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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谷(四)

作品名称:米谷      作者:王祥夫      发布时间:2013-12-05 17:11:07      字数:5726

  6
  
米谷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人们看着米谷的肚子大没感到吃惊,感到吃惊的是米谷自己。米谷担心怎么回去和家里人交待。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长途站一带更加热闹了,那天中午,米谷听到了蚂蚱叫,“蝈蝈蝈、蝈蝈蝈蝈”叫得很欢。米谷跑到街口去看,是个乡下人,挑了一挑碧绿的蝈蝈在那里卖。
  米谷买了一只蝈蝈拿在手里看。
  “米谷!”有人喊她了。
  长途汽车站一带太乱,米谷没看见喊她的人,只听见这个人还在喊。
  “米谷!米谷!”
  米谷还是没看见人,米谷急了。那个人还在喊:“米谷!米谷!米谷!”
  米谷这下子看见了,是村里的鲜头,天这么热了,鲜头还围着块红头巾。
  “米谷!米谷!米谷!米谷!”鲜头从人缝里喊着挤过来,激动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米谷对鲜头说。
  “我看见你就想哭。”鲜头说。
  “你咋看着我了?”米谷说。
  “我一下就看着你了。”鲜头说村里的人都以为米谷你让人贩子给卖到西安去了。
  “我又找不着你们,你吃了没?”米谷问鲜头吃了饭没。
  “米谷,你迟了。”鲜头看着米谷,用头巾擦着嘴角说。
  米谷不知道鲜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忙问鲜头什么事。
  “我不能说,你回家就知道了。”鲜头摇摇头说。
  米谷急了,摇摇鲜头,要鲜头告诉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爸和你弟弟来城里找你,找不到你。”鲜头说。
  “他们什么时候进城了?”米谷问鲜头。
  “进了一次又一次,进了一次又一次。”鲜头说。
  “我一直就在汽车站。”
  米谷说我们家出什么事了?
  “他们以为你在火车站,他们找了你一次又一次就是想让你回一趟家。”鲜头说。
  “什么事你说。”米谷的心乱跳了。
  “米谷,你晚了。”鲜头又说。
  “你快说什么事!”米谷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你再也看不见了。”鲜头说。
  “是不是我奶奶?”米谷要哭出来了,两眼发直了。
  “不是你奶奶,是你娘。”鲜头说。
  “我娘?!”
  米谷又哭不出来了,她一下子攥紧了鲜头,鲜头叫了起来。
  “我娘怎么了?”米谷说,攥得更紧了。
  “米谷你放开你放开,你再攥我你娘也不在了。”鲜头“唉哟,唉哟”地叫了起来。
  “我娘不在了?”
  “你娘不在了,已经给埋到玉米地里去了。”
  “我娘不在家里了?”米谷的话有些乱了,脑子也乱了。
  “你娘死了,给埋在玉米地里了。”
  鲜头说已经有两个月了。
  米谷的眼里掉出了眼泪,眼泪很快就把衣服湿了一片,接着又把衣服湿了一大片,接着把裤子也湿了一大片。米谷坐在那里哭了又哭,她和鲜头坐在街头,米谷哭,鲜头也跟上哭,周围的人们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鲜头是个要饭的,当然,跟要饭的坐在一起哭泣的人也应该是要饭的。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了,把五毛钱的票子放在了鲜头的手边。这时有人说话了,说这两个要饭的为了什么事哭成个这样?
  “你们出什么事了?”
  这是一个老头儿,脸红红的老头儿,像是刚刚从澡堂里出来。
  米谷哭得是昏天黑地,她还在哭,但她听见鲜头在一旁说话了。
  “她的孩子死了,饿死了。”鲜头灵机一动说。
  “她的孩子?”那老头儿指指米谷。
  “可怜可怜给点儿吧。”鲜头把手伸了伸,说。
  那老头把一张五元钱的票子放在了米谷的手边。
  “可怜可怜再给点儿吧。”鲜头又说。
  又有人过来,把一张一块钱的票子放在了米谷的手边。
  “可怜可怜多给点儿吧。”鲜头哭得比米谷都厉害了。
  又有人过来了,弯下腰问:“你们俩,是谁的孩子死了?”
  “她的孩子。”鲜头指指米谷说。
  “她的孩子?”那个人也指指米谷。
  “可怜可怜都给点儿吧。”鲜头对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说。
  这时有人认出米谷了,说这不是小饭店前卖羊肉串的吗?
  这时又有人在那里大声说话了,是在说米谷:“你们看她的肚子,她的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呢,怎么就说她的孩子死了呢?”
  这时围上来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想要看看米谷的肚子。
  鲜头不哭了,她站起来,吃惊地看着米谷。
  “米谷,你有啦?”
  鲜头拉着米谷站起来,米谷又捂着肚子坐下去。
  “米谷,你咋就有啦?”
  鲜头又大声说。
  “米谷,你和谁有的?”
  米谷坐在那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把身子努力弯下去,弯下去。
  这时候小年轻出现了,他看见这边围了好多的人,他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他过来了,看到了人群里的米谷,也看到了米谷旁边的鲜头,他听到了鲜头在那里盘问米谷。他挤进人群,把挡在他前面的人推开,小年轻站在了米谷的面前,对米谷说:“米谷,咱们回家。”
  “我娘死了。”
  米谷说。
  “你娘死了还有我。”
  小年轻说。
  “我娘给埋在玉米地里了。”
  米谷站了起来。
  “咱们回家,米谷。”
  小年轻拉了一下米谷。
  “我娘没花过我一分钱就给埋在玉米地里了。”
  米谷伤心地说。
  “看啥?看啥?都回家看你妈生孩子去!”
  小年轻对围上来的人大喊一声,挥了一下手,手里是一把穿肉串的铁签子。小年轻拉着米谷回家去了,鲜头在后边紧跟着。她想去米谷家里看看。
  鲜头跟在后边小声问米谷:“这就是你女婿?”
  
7
  
米谷抱着孩子回到村里的时候,秋天已经快过去了。
  村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了米谷的事。村里的人都赶来看米谷,后来他们不看米谷了,他们看穿着皮鞋的小年轻。村里的人们都很羡慕米谷,羡慕米谷在城里一下子就找到了人家,虽然米谷没有给家里寄钱回来,米谷却给她爹带回个外孙。米谷去玉米地里给她娘烧了纸,玉米在秋风里“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响着。米谷的大弟弟跟在后头。米谷给她娘烧纸的时候差点儿出了事,那就是烧纸的时候把玉米地引着了,但很快就给扑灭了。已经是秋天了,玉米地里的玉米已经都枯干了,那些玉米比米谷的奶奶都枯干,米谷的奶奶还活着,只是眼睛瞎了,睁着眼只能看见一片白光。医生说米谷的奶奶是得了白内障,只要动一下手术人就又能看见了。米谷的奶奶说人老了要眼睛干什么?要这张嘴也是多余了。
  米谷的奶奶用手摸米谷的孩子,米谷的孩子“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地哭起来,还溺了一裤子,溺了不说,又拉了一裤子。米谷的奶奶说小小孩儿的尿是银,小小孩儿的屎是金,这回好了,金子和银子都有了。
  “我一定给您寄钱回来看眼睛。”米谷笑着对奶奶说。
  “可你娘临死还没用上你的钱。”米谷的奶奶说。
  “那您就花双份儿的,我娘的和您的。”
  米谷说她一定会把钱寄回来。
  “你过去,过去。”米谷拉了一把小年轻,让小年轻过去,让他过到奶奶的跟前。
  “你让奶奶摸摸。”米谷又推了一把小年轻。
  小年轻就站在了米谷奶奶的面前,把一张尖尖的瘦脸伸到奶奶的面前。小年轻忽然“唉哟,唉哟”地叫了起来,他感觉到有刀子在割他的脸,从脑门儿上割下去,一直割到脸上,又割到耳朵上,又割到脖子上。小年轻又把手伸过去,这回他不叫了,这回是米谷的奶奶在叫了。
  “我摸到羊肉了。”米谷的奶奶说米谷你怎么带回块瘦羊肉,都是肋子。
  “那不是羊肉。”米谷拍手笑了起来,说那是小年轻的手。
  “我摸到羊肉了。”米谷的奶奶说不是羊肉哪有这个味道。
  “你让奶奶再摸摸。”米谷要小年轻把手再递给奶奶。
  “那一年的羊肉比这块羊肉肥。”
  米谷的奶奶是老糊涂了,小年轻身上的羊肉味儿让米谷的奶奶一次次地说那一年的羊肉,一次次地说过去的事。
  这一天中午,米谷的家里冒出了很好闻的青烟,一股一股的青烟让村子里的狗都兴奋了起来,那是人们从来都没闻过的好味道。那是小年轻在米谷的家里给米谷的家人烤羊肉串。米谷的爹和米谷的弟弟妹妹都让羊肉串的香味儿弄得兴奋不巳。米谷的爹吃了第十八根羊肉串了,他对米谷说:
  “你看看,爹吃得手心都出汗了。”
  “你再吃。”米谷说。
  米谷的爹对米谷说:
  “爹吃得脚心都快出汗了。”
  “你再吃。”米谷说。
  米谷的爹对米谷说:
  “爹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爹你再吃。”米谷说。
  米谷的爹对米谷说:
  “爹吃不动了,再吃下巴恐怕要掉下来了。”
  米谷的眼里已经是泪汪汪的了,米谷说:
  “爹,我记恨你一辈子!”
  米谷的爹吃了一惊,说:
  “米谷你记恨爹什么?爹从小没打过你也没骂过你。”
  米谷哭出声来了:
  “你不让我看我娘最后一眼!”
  米谷的爹对米谷说:
  “你知道,爹在火车站找了你多少次?”
  米谷的眼泪就更多了:
  “爹你就不会到汽车站去找?”
  米谷的爹长叹了一口气,说:
  “爹什么时候坐过汽车?爹什么时候坐过火车?爹什么时候出过门?”
  “爹!”米谷忽然小声叫了一声爹。
  小年轻看着米谷,他不知道米谷要说什么。
  “您比我娘强,我娘还没吃过肉串!我娘还不知道她的外孙叫‘福官’!”
  米谷离开村子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在村道上拦住了她,这个女孩儿穿着红花衣服,这个女孩子的两根细辫儿让米谷一下就认出了她,这个女孩子就是改花。改花在村道上羞答答地要米谷带她进城里去。改花的个子还是那样高,改花的样子还是那个样子,但改花和以前的改花不一样了,因为改花的妈死了。那些进城要饭的女人们不再恶狠狠地咒骂王金的女人了,再骂她也听不到,埋她的土很快就要上冻了。黄黄的落叶覆盖着米谷家村子周围的土地。城里的落叶也是金黄金黄的,全世界秋天的落叶都是金黄金黄的。
  “你这么小就要进城,你不要命了?”
  米谷把手放在了改花的肩头上,说。
  “等你的辫子长长了再说吧。”
  米谷又把手放在改花的辫子上,上边扎着细细的麻绳儿。
  “要不,等你摘了麻绳再说吧。”
  米谷的心软了,她把手放在了改花的手上了,她攥住改花的手了,因为改花已经在动手解那细细的麻绳儿了。但她怎么也解不开那系在辫子上的细麻绳儿,按着村子里的习惯,改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洗过头了,不但没有洗过头,她的脸也有一个多月没有洗了。
  “改花你不上学你想要饭你真没出息!”
  米谷的大弟弟站在一边对改花说,米谷的大弟弟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呵,对改花说放了假我就要进城里去看看,到时候我带你去。
  
8
  
自从有了孩子,到了晚上米谷就不再跟着小年轻出去卖羊肉串。
  天已经很冷了,时间过得真是快,米谷的那间小屋子的窗玻璃上的霜总是冻得很厚。在这样的日子里,米谷就把自己和孩子窝在潮乎乎的被子里。米谷很想念她的村子,村子里的炕到了冬天总是很热,她不知道奶奶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但米谷又觉得自己已经很不错了,最近,有一个要饭的冻死了,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这个人蜷做一团儿待在那里,早上是那么个样子,到了中午还是那么个样子,到了晚上,人们看到他还是那么个样子,这个要饭的终于引起人们的注意了,人们才都想到,这个要饭的是不是已经冻死了?人们过去推他,他不动,人们把他翻过来,人们看到了他的脸,一点点血色都没有,嘴是微张着,眼也是微睁着,好像在看什么,看得很遥远,人们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能看到什么呢?人们不知道。冬天来了,长途车站旁边更热闹了,这一带的房子都给人们租去过冬,租这里的房子的人们都是没什么办法的人。前不久,又有人给煤气熏死了,人给抬到院子外边来,这死人的脸是绿的。随着天冷,在城里要饭的鲜头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天冷得她实在受不了,她来喝口水,有时候米谷还会留她吃顿饭。后来不但鲜头来,鲜头把和米谷一个村子的女人几乎都带了来,她们说是来看看米谷和孩子,其实她们是来找口热水喝,找口热饭吃,找个热乎地方取取暖。可米谷的房子怎么能容下那么多的人?终于有一天米谷对鲜头说了话。
  “鲜头,我原来也想进城要饭是不是?”米谷对鲜头说。
  “可你现在比我们都好。”
  鲜头说三九天不出门赛过活神仙,米谷你比我们都好。
  “你说说好在哪儿?”米谷想听听鲜头怎么说。
  “第一是冻不着。”鲜头说她们可不一样了,手和脚都不像个手和脚了。
  “可我给家里一分钱也寄不回去。”米谷说我可比不上你们。
  “第二你还饿不着。”鲜头说我们的肚子现在已经不是个肚子了,是泔水桶了。
  “泔水桶怎么说?”米谷笑了起来,为了鲜头这个说法儿。
  “我们饿的时候是空泔水桶,饱的时候是要溢出来的泔水桶,我们的肚子已经不是个肚子了。”鲜头说现在吃还不算个问题,问题是现在的猪也不愁一口吃的,城里的猪都在那里大口大口吃猪肉。鲜头笑了起来。
  “可我还是给家里寄不了一分钱。”米谷说。
  “你比我们谁都好,你看看你这屋子多么暖和。”鲜头说。
  “鲜头,我原来想跟你们进城要饭是不是?”米谷又把话说回来了。
  “是啊。”鲜头看着米谷,不明白米谷怎么又要从头说起了。
  “我去求过你,你不愿带我进城是不是?”米谷说。
  “我忘了,还会有这事?”鲜头是要饭要得锻炼出来了,脸上居然一点点也不红。
  “还有旺花,我求她带我进城她也不带我进城。”米谷说。
  “那就是她的不对。”鲜头说。
  “还有彩线,我去求她她说要是带上我她就一分钱也别想要了。”米谷说。
  “那就是她的不对。”鲜头说。
  “还有金好,我爹去对她说,她还是我婶子呢,她也不带。”米谷说。
  “那就更是她的不对。”鲜头说,她看着米谷,心里有些发毛了,不知米谷下边还要说什么。
  米谷把村子里进城要饭的女人都数了个遍,这些女人都嫌她长得好看,都不愿带她进城来学要饭。
  “你说她们对不对?”米谷对鲜头说。
  “当然都是她们的不对。”鲜头说。
  “她们是不是都往家里寄钱了?”米谷说。
  “不寄回去放在身边还不让人给抢了?”鲜头小声说现在外边坏人真多。
  “她们给过我一分没有?”米谷问鲜头。
  鲜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米谷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问题是,自己也没给过米谷什么好处。但鲜头忽然笑了,她想起来了,她捡过一件小孩子的衣服,是在医院的垃圾堆里捡的,还整整齐齐,她洗了洗就给米谷拿过来了。鲜头想起这事了,鲜头说那件小孩子衣服是买的处理货,你也别往心里记。
  “那小衣服福官穿了又穿,穿了又穿。”
  米谷说,看着鲜头,忽然又把话说回来了,米谷说:“我让她们带我进城学要饭她们都不带,她们是不是都不对?”
  鲜头不说话了,吃惊地看着米谷,她觉得米谷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又说起了这事。
  “你说是不是都是她们不对?”米谷问鲜头。
  “当然都是她们的不对。”鲜头说。
  “那就好了,以后不要让她们上我家了。”米谷说我这房子一天进十个人,十个人就要带进一大堆冷气,米谷说我这个炉子又小,热气都让她们开门关门给带走了,所以我不能让她们再来了,不过,鲜头你可以来,因为什么?因为你给过福官小衣服。你来吧,你冷了就来,你想喝热水就来。
  米谷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你要是饿了也可以来,到时候碰到什么就吃点儿什么。”
  这几天,村子里那些进城要饭的女人们都不见了,连鲜头也不来了,米谷的屋子里冷清清的,所以只要天一黑,米谷就会把门关得死死的。米谷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一手抱着福官,一手总是攥着那面桃形的小镜子。上次回家,她把这面小镜子带来了,这面小镜子米谷的娘整整用了一辈子。米谷一个人抱着福官在家里待着实在是太冷清了,米谷又希望有人来敲门,来坐坐,来跟她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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