板从米谷家走出去了。
  “我把东西给你们拿来了,你们就好好儿过一个年吧。”饭店老板在外边说。
  米谷又躺在那里迷糊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有人从外边进来了,是改花,改花从乡下进城后就一直住在米谷这里,她替米谷看着长头和狗屎,因为米谷这边的屋子小,改花带着长头狗屎住在小年轻的爹娘那边,那边还有两间破房子。改花现在也能帮着分分垃圾了,把各种破烂分成一堆一堆。改花的手现在已经不像个手,手上都是血口子。改花一手牵着狗屎,一手牵着长头从外头进来了,长头和狗屎手里各拿着一根冰糖胡芦,是面肥给的。米谷问改花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了,那个人是不是饭店老板?改花大吃了一惊,看着米谷,说那个人怎么会不是饭店老板?他带来的东西在这里放着呢。米谷问改花是不是有丸子?改花说是。米谷问是不是有肉条儿?改花说是。米谷问是不是有鸡蛋?改花说是。米谷问是不是还有花卷儿和馒头?改花说是。米谷问是不是还有鱼?改花说是。米谷问是不是还有挂面?改花
  看了看,说是。
  “我是怎么啦?”米谷摸摸自己的脑门儿说。
  还没等改花再说什么,米谷已经又睡了过去。
  这一年的春节,这个小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最大的事情就是许许多多的人都喝到了假酒,这都是些没有钱的人,这都是些想靠酒忘掉那些不高兴的事的人,年前年后城里的医院里都住满了因为喝了假酒而昏睡不醒的人,而且有的人睡着了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眼。饭店老板现在人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公安局的人给他的饭店门上贴了封条,并且在他饭店后边的屋里也发现了好几大缸假酒。那是些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小年轻一直在昏睡,中间醒来过,醒过来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又去了另一个世界,小年轻睡了一个星期,小年轻睡了八天,小年轻又睡了十天,小年轻睡了十五天了,小年轻现在睡得像个死人,或者说他睡得和死人一样。远远近近的人们都知道小年轻真是个苦命人,刚刚锯掉一条腿又碰上了这种事。小年轻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米谷说小年轻可不能再睡了,他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睡过,再睡就真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其实不用小年轻的驼背爹娘说,有人已经找上了门,是医院里的那个年轻大夫,把小年轻的情况对领导汇报了,因为假酒的事情已经惊动了省里,省里拨了专款给假酒受害者,而且这个小城已经组织了假酒事件调查组,调查所有喝过假酒和卖过假酒的人,只要医院找到一个人就可以申请到一个人的医疗费。便有人开来了车,把小年轻又拉进了医院。他们把小年轻送进了医院还不行,还把小年轻推来推去做了各种检查,还拍了片子,还照了脑子的片子。医院很快就对米谷说小年轻的病情已经不属于假酒案受害者,他是并发性脑水肿而且还有出血,要住院治疗就必须自己花钱,否则,命也怕难保了。
  米谷的身子还很虚弱,但她已经能慢慢走动了,虽然动一动就满身是汗。
  米谷去问那个大夫:“什么是脑水肿?”
  那个大夫用手指指米谷的脑袋,说:“就是这里边有水了。”
  米谷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会是酒吧?”
  大夫就笑了起来:“怎么会是酒?”
  米谷问大夫怎么办?“会不会要命?”
  大夫说当然会要命,问题是小年轻的脑子里同时还出血,办法就是“把脑袋马上锯开。”
  大夫把自己的一只手立起来放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动了动:“咯吱,咯吱,马上锯开。”
  米谷大吃了一惊,站在那里马上就哭了起来:“小年轻他怎么这么倒霉?他丢了孩子不行还让车给撞了,他让车给撞了不行还让人打了,他让人打断了一条腿不行他还又喝了黑心饭店老板的假酒,他腿断了不行他脑子又要开刀了,小年轻他不能再卖羊肉串还不行他连命也快没了,小年轻要是没了再也没有人夸我像日本人啦,福官回来也找不到爹啦,杀千刀万刀的刘奎啊……”
  “别哭了。”大夫对米谷说你再哭也没用。
  米谷不哭了,她身子实在是太虚弱了,她把眼泪抹到手上。
  “我不能没了小年轻,要是没了他福官回来就看不到爹了。”
  “谁是福官?”大夫问米谷。
  米谷就再次哭了起来。
  “福官是她的儿子,是我们的孙子。”
  小年轻的爹娘在一边替米谷说,他们也顾不得驼不驼背了,他们也已经有些日子不拣破烂儿了,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们也准备过年了,从来到医院的那时候起,他们就一直直着身子和大夫说话,接下来,他们还和大夫商量救小年轻命的事,但他们马上都吃了一惊,马上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了话,这一回是小年轻的驼背娘在那里“哈哈哈哈”拍着手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远远听着像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但是小年轻的娘把大夫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米谷也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大夫说:“这种手术最少也得一万。”
  米谷在一旁“啊呀”了一声。
  这个大夫说:“让我想想,也许一万都不够。”
  这一回,米谷张着嘴,“啊呀”不出来了。
  这个大夫又说:“而且还要花钱从北京往这请大夫。”
  米谷的两眼已经发直了。
  这个大夫最后想了想,说:“所以我看最少也得花一万五。”
  米谷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改花把米谷从医院里扶回了家,一路上许多人都认识米谷,有人马上过来问米谷怎么了?怎么会哭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小年轻已经死了?米谷的眼里就又掉出了眼泪。她很虚弱地站在那里说小年轻死了倒好了,问题是他还活着,米谷站在那里对着那些人数说小年轻受的苦,摩托车让撞了,腿让打断了,喝酒又喝上了假酒,最最倒霉的是还把一个儿子丢了,现在又要在脑袋上开刀,不开刀就会没命了,开刀一下子就要一万五千块钱,一万五又不是一百五。米谷说小年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最最可怜的要数福官,他要是回来怎么办?连个爹也没有了。人们都知道福官的事,人们也都知道小年轻的事,人们对米谷说好好儿活吧,活着还有罪受,要是死了连罪都受不成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死了就更可怜了。这时有人在一旁插了话:你们生福官是造孽,你们生下长头和狗屎同样也是造孽,你们就不该生他们!你们活着就是造孽!米谷忽然不哭了,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那说话的人,她说自己要到小饭店后边的那河边对着河诉诉自己的苦,让河水把自己的苦告诉更多的人。那个人又说话了,说那是明年春天的事了,现在河冻得死死的你去对谁说?所以,你起码要活到明年再说,好好活下去再说。
  “这是五十块钱,你拿着吧!”那个人给了米谷五十块钱。
  另外的人就都散了,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这几天,人们都很忙。
  改花把米谷搀起来,慢慢慢慢扶回了家。
  47
  米谷在床上眼睁睁地整整躺了半天,然后才坐起来和改花说话。
  米谷抹着眼泪对改花说:“唉,我真不想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改花说:“米谷姐你别这么说!”
  米谷对改花说:“我活着就是造孽,死又死不了,我死了长头和狗屎就没娘了。”
  改花说:“那个人是胡说,别听他的。”
  米谷对改花说:“那是个好人,你把长头和狗屎看好。”
  改花说:“我会跟他们玩儿。”
  米谷说:“这几天我也许连黑夜都回不来。”
  改花吓了一跳,问米谷:“你去做啥?”
  米谷把改花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我先问你一个人怕不怕?”
  改花说:“不怕。”改花说这儿比村里亮多啦,到处是灯,用不着灯的地方也是灯。
  “不怕就好。”米谷说。
  “米谷姐你去做什么?”改花问米谷。
  “我去挣钱。”米谷说。
  米谷对改花说我要挣钱去了,有了钱小年轻就有了命,福官回来还有个爹,没了钱小年轻就没了命,福官回来就不会有爹了。米谷要改花记住,到了黑夜一定要把门从里边插好,无论是什么人敲门都不要开,就是警察来了也不要开!
  改花看着米谷,米谷眼里的眼泪出来了。
  “我记住了。”改花说。
  “记住就好。”米谷说。
  “米谷姐你走得动路?”改花说。
  “走不动也得走,要不小年轻就没命了。”米谷说。说她该给小年轻挣钱去了。
  “不是挣钱,是挣命,把命挣回来,把小年轻的命挣回来!”米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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