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地狱天堂
作品名称:娃亲 作者:闻鸣轩主 发布时间:2013-12-17 12:45:44 字数:5924
(本故事纯属虚构)
颜根发和彭洁寰是在1937年的10月底回到上海的,彭洁寰在码头与颜根发就此别过,转乘火车前往浙江老家。
什么是家?家就是那个你可以对她说三道四贬得一无是处一文不值,却决不允许他人对她评头论足的地方。外面的金屋银屋自然不如自家的草屋。此时此刻,颜根发与彭洁寰的心情一样,他完全理解彭洁寰归心似箭的心情,两位军校的战友在十六铺码头相拥而别,在这烽火硝烟弥漫的外滩,他们更觉得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有希望。
码头上一片萧条的景象,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变成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当然一出码头也很难找到人力车夫。颜根发只好从十六铺码头步行径直往静安寺方向走去。
马路上一片狼藉。断垣残壁随处可见,几乎见不到完整的房屋,好几处房梁的柱子还在冒着青烟,呛得人不停地咳嗽起来,空气里还有一股血腥的气味,伴随着阵阵恶臭简直令人窒息。噼里啪啦的砖瓦下坠声不时传来,哭爹喊娘的呻吟声夹杂其间,偶尔还传来狗儿的吠声猫儿的咪声。几只饿得精瘦的流浪猫狗时不时地从眼前晃过,见到人时狗伸舌猫发声,可惜根本没有人搭理它们,也没有什么人在马路上出现,倒是在倒塌的断墙下压着好几具尸体,假如可以算人的话,暂且可以拿来充数,刚才那股恶臭就是从这里传来的。颜根发虽说是职业军人,此情此景也不由得令他毛骨悚然。
原先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颜根发这一天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当他克服重重险阻来到父母以前在静安寺的家时,但见铁将军把门——万夫莫开,此处虽说没有遭到炮火的袭击,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附近的房屋几乎都是短胳膊缺腿的,自然也没有看到一个邻居。仓促间想起了那位介绍父亲入党以及与父亲有生意上往来的鸿裕纱厂的大老板郭子彬,他家的生意那么大,该不会没有一个人留守吧?
颜根发的判断果然没有错,当他来到鸿裕纱厂时终于见到了一个活人,那份喜出望外的心情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那是郭子彬留下的门卫,郭家忠实的老仆人,他告诉颜根发到英租界可以找到郭子彬和颜土根。
上海英租界在整个上海租界里是最大的,而且也是最发达的地段。位置在当时李家厂(今北京东路、圆明园路一带)以南之地,后定西界于界路(今河南中路)。道光二十八年英国领事阿礼国与苏松太道麟桂商定将租界扩展为北至苏州河,西至周泾浜与苏州河畔苏宅之间的一条直线(今西藏中路)。颜根发从静安寺出发至苏州河边,经过外白渡桥,这外白渡桥(GardenBridgeofShanghai)是当时上海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处于苏州河下游河口,位于黄浦公园西侧,架在中山东一路,东大名路之间的苏州河河段上。是一座全钢结构的桥梁,两跨52.16米,宽18.3米。起初,造桥纯粹为牟利的威尔斯等人曾声称,上海道台特准许其专利,人行需交“过桥税”,且只向华人收税,外侨车辆及仆役一概免去。继之,上海居民愤起抗争,粤人詹若愚就在今日的山西路口设置义渡,免费接送两岸过路华人,以示不屈。因市民不再付钱,乃称之为“白渡”。
也许是因为外白渡桥靠近租界,也许是由于战争,外白渡桥上人山人海,只有望不尽的人流,根本看不到头。与方才的租界外萧条冷清肃杀有着天壤之别。
人们摩肩接踵身不由己往租界区挤,颜根发一旦踏入这人海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随着人群朝着一个方向挪。摩登女郎挤掉了高跟鞋、小孩与父母失散、力衰之人倒地被踩踏……这其中也有被践踏致死的人,可怜这些个死去的人啊,临死也只能做饿鬼,从被挤暴露的内脏看,没有任何食物的痕迹。
空前激烈的淞沪会战爆发后,在持续3个月的战事期间,上海租界以外的地区几乎全部化为废墟,上百万来自闸北、南市以及虹口日本势力范围的大批商贾和难民,为避难蜂拥而入形势如同“孤岛”的租界。感情大上海的人全涌到租界附近来了,显然租界无论从容积上、食物上都没有准备好,也不可能满足这一需求。
在租界与非租界的那道墙俨然成了一道天然的分界线,租界里面没有受到炮火的洗礼,房屋井然,分界线处有许多外国士兵荷枪实弹守卫着,不允许平民百姓进入租界。那股避难的人群于是乎不得不在靠近围墙处栖息,这里的人个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像是几天没有进食的动物,像是几日没有洗澡的生物,只有那间或一轮的黑白瞳孔一转、有气无力的一句说话才能表明他们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这里臭气熏天,尿屎横流,根本令人无从下脚。
空气中但见租界内蒸气升腾,一股蒸笼特有的气息扑鼻而来,这是生的气味,这是人类求生特有的味道。租界外的人群纷纷涌向铁门,围墙的铁门边早就挤满了人,凭着自己军人的体魄,颜根发也总算挤到了前面,但见有几个长衫马褂的人正在吩咐短衣帮的下人将热气腾腾的馒头向围墙外抛洒,人们力大的争先恐后地跃起、跳起从空中抢馒头,力小的只能从缝隙中寻觅洒落的馒头。
“杜老板真是个大善人啊!”
“郭老板、颜老板也是热心肠的人啊!”……
颜根发接住了一个馒头,仔细往里面一瞧:那个穿着蓝色长衫背微驼着的老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颜土根。
“阿爸!阿爸!”这声音像是久违,但毕竟乡音未改,颜土根听出来了,他眯着双眼也逐渐认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经过与外国士兵的一番说明,颜根发也进入了租界区。
“老爷,这是令郎?”颜土根身旁一位与他年龄相仿,身材明显魁梧,头顶谢得精光,精神矍烁的老人赶紧上前来接过颜根发手里的行李。
“这是……”颜根发一时间认不出对方是谁。
“阿发,这就是我常与你提起过的我的结拜大哥包金。”颜土根连忙介绍道。
“包金?”颜根发对这个名字记忆犹新,因为他与他们家的发家,以及颜家的历史有着密切的联系,据说当年三宝家祖传留下的二百两黄金,有一半是父亲给他作为赎金去将他的亲兄弟包银赎回,不知道结果如何?但眼下在这样的场合,他还不便立马提问,于是说了句:“包大伯好!”
“好!好!”包金不停地点头。
“先回家吧!其它的事情以后再说。”颜土根跟身边的下人交代了几句,自己拉着颜根发往租界里走去。
租界里也早就人满为患,有头有脸的住进了租界的旅社,早先进来的平民,后来已经封锁压根进不来,只得在马路上睡地铺,身上也不见得整洁,只不过比租界外的难民精神许多,因为这里显然没有战争的气息。
颜根发转头往身后的围墙看了一眼,从生存的角度而言:
这一墙之隔,简直一个是天堂,另一个是地狱。
颜根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日本皇宫广场上那群放飞的和平鸽,当他向天空仰视时,一架日军的侦察机正从头顶掠过,向外白渡桥方向飞去。那和平鸽换成了侦察机,这是一幅多么不和谐的画面啊!
正当颜根发胡思乱想之际,家到了。所谓的家就是租借在旅社的临时住处。
颜土根走在前面,刚走到二楼转弯处,只见一个小黑影踉踉跄跄地向他扑来,嘴巴里喊着:“大大(上海浦东‘爷爷’的叫法)!大大!”颜土根一把将他抱起。
“慢一点!慢一点!小心摔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还是那张微微上扬的小嘴,系一围裙,手上带有些面粉,亭亭玉立在颜土根父子俩面前,“根……发……”
“我回来了!”颜根发看了自己魂牵梦萦的妻子一眼,眼光朝颜土根怀里的孩子瞅去。
“他爹,是谁回来了?”初莲同样系着围裙,边走边拍打着手里的面粉。
“姆妈!”颜根发无暇顾及孩子,赶紧走到母亲跟前,一把拉紧了初莲的手。
“啊!”初莲显然喜出望外,她推开儿子,从上到下认真地看了看儿子,“壮了?结实了?你这一去音讯全无。”
“战争!战争!”颜土根一个劲地替儿子解释。
初莲在颜土根说话间从他怀里将小孩抱到颜根发面前,“做爸爸了,小宝,叫爸爸!”
“我……做……爸爸……啦?”颜根发显然还没有反映过来。初莲已经开始讲述孩子的来历了,“你啊!真糊涂。你去日本的时候三宝已经有了身孕,孩子是去年出生的,已经二十个月了。来,小宝叫爸爸。”
颜根发猛然记起了从广州回上海的那个晚上与三宝的鱼水之欢,那股暖流的流淌,然后再看看眼前的孩子,一双如桂圆核般大小的眸子黑白分明,一张小脸犹如水蜜桃那样白里透着红润,那张小嘴简直是另一个三宝的翻版,孩子也就是我在奶奶的怀抱里很乖巧,那双大眼怯生生地瞅着眼前的陌生人,颜根发一言不发,心中暗忖:难怪这就是传说中的爹?
“我做父亲啦?”颜根发看看颜土根,瞅瞅初莲,瞧瞧三宝,他一把从母亲怀里抱过了孩子,忍不住用嘴去亲了亲孩子。没想到这一亲,惹得孩子放声大哭起来,他一个劲地用两只小手拚命地扳动着颜色根发的大手,想要从颜根发怀里挣脱出去,别说是喊“爸爸”了,颜根发刹那间觉得一股暖流在胸膛上流淌。
“胡子扎着孩子啦。孩子认生,都这么大了还没见过父亲。”潘三宝从颜根发怀里将双手挣扎着扑向自己的我接了过来,回房里替我换衣服去了。
颜根发用手摸了摸胸前的那片液体,末了将手指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笑着说:“童子尿?不错,这是儿子给我的见面礼!”
“你啊!”初莲用手指轻轻地触了触颜根发的太阳穴,“没做过爹,还不知道怎么对待孩子。在家多陪陪三宝和孩子,慢慢会习惯的。”
“好了!根发也累了,去弄点吃的吧!”颜土根发话道。
“阿爸,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颜根发忽然想起了父亲的权力,给儿子取名。
“大名钱权!”颜土根回答道,自然孩子出生时,颜根发不在,取名的重任就落在了祖父的身上。
“钱……权?”颜根发还是马上猜到了儿子名字的真实写法,他深知颜土根心中的梦想。
“是啊!人生在世,没有钱不可能实现梦想,没有权力,就无法保证我们的既得利益。”颜土根不容置疑地自圆其说。
“好!好!就依阿爸的。”颜根发觉得父亲的一番说辞也不无道理,现实中确实需要钱与权来保证美好的生活。
经过一番淋浴梳洗后,颜根发神采奕奕来到饭桌与家人共餐。席间得知父亲已经加入了青红帮,成了杜月笙的“学”字辈弟子。
“阿爸是怎么认识杜先生的?”颜根发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此事与包金大哥有关。”颜土根陷入回忆之中。
“包金?”颜根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父亲倒是先开了口。
“你去日本后,我想找青帮做靠山的主意并没有改变,因此,我常常去杜公馆附近去候杜先生,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我遇到了快二十多年未见的包金大哥。”
“此话怎讲?”
“包大哥当时已经是青帮‘学’字辈弟子啦。”
颜根发忍不住好奇地询问道:“他怎么会加入青帮的?”
“此事说来话长。”颜土根叹了口气,继续着他的回忆,“据他后来说,他当年拿着你岳父家的一百两黄金去香港赎包银,那些绑匪钱拿了,最终还是将包银撕了票。真可谓是人财两失啊!”
“嗯,绑匪怎么会讲信誉?他报警了吗?”
“你包大伯在香港又没有永久居住权,去哪儿报警呢?身无分文,最后,沦落到要饭才好不容易回到国内的。”
“哦……”
“他这一路经过广西时,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壮族姑娘,结了婚,带着孩子回到了上海。只是觉得无颜见我们,就在十六铺码头一带做点小生意——卖水果。”
“卖水果?”
“是啊!由于他为人仗义、忠诚,终于得到了杜先生的青睐,成了‘学’字辈。”
“而阿爸刚好去杜公馆找杜先生,所以与包大伯相遇了。”颜根发根据父亲的叙述,大致已经了解了父亲加入青帮的经过。
“是啊!是啊!杜先生是川沙高桥人,一口浦东话,刚好与阿爸口音相似,大有一见如故的感觉。”颜土根说到此有点眉飞色舞,颇为自豪的模样。
“噢……原来如此!”颜根发恍然大悟。
“这两年来,我们的生意做得兴隆,全靠杜先生的撑腰。”颜土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别人对他的恩典他会念念不忘。
“那给灾民分发馒头是谁的主意?”颜根发想起了租界门口那一幕。
“这也是杜先生起的头。”
“为什么呢?”
“早在1931年日军侵占东三省之后,杜先生就和日本人结下了梁子,东北有人大量销售假冒其所有的长城公司的唱片,但法庭无法受理,因‘当事人利用日伪之力量破坏司法’。此事助长了杜先生的反日情绪,‘一.二八淞沪抗战’开始,和杜先生很有交情的上海行政长官宋子文力主抗战,对他也很有影响,在当时,他和地方协会就募集了大洋27万元交送十九路军。”
“阿爸,这些我略有耳闻。但仅一、二件事还不至于让杜先生与日本人对立吧?”
“是的,杜先生在30年代,已经逐步摆脱了帮会生意,转做正经生意,大量投资于工商业和金融业,比较著名的有浦东商业储备银行、中汇银行、大达轮船公司、长城唱片公司等,经济利益已经和日本人有所冲突了。这也是他在30年代一直大力提倡用国货的原因,当然也符合中华民族的利益。”颜土根一直在上海生活,加上又是帮会的人,比较有发言权。
“那么,淞沪抗战杜先生又做了些什么呢?”颜根发没想到堂堂帮会的首脑也会有如此强烈的抗日情绪。
“这次淞沪抗战一起,杜先生就忙碌起来,他是个爱面子讲义气的人,喜欢说‘闲话一句’,表示自己能力超强。加上蒋委员长看得起他,他就更卖力了。8月19日,他在报纸上发表征募救国捐金银物品的告示,仅月余时间他主持的募集会就募集到了救国捐150万元,对抗战帮助很大。”颜土根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儿子。
“阿爸又是如何想到要给难民分发馒头的?”
“噢!”颜土根明白了儿子一直在问自己的原因,“我也是受了杜先生的启发,当驻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部队缺乏食品的消息传出时,一天之间,杜先生就送去了20万个烧饼。面对这过多的烧饼,谢晋元致函杜先生表示过于充足,让他转告继续捐赠的市民:‘希望最好购买救国公债,或捐助现金,做全国抗战牺牲官兵之抚恤,以免浪费。’”
“谢晋元?就是那个以‘八百壮士’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第八十八师五二四团的谢团长吗?”颜根发在日本时已经听说了此事,他蓦然觉得父亲去前线慰问是一个多么冒险的壮举,同时也更加牵挂起父亲的安危来。
“是的!就是那个谢晋元,‘八.一三’抗战爆发后,日军屡受重挫,不断增调援兵。10月26日,日军突破大场防线,企图切断闸北、江湾中国军队的后路,形势十分危急。谢晋元受命率第五二四团第一营官兵411人向南推移,留守闸北,掩护大部队撤退。谢晋元带领部队穿过敌人猛烈的炮火,于27日晨2时进驻苏州河北的四行仓库。曾奉命率部死守上海四行仓库,坚守4天4夜,击退日军6次进攻,被当时的报纸媒体与楚汉相争时田横的五百义士作比较,被称作是‘八百壮士’,我也随杜先生前去拜访过他。在杜先生的影响下,我和你姆妈一合计,决定为抗战做一些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于是,给难民分发馒头就成了我们每天的行动。”颜土根说得很平淡,颜根发却从中听出了父亲从杜月笙那里学会了为人做事的道理。
“阿爸,你又不是军人,上前线不行,子弹炮火可不长眼。你说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在租界派发馒头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颜根发顺势不露痕迹也规劝起父亲来。
“阿发,这次回国有何打算?”颜土根关心起儿子的前途来,这同样事关自己梦想的实现。
“暂时还没有想好,改日去联系军方的熟人,去军队谋个差。”
“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见杜先生,人家见多识广,听听他的高见。”
“也好!”颜根发自然也很想见一下这位叱咤风云的上海滩名人,从中学点东西。
颜氏父子与杜月笙的相见结果究竟会怎样呢?
(未完待续)
(2013.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