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依依惜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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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不吹树木，树叶不发声；石不挡水流，水流不回旋；博洛耐茨不逼妮娥硕薇，妮娥硕薇不会嫁给博洛阿纳。妮娥硕薇要出嫁，不嫁不行了！妮娥硕薇出嫁的消息，像风吹拂水面，掀起娥依本施人心中的波浪，乡亲们的心，犹如青篾刮刀片，又酸又疼。他们狠狠地咒骂：“可恶的阿纳，你是雏鸡心中的恶鹰，羔羊心里的饿狼。如果随我们心愿，骑马经过悬崖时，让马摔到崖下去；坐船经过深水时，翻船掉进水里去；天上打雷时，让雷劈两半；半夜猫头鹰叫魂，叫走你魂……”
　　大蒜到了发芽时，放在楼上也枉然；大麻到了发芽时，放在坑上也枉然；妮娥硕薇到嫁日，乡亲们愤愤不平也枉然。娶亲的就要到来，大家只得忙碌起来。男人们咒着骂着，有的在板屋外搭起青棚，有的在院子里杀猪宰羊，有的在厨房里做饭做菜，有的在厢房里准备酒水，有的在屋内撒青松毛；妇女们咒着骂着，帮妮娥硕薇收拾行李，整理嫁妆；姑娘们咒着骂着，纷纷赶来当伴娘……宰好肥黑猪，大家争着看，胰脏如平展，胆液黄澄澄，那是吉利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胰脏不平展，胆液成乌黑，看者心惶然，人人变脸色。
　　乌鸦飞到山后，鸟雀回归树林，太阳落在西山顶，娶亲的人到了。他们骑骡跨马，挎枪挂箭，扯旗擎伞，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把整个山寨吵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男人们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容，拎着酒壶迎接娶亲者；妇女们端菜端饭，摆碗摆筷；姑娘们端着装满清水的盆子，向娶亲者泼吉祥水……事情让人揪心，但礼节还得周到。
　　黑夜降临，火塘里烧起熊熊炭火，堂上点燃明亮的松明火把，堂屋里挤满了人，这是妮娥硕薇在家的最后一夜了。老人们阴沉着脸，团团围坐在火塘边，一口接一口喝着酒，不言不语；中年男女忙忙碌碌，不停地添水续酒；姑娘们躲在房间里，簇拥着新娘，低声细语。火塘的火熄了三次，又着了三次；酒碗里的酒空了三次，又添了三次。俗话说：麂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三碗酒下肚，人们的话多了起来，说话声越来越大。
　　有人说：“妮娥硕薇聪明善良，我家火塘里还烧着她背的柴，我家水缸里还蓄有她挑的水。她的好处我永远忘不了！”
　　有人说：“妮娥硕薇最有礼貌，见大喊大，见小喊小。她的笑容我终身难忘！”
　　有人说：“妮娥硕薇心灵手巧，她帮我绣的衣服，鸟儿会飞，虫子会叫，花带着香，树枝发芽，绿叶伸展。我舍不得让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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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个在称赞，人人心惋惜。但妮娥硕薇还是得走，大雪漫天也得走，寒霜铺地也得走，冰凌封山也得走，睫毛结冰也得走。
　　“可怜的姑娘，从小无爹无娘，以后……”说话的人声音发抖，听话的人满脸凄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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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塘里炭火正旺，堂屋挤得水泄不通，老人们唱着忧伤的歌谣，男人们唉声叹气，女人们抹着眼泪。妮娥硕薇的卧室里，姑娘们簇拥着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知心的话题。妮娥硕薇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不得不寂寞地飞向远方，姑娘们既担心，又不舍！
　　“硕薇呀！送你一个绣花挎包，千针万线代表我的情，但愿你记牢姊妹情谊。”
　　“硕薇呀！送你一块青丝头帕，希望你莫把家乡忘记。”
　　“硕薇呀！送你一根银链，链穗‘叮当’，好像我们的笑声，它会永远陪伴你！”
　　“硕薇呀！送你一只玉镯，镯子戴在手上，好似我的手永远握紧你。”
　　“硕薇呀！戴着这对带穗的耳环，环穗‘嚓嚓’，犹如我在和你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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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妹们人人从怀中掏出礼物，流着惜别之泪，说着惜别的话，把礼物送到妮娥硕薇怀中。不一会儿，妮娥硕薇的衣摆里，兜满礼物。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礼物，妮娥硕薇再也忍不住，和姊妹们抱成一团，失声痛哭。她们的哭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们的眼泪淌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不甘心不甘，姑娘心不甘，兄妹同胞生，妹妹换酒喝，留兄吃家当，姑娘心不甘……”姑娘们哭诉女儿的不平命运。
　　“我方小姑娘，在娘家那时，饿了父递食，冷了母加衣。如今出嫁后，饿了谁来管？冻了谁过问？难忘啊难忘，难忘父母恩……”姑娘们诉说着父母的养育之情。
　　“山说山命苦，树说树命苦，山没树命苦；男说男命苦，女说女命苦，谁有我命苦？……”妮娥硕薇的苦比天高，比海深，比山上的树叶还多，七天七夜也诉说不完。
　　姑娘们哭了三回，诉了三回，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她们多么希望，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她们再哭一哭，再诉一诉。她们齐声哭唱：“半夜公鸡叫，但愿鸡莫叫，公鸡肯不叫，银子套鸡嘴，金子戴鸡冠。鸡若偏要叫，但愿天莫亮，天若肯不亮，打银围天角，打金镶天边……”
　　姑娘们哭唱了一段又一段，一首又一首，眼泪还止不住的往下流，心里的话还没有说完。可公鸡已打鸣，东方天欲曙，她们的心像掏空橘瓣的橘皮，空荡荡的难受，似乎只有哭，才能有所缓解。
　　太阳越升越高，看看时辰，娶亲的开始催促，姑娘们把打扮得像仙女一般的妮娥硕薇围在圆心，拉着她的手，扯住她的衣服，又哭唱起来。唱得凄凄切切，哀哀怨怨；唱得感天动地，满屋拭泪。一曲又一曲，一调又一调，唱个没完没了。楚耄阿基催了三遍，娶亲的求了三遍，“贤冒醋”（彝族迎亲，新郎不参与，由年纪相近辈分相同的堂弟代表新郎，称“贤冒醋”）终于把妮娥硕薇抢出来，背着往外跑。姑娘们还不放过，边哭边去撵，她们是多么舍不得自己的姊妹离开啊！但妮娥硕薇还是被抱上马走了，姑娘们汇入排成长队的乡亲们中间，送了一程又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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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曲曲弯弯，悠长悠长，清脆的马铃“叮当”声，摇动万花筒，山野呈现出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逶迤的山脉蛇一样蜿蜒，层叠的峰峦玉一样青翠，婀娜的山茶花火一样绚丽……马背上妮娥硕薇红色的嫁衣，艳得叫人无言以对，美得让人想哭想笑。
　　几声脆生生的鸟鸣，回荡在山涧，山谷出奇地静谧。姊妹们流着眼泪，唱：“出嫁的阿姐啊，咱们这地方，山高日照早，谷深树林密，清水香又甜，野花迷人眼，姊妹日夜盼，请你常回家。”
　　“我亲爱的姊妹呀，树木靠背是大山，云雀靠背是草原，蜜蜂靠背是悬崖，鱼儿靠背是江河，我的靠背是乡亲。金打银饰的房屋，不如我的木板房；金床银榻绫罗被，没有我的破毡暖；美酒坛坛佳肴香，不如我的苦荞粑……林里迷路的羔羊，常常思念着家乡，时时牵挂着姊妹。”妮娥硕薇的泪滴落马背，她依依不舍地唱。
　　“亲亲的阿姐啊，你像白云飘他乡，你似百灵飞远方，我们姊妹没有你，就像黑夜没有灯，就像冬天没有火。望你记住姊妹情，飘到家乡留三天，飞到寨子叫三声。”
　　“我的姊妹呀，一起长大的伙伴，一同耍大的亲人。山影投到了外地，山却屹立在家乡；树叶飘落在外乡，树根仍留在家乡；小鸟飞到了异地，鸟巢依然在家乡……我虽然离开家乡，我的心依然留下。泉水淙淙鸟鸣叫，树叶簌簌风萧瑟，那就是我的声音；水中花草的倒影，山上树木的影子，是我留下的背影。时刻把你们陪伴。只要心与心相连，我也能感应你们，吹起木叶我听到，跳起跌脚我看到。”
　　姊妹们唱一首，妮娥硕薇回答一首，山径上洒满了歌声，洒满了泪滴。迎亲的翻了一山又一山，乡亲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骑在马上的妮娥硕薇，像一朵被雨淋湿的马樱花，风姿绰约地经过山径。清澈的溪水摄下她窈窕的身影，深壑和峡谷录下她动听的歌声，成群结队的鸟儿飞在空中为她伴奏，满上遍野的山茶挥着手为她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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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妮娥硕薇的歌声，通过山山岭岭，传到四面八方，听到歌声的放牧人，吆喝着牧群赶来。他们望着妮娥硕薇越去越远的背影，恋恋不舍地唱歌送别。
　　牧羊大哥甩响鞭子，湿润着眼眶唱：“妮娥硕薇啊，请你留下来！松树长在山顶才显得挺拔，鲜花开在溪边才显得肥壮，花鹿奔跑在林中才显得漂亮，牛羊在山上吃草才显得肥壮，你留在家乡才会有人珍惜。你要是走了，山上羊儿不吃叶，圈里黄牛不犁田，坝上母猪不吃草……”
　　歌声随风飘进妮娥硕薇的耳朵，她擦了一下眼泪，扭头回唱：“牧羊大哥哟，走是要走了，舍是舍不得，走一步望两眼，也不得不走。蛇月天寒冷，鸡蛋能冻裂，放羊到深谷，记得要保暖！”
　　放牛大叔揪着牛尾巴，紧蹙双眉，唱：“妮娥硕薇，请你不要走！你给是嫌家乡的水不甜？你给是嫌家乡的草不肥？你给是嫌家乡的花不美？你给是嫌家乡的人不好？劲松长在山顶上，能遮住烈日；草屋盖着山脚下，能挡住风雨，你生活在我们中间，我们风吹拦着，雨打我们遮着。”
　　妮娥硕薇哽咽一会，唱到：“放牛大叔呀，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鲜花离不开土，鱼儿离不开水，我舍不得离开你们！猪月阳光最强烈，汗水常把身体浸，放牛到山坡，记得要防晒！”
　　放猪大婶泪流满面，唱：“妮娥硕薇，请你停一停！离群远飞的大雁，狂风会折断翅膀，下雨会打湿羽毛；嫁到远方的姑娘，忍饥受饿无人问，生病生痛无人管！”
　　“放猪大婶呀，老天有眼随人愿，愿变鸟儿飞回来，愿变鱼儿游回家……”放猪人的歌声，像一只蜜蜂叮在妮娥硕薇心上，她再也控制不住，伏在马背上失声痛哭起来。
　　一座又一座山峰，传送着她的歌声；一面又一面悬崖，回旋着她哭声……山风哭泣，树木哽咽，鸟儿啜泣，鲜花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