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布谷声声鸣
作品名称:妮娥硕薇 作者:拉基紫孜 发布时间:2014-04-30 14:35:53 字数:5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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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布谷,布谷——”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布谷鸟怀着还乡的喜悦,驾着洁白的云朵,踩着阳光的金线,滑过湛蓝的天空,飞过叠翠的群山,飞过清澈的溪流,飞到巍峨的洛尼白。她在山顶上空盘旋,俯瞰着地面,边寻找阿哥的身影,边亲切地鸣叫。一群毛光水滑的黑山羊,悠闲地在暖融融的野地里吃着嫩草,野地旁的山坡上树林葱郁,百花争妍斗艳,如血似火的马樱花艳压群芳。
“妹妹回来了吗?妹妹,妹妹——”正在山坡上,对着一朵红马樱花喃喃自语的鲁勾也弄,听到布谷的叫声,惊喜地抬头仰望着天空,大声呼喊。
“阿哥,阿哥,你好不好?阿哥,阿哥,你好不好?”布谷鸟听懂了鲁勾也弄的话。她循着声音凝眸细视,见到胡子拉渣的阿哥手搭凉棚,望着天空,搜寻着她的身影。布谷鸟既高兴又心酸,她飞到阿哥身旁的那棵树顶蹲着,眼泪滴答滴答掉落地上,一叠连声问。
鲁勾也弄仔细聆听,可没法听懂布谷的话语,他着急而疑惑地仰望树顶的布谷鸟,无法确定是不是妹妹。突然,两滴清泪滴落在鲁勾也弄的右手背上,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又一下。难道冥冥之中有神灵暗示?他收回目光,盯紧手背,轻声呢哝:“这是妹妹的泪吗?如果是,请成甜味;如果不是,就成咸味!”
“阿哥,我是硕薇!阿哥,我是硕薇!阿哥,阿哥,阿哥——”有灵性的布谷,听懂了阿哥的话。阿哥却没法听懂她的话,布谷伤心又着急。一串串带着啼血的嗓音,震荡山谷。
鲁勾也弄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手背。啊,泪水竟然的甜的!他还有些疑惑,又舔了一下,还是甜的。他高兴地仰望树顶,叫嚷着:“真的是妹妹!妹妹回来了!妹妹终于回来了!”
“是的,是的。”阿哥认出了她,树顶布谷鸟的叫声欢悦应答。
鲁勾也弄虽然听不懂布谷鸟的话,他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唱起悠扬歌,诉说着对妹妹的思念:“妹妹啊!自从去年相离别,日日夜夜不相忘;白天想你到天黑,夜晚想你到天明;蜂蜜炒面吃不香,羊毛花毡睡不稳。总算等到春风起,春暖花开你回来。一声叫到溪边去,溪边青草绿茵茵,羸牛弱羊摇尾巴;一声叫到原野去,原野野花阵阵香,花间蜜蜂采蜜了;一声叫到深山去,深山树木片片绿,树上百鸟欢唱了;一声叫到牧场去,牧人挥鞭唱起歌,阿哥心里欢喜了……”
布谷鸟听到阿哥的歌声,泪如雨下,她顿了好一会,唱道:“阿哥呀!正月足周年,想哥心如焚;二月云雀叫,想哥心如焚;三月起春雾,想哥心如焚;四月放坝水,想哥心如焚;五月山果熟,想哥心如焚;六月洪水响,想哥心如焚;七月雨淋淋,想哥心如焚;八月谷子熟,想哥心如焚;九月打稻谷,想哥心如焚;十月宰年猪,想哥心如焚。”
……
布谷鸟在洛尼白山顶停留了三天三夜,兄妹俩用彝家最能表达情感的歌谣,倾诉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太阳出来,山羊吆到牧场,布谷鸟绕着牧场飞了一圈,数了数阿哥放牧的羊群,依依不舍地飞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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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阿婆,割麦插禾!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布谷鸟唱着欢快的歌,飞到麦地。
“妮娥硕薇来了!妮娥硕薇来了!”远远听到布谷鸟叫声,割麦的乡亲们绽开一朵朵笑容,放下弯月似的镰刀,站在散发着清香的金黄色的麦把旁边,一齐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异口同声惊喜地叫喊。
“今年雨水早,赶快收割!赶快插秧!”布谷鸟飞到乡亲们头顶,催促道。
“硕薇,你好!硕薇,你好!你放心,我们会抓住节令的。”乡亲们听不懂布谷鸟的语言,但他们知道布谷是在催促他们快点收割,赶快栽秧。他们纷纷向天空挥舞着手,跟她打招呼。
“干活!干活!快快干活!”布谷鸟望着金黄的田野里,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看到乡亲们的热情,抑制不住热泪盈眶。
“娃儿她爹,我们终于等来了那比亲闺女还亲的姑娘。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呢?”被灵芝救活的大婶,惊喜之外,更多的是心痛。
“唉,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这心里也愧得慌啊!就算这样,你也不能这副表情啊!你这不是故意让她难过吗?你让她看到我们的笑容吧!”大叔劝妻子。
“嗯,嗯。”大婶使劲点头,想挤出一点笑容,但她失败了。她禁不止想起妮娥硕薇可爱的模样,想起妮娥硕薇对她的好,想起妮娥硕薇的遭遇,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烂婆娘,咋会像这样?快看!布谷飞过来了,你还那样?”大叔瞪了妻子两眼,低声责备。
“硕薇呀,硕薇!我可怜的孩子!”大婶连忙揩干泪水,仰头望着天空,像呼唤久别重逢的闺女。刚喊两声,又泪眼婆娑,她蹲下身子,双手捂脸,低声啜泣。
“硕薇!你好吗?”大叔生气地用脚尖踢了蹲在身边的妻子两下,佯装笑脸向天空挥舞右手,打着招呼。
“大婶,好吗?大婶,好吗?大婶,好吗?……”布谷鸟最担心的就是大婶的身体,她在人群半空飞了一圈,总算找到大叔大婶。见到大婶蜷缩身躯蹲着,她以为大婶犯病了,不停地在他们头顶低飞,焦急万分地问。
从布谷鸟的语调中,大叔听出了焦急。他心里很不忍,连忙说:“姑娘啊,你莫担心!你大婶自从吃了你给的灵芝,就再也没犯过病。她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上灶干活都有力气。我们心里着实感激,又无法帮上你,你大婶她为这事难过。”大叔说完,转头向妻子,“你看!你看!你让硕薇着急了!你得让她知道,你没事。”
“我最亲爱的姑娘呀,我没事!请你放心!你好么?我……我……”大婶尽力控制自己,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她用衣袖抹着掉泪,挤出一丝笑,望着布谷鸟。
……
布谷每天绕着家乡转,每夜守着故乡眠,提醒人们早播种,催促人们勤耕耘。
“快快插禾!快快插禾!”布谷满脸洋溢着喜悦,一遍遍欢叫。
倾听布谷声声,收割完毕的田坝里,男人站在犁耙上,拖长声音吆喝得一贯慢腾腾的黄牛扬蹄飞奔,一排排浑浊的水花在田间欢腾,吆喝声粗犷嘹亮,硬生生被对面的山崖弹回来,绕着整个坝子飘荡;倾听布谷声声,拔秧的男人忘记了疲惫和劳累,亮开喉咙,抒写满地的阳刚;倾听布谷声声,插禾的女人忘记了羞怯和害臊,唱起情歌,卖弄一箐的婉约。整个坝子,热闹而繁忙,洋溢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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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在田坝停留了三个月,起早催收割鸣叫,贪黑为栽种焦心。一行行秧苗,在田里迎着阳光生长,田野一片翠绿,布谷鸟要飞走了。她恋恋不舍地飞到娥依本施寨子头那棵大榕树上,想再细细端详一遍自己日里梦里牵挂着的家乡,想和乡亲们道一声“再见!”她刚落到树梢,就看到寨子里年纪最大的那对老夫妻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来到树下烤太阳。
布谷鸟俯瞰树下,看清阿普(彝语:爷爷)阿匹(彝语:奶奶)如柿花干一般满是褶皱的脸,像经冬的枯草样干枯的白发,似一阵风就可以刮走的瘦弱的身躯……她日夜记挂着的阿普阿匹啊,已然是风中之烛,她的心酸酸的痛。她记起,小时候阿普为她送鬼的情形:阿普在低着头、弓着腰在院中忙碌的身影,栩栩如生的小纸碗、小纸人,至今历历在目;那飘满院落的炒碎骨头的香味,至今仿佛还在鼻尖缠绕;阿普颤悠悠的送鬼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阿普阿匹,好好保重!阿普阿匹,好好保重!”布谷低头凝视两位老人,动情地叫嚷着。
“妮娥硕薇回来了!妮娥硕薇回来了!她回来看我们了!”阿匹张开缺牙半齿的嘴,激动地喊起来,沙哑的声音随树干旋转。她使劲揉着昏花的老眼,在树缝间寻找布谷鸟。
“是的,回来了!回来了!我们的姑娘回来了。”阿普兴奋得颤抖着声音叫嚷,也仰头揉着昏花的老眼,在树缝间搜索布谷鸟的影子。
“阿普阿匹,阿普阿匹!”布谷鸟想让眼力不济的老人看到她,从树梢跳到树中间,站在一根枝桠上。她看到阿普阿匹眼里蓄满泪水,就说,“莫伤心,莫难过,只要好好活着,明年我又能回来!我们又能见面了。好好活着,等着我啊!”
“硕薇啊,硕薇!你说什么?说什么呀?”两位老人看到到布谷鸟的模样,心里有一丝安慰。可布谷鸟明明低头跟他们叽叽喳喳说着,就是听不懂,他们心急如焚。此时此刻,只要能让他们听懂布谷的话,他们宁愿少活几年。
“阿普阿匹,请莫着急!急坏我身子,我会吐血而死的。我家阿匹去世前告诉我们,我和阿哥被丢弃在大森林里,是她把我们捡回来。娥依本施乡亲们。不但没有嫌弃我们,还把我们当做宝贝。没有你们的帮助和关爱,我们兄妹不可能长大成人。我还知道,我的名字都是阿普给取的。你用彝家最美的花,给我取名,希望我像马樱花一样纯净漂亮,成为娥依本施最美的姑娘。你的那份心愿,我永远铭记于心!只要你们好,我死了也面目,活着也甘心!”布谷鸟自从成为布谷鸟,还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呢,她的口有些干。她咽了几下口水,说,“我飞来之后,娥依本施会风调雨顺、稼会丰收,娥依本施的牛羊会肥壮,娥依本施的山会更青,水会更绿……你们一定要保重!一定一定!”
“硕薇啊,虽然我们听不懂你的话,但能得到你说什么。你不知道,从去年你走那天起,我们老两口一天天掰着指头,算你飞回的日子。等你回来,是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活着的唯一理由。”阿普有些气喘,顿了一下,湿润着眼眶说,“我给你取名叫妮娥硕薇,就是希望你想山上的马樱花一样漂亮,像马樱花一样出类拔萃,哪曾想你的命竟然这么苦?”
“硕薇呀,如果没有你,现在在树下烤太阳的,就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了。那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寨子里饥荒闹得特别厉害,野菜、草根、树皮、观音土等,凡能咽下去的东西,乡亲们都往肚里装。我年岁大,肚子不争气,连续吃了七天观音土,全身就浮肿起来,人虚弱得像一滩稀泥,连路都走不动了。观音土和树皮、草根,我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野草又被找光了。一家人望着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可奈何。我想,这次必死无疑了!死就死吧,可心里放不下老头,怕他一人孤单,我默默流着泪。硕薇呀!那晚,变成黑虎的可怜的你,叼了一头大牯牛放到寨子的麦场上,第二早一家分到一大盆牛肉。家里人舍不得吃,留着给我熬牛肉汤。九天以后,我肿也消了,人也精神了。是你救了我的命啊!不,是你救了全寨人的命。你冒着危险,送了一年的牲口,接着又送了一年的粮食。寨子里才没人饿死!后来,你……”阿匹说得口干舌燥,泪流满面,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阿普阿匹,别这样!别这样!那都是我应该做的。”布谷鸟耐心倾听着阿普阿匹真诚的话语,流着泪劝。
……
太阳越升越高,布谷鸟没有时间再耽搁,她劝慰了老人几句,扑棱棱煽动着翅膀,从树上飞起,一步三回头地飞出娥依本施寨子。
“硕薇,莫走!硕薇,再留两天!”阿普阿匹望着布谷飞走的那个山嘴,嘶声力竭地异口同声地喊着,伤心地流泪相互搀扶着撵出几十步远。他俩颤颤巍巍的声音,在娥依本施上空萦绕,和袅袅的炊烟纠缠在一起,很久很久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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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尼白顶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易鲁河的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娥依本施的秧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年年,一岁岁,几多风雨,几多阴晴,娥依本施人,也像草木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妮娥硕薇的灵魂变成的布谷鸟,永远年轻。每当春风吹遍田野,马樱花火红地开放在山腰,布谷鸟就会驾着春风,回到她日思梦想的故乡。
“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欢快的叫着,飞过碧玉般叠翠的群山,群山点头微笑,张开绿色的手臂迎接她。
“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亲切地叫着,飞过明镜般清澈的溪流,溪水欢腾了,翻卷出朵朵浪花迎接她。
“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焦急地叫着,飞过葱绿的牧场,牧人感觉到亲切,感觉到快乐,还有淡淡的忧伤。他高喊:“妮娥硕薇来了!妮娥硕薇来了!”
“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布谷鸟飞到田间地头,做活的人们预知今年丰收,有了信心,有了希望,也有微微的愁苦。他们轻声呼唤着:“妮娥硕薇!妮娥硕薇!”
……
一代又一代的彝家人,总是在燃着火红的疙瘩火的火塘边,听阿普(彝语:爷爷)满含深情地讲《妮娥硕薇》的故事;一辈又一辈的彝家人,总是在烧红的锅庄石旁,听阿匹(彝语:奶奶)泪流满面的唱《妮娥硕薇》的传说。像山花一样美丽的《妮娥硕薇》的故事,根植于祖祖辈辈彝家人心中。他们深信,布谷鸟是妮娥硕薇的灵魂所化;他们深信,只有妮娥硕薇才会这样牵挂着家乡;他们深信,只要年年布谷来,彝家人的生活就会富足。
布谷声如一片片亮丽的朝霞,点缀在蔚蓝的天空,彩色的云朵似梦似幻,灵动了整片天空;布谷声如一缕缕袅袅的炊烟,弥漫在春天的山腰,满目的春花如诗如画,飘香了山山坳坳;布谷声如一个个美妙的音符,洒落在忙碌的田野,遍地的绿色像翡翠像碧玉,热闹了整片田野……多情的布谷啊,情系彝山!
一年年,一代代,布谷每年来一次,她想看看彝山的树多了几棵,她想数数彝山的花多了几朵,她想知道彝家的牛羊是否依旧肥壮,她想知道彝家人的笑容是否依旧灿烂……她日夜牵挂着彝山的父老乡亲,她日夜思念着彝家的兄弟姐妹,她放心不下彝山那片贫瘠的土地,她担心人们耕耘的脚步会放缓。
多情善感的彝家人啊!在布谷声声中,播种着希望和憧憬,也咀嚼着忧伤。乖巧懂事的妮娥硕薇啊!在声声啼鸣中,倾诉着思念和牵挂,也洋溢着喜悦!
——完——
2014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