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那些伤 第五章

　　第五章
　　一
　　海毅回到公司的时候已近黄昏，他刚走进大门，值班的门卫就跑出来喊住了他：“海毅，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谁哦？”海毅漫不经心地问。
　　“是一个女孩，年龄不大，我叫她在这儿等她不肯，大概是去你的宿舍了。”
　　“女孩？年龄不大？”海毅略一思忖，突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就往单身宿舍的方向跑去。在他的宿舍门口，果然有一个女孩抱着双腿靠门坐着，脸埋在膝盖上，好像睡着了。
　　“心慈，真的是你。”海毅又惊又喜。
　　“海毅。”心慈抬起头，看着海毅笑了，只是那笑虚弱又疲倦。“海毅，你还是叫我念伤吧。你知道吗？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念伤。”她声音很低，宛如梦呓。如今母亲都习惯了叫她心慈，她却想把自己变成“念伤”。
　　“什么念伤哦，小傻瓜。你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今天要是不回来怎么办？我可不是每天都会回来的哦。”
　　“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我答应做你的女朋友，给你一个爱我、照顾我的机会，现在，还来得及吗？”心慈小心地问。
　　“怎么了心慈？发生什么事了？”看着眼神黯淡、颓伤无比的心慈，海毅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急切地问。
　　“不要问，我不想说也不会说，你只要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行，行，当然行。”海毅心里乐开了花，忙不迭地点着头。
　　开始，海毅在女员工宿舍加了一张床安排心慈暂时住下。几天后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竟然又找到了一间闲置的旧房子，粉刷装饰了一下，让心慈搬了进去。虽然心慈只是放假的时候来住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海毅还是把一应物品购置得非常齐全，只怕委屈了心慈。他不知道心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会逼得心慈离家出走，还说再也不会回去了。看得出心慈真的是严重受创，伤痛欲绝。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无比的安静、无比的柔顺，很少说话，即使笑，也好像包含着浓重的哀愁。印象中那个简单快乐、妙语连珠的心慈不见了，现在的心慈，让海毅感到陌生，却又更加心疼。他希望他能有足够的能力，为心慈抚平心上那层层叠叠的创伤，重新找回那个一脸阳光的女孩。
　　开学以后，父亲到学校来看心慈。她当初离开家的时候给父亲留了一封长信，虽然没有告诉父亲自己会去哪里，但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自己一定会安然无恙的，请求父亲不要为她担心，更不要到处找她，如果想见她，开学后再说。她害怕父亲为她着急上火、担惊受怕，耗费不必要的精力。但是她做的这一切好像并没有起多大作用，看到父亲骤然间变得如此憔悴、如此苍老，她的内心又一次产生了强烈的犯罪感。
　　父亲带了好多东西给心慈，吃的、用的，还有学费，可是心慈一概不要。她说她走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从此不再花家里一分钱。再说她的学费已经交上了，真的用不到了。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父亲惊讶地问。
　　“我既然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自然也有办法筹到钱。不过爹爹放心好了，这钱来路很正，你的女儿知道深浅。我已经超过十八岁，可以独立了，请爹爹给我自由吧。”
　　“好，爹爹答应你，给你自由。不过有时间你还是回家一趟吧，妈妈说的是气话，她现在已经非常后悔了。”
　　“不！”提到母亲，心慈的情绪立刻变得异常激动：“我不会再回家了，是她让我‘滚’的，我永远不会再回去了。再说她有了儿子，也根本不会再在乎我了。”
　　“你这个傻孩子怎么变得这么倔呢？哪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哦，你根本不懂父母的心呢。”
　　“爹爹，你没有看到那一切，你永远体味不到我的心痛。我不会再回去去面对她，我有我的骄傲。”
　　“唉！”父亲看着这个突然固执到不可理喻的孩子，不由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得到一个孩子，却失去了另一个孩子，真不知道值还是不值哦。”
　　二
　　海毅和心慈的恋情，海毅的父母本是激烈反对的。海毅已经二十七岁了，他的同龄人很多都已经做了父亲。海毅毕业后，家里便开始张罗着为他介绍对象，无奈海毅像中了邪一样，一个都不肯去见。他不是拒绝爱情，不是不要婚姻，所有的推却和逃避都是因为，心早已被一个人占据，任谁也不可能再真正地走进去了。海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已经结婚了，唯有他这个肩负传宗接代重任的儿子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如此漠然，真是让父母急白了头发操碎了心。后来终于盼到海毅回家说自己有女朋友了，父母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听这女孩只有十九岁，还在读书，心又哇凉哇凉的了。这还不如没有呢，没有的话不定哪天遇到个年龄相当又随缘的，立时就能谈婚论嫁了。现在这个小女友跟海毅年龄差距这么大，等到她毕业，达到结婚年龄，海毅都三十出头，成超大龄青年了。再说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还不定性，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万一这女孩子改了主意，不就把海毅坑苦了吗？后来又辗转听说这女孩子是和家里人闹翻，离家出走投奔海毅的，父母更不乐意了：这样的女孩子会是省油的灯吗？肯定是脾气暴烈古怪、极难相处的吧？真不知道一向颇有头脑的海毅哪根筋搭错了，考虑问题怎么这么不周全呢？父母带着姐姐妹妹轮番上场，费尽口舌磨破唇皮，可是海毅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认准了心慈。父母万般无奈，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海毅先和心慈订婚，希望能够用一纸婚书，将心慈拴牢在海毅身边。
　　这真是老人家的天真哦。
　　海毅原本以为心慈不会同意，没想到她却很痛快地答应了。现在的心慈对海毅是百依百顺，但海毅却总觉得她离他很远很远，甚至比她拒绝他的时候还要遥远。他触摸不到她的灵魂，看不到她的真心，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仿佛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他不知道真正的心慈迷失在哪里。
　　订婚的日期安排在大四之前的那个暑假，订婚仪式在海毅乡下的家里举行。那一阵海毅很忙，经常出差，直到订婚的前一天，他才急匆匆赶回公司，然后带心慈一起回家。他特意买了一件订婚礼服送给心慈，就是那条雪白的长裙。款式风格都是心慈喜欢的，而且她穿起来特别熨贴、特别合身，仿佛专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她穿着它坐在海毅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一众亲友中间，端庄雅静，逸然若仙。虽然大家对这个女孩子只身一人来参加订婚仪式颇多非议，但还是忍不住交口称赞，纷纷向海毅的父母道喜，说海毅有福之人不用慌，到头来捡了个好媳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个“捡”字，竟让海毅蓦然一惊。他看着僵硬地微笑着、表情迷离的心慈，突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订婚，这种或简单或隆重的仪式，真的能够把一世的情缘订住吗？”他的心惶惶乱乱的，竟是从未有过的不踏实。倒是海毅的父母，脸上终于有了由衷的喜色。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心慈，看她安安静静、温文有礼，比一般的年轻女孩都更大方稳重，已是满心喜欢，终于全方位地接受了这个小小的“儿媳妇”。
　　三
　　自从心慈“投靠”了海毅，海毅就充分利用了自己身为业务人员的“自由”，出差时经常拐很大的弯来学校探望心慈。每次来他都会买上一大堆女孩子爱吃的零食，请心慈的舍友们一起享用，因此他成了心慈宿舍里最受欢迎的人。时间稍微长一点，心慈还没说什么，她们倒纷纷念叨起海毅来，倒好像她们比心慈更想念海毅似的。
　　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年假结束后，心慈很快也要离开学校，去外地实习。一个周末的上午，海毅很早便赶到了学校。他说要带心慈出去走走，感受一下早春的气息，顺便去商场买几件换季的衣服，实习的时候带上。
　　他们先去公园。不过初春的公园实在没有多少风景，转了一圈觉得无趣，海毅便提议去看电影，心慈默默点头应许。那天电影院恰好放映的是美国大片《乱世佳人》，据说是根据玛格丽特.米歇尔的原著《飘》改编的。《飘》心慈已经看过了，今天竟然能够和电影版的《飘》——《乱世佳人》不期而遇，心慈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看着她脸上久违的笑容，海毅倍感欣慰，他一边跑着去买票一边深深呼吸了一口凉飕飕的空气，觉得这个春天简直是太美好了。
　　电影当然比小说具有更强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何况是《乱世佳人》这样的经典巨制。那亮丽的色彩、恢宏的气势、逼真的场面、美丽到令人窒息的豪华场景，还有那狂热的情感、执著的爱恋，以及演员完美精绝的演绎，无一不深深摄住心慈的心魂。漫长的几个小时她几乎一动没动，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完全沉痴在那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里。海毅塞给她的那些饮料零食，她一直握在手里，却一口都没有吃。海毅只好叹口气又从她手里悄悄拿回来，一股脑儿抱在自己怀里，逼迫自己不再看她不再想她，努力让自己像她一样投入到眼前的荧屏上，别人的故事里。
　　放映结束，人们潮水般蜂拥而出，心慈却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瑞德为什么还是要走呢？他已经爱了那么久那么久哦。斯嘉丽明明已经告诉她其实是爱他的，明明已经哀求他不要走不要走，他为什么还是要走呢？他真的不爱她、不在乎她了吗？”心慈抽泣着说。
　　“因为他一直以来爱得太累了，斯嘉丽挥霍着他那么深挚的爱情却不知道珍惜，他的内心再强大也还是会受伤会疼痛的，他的热情再狂烈也还是会被耗尽磨光的。是斯嘉丽自己糊涂，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海毅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轻轻拭去心慈脸上的泪水，心慈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慢慢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垂下了眼帘。
　　走出电影院，心慈的肚子竟然饿得咕咕叫了。海毅一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他带着心慈去附近一家快餐店填饱肚子，然后一起去商场购物。
　　周末的商场里人山人海，简直和老家的大集有得一拼，拥挤不堪，人满为患。担心心慈被挤到，海毅伸出胳膊将心慈揽在怀里，用自己宽厚的臂膀做心慈安全的屏障。心慈微微挣扎了一下，似乎是出于某种本能，但随即便安静下来，任由海毅拥抱着了。
　　在一个工艺品专柜前，心慈突然停住不动了。
　　“心慈，你看中了什么？”海毅的问询，心慈没有回答。
　　“心慈，看到喜欢的告诉我，我买给你。”心慈还是没有反应。
　　“心慈，心慈。”海毅低头看着心慈又唤了两声，靠在他怀里的心慈竟然充耳不闻，她正呆呆地直视着前方，神色怪异。海毅以为她是在看那些琳琅满目、新鲜有趣的工艺品，可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她看的竟然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的男孩。那个男孩正仰脸看着一串高高悬挂着的贝壳风铃，所以海毅和心慈看到的都是他的侧面。男孩看上去和心慈年龄相仿，个子不是很高，但体态健壮挺拔，衣饰时尚光鲜，还是蛮帅气的。心慈那痴然忘我的神情让海毅的心蓦地一沉，他正想伸手把心慈摇醒，那个男孩却突然转过头来了，看见心慈先是一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接着就欣喜地大叫起来：“天哪，心慈，竟然真的是你。”
　　“薛枫！”心慈低低地唤着，脸上依然笼着一层梦幻的色彩。
　　“心慈你看见那串风铃了吗？是不是和我送你的那串一模一样哦。嘿嘿，我送你的风铃其实是爸爸买给妹妹的，被我偷出来送给你，害得妹妹好一场大哭呢。刚才我看到那串风铃便想起了那些趣事，想起了你。转过头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可真是巧哦。”
　　“是啊，真巧。”心慈漫应着。
　　“心慈，这是谁哦？不给我介绍一下吗？”海毅提高声音问道，他怕心慈依然听不到他。心慈仿佛刚刚记起了他的存在，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从他的怀里跳开。“他，他是我的高中同学，薛枫。”她的眼神游移着，有几丝慌乱，既不敢看薛枫，也不敢看海毅。
　　“这个单纯的傻丫头，她竟然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海毅酸酸地想。这样的单纯近乎残忍，她不知不觉间已经伤了海毅的情感和自尊。
　　“心慈，他又是谁哦？”薛枫看着海毅，眉头微微一蹙。
　　“他，他是海毅。”心慈飞快地看了海毅一眼，立刻把目光移开了。
　　“我是心慈已经定过婚的男朋友，海毅。”海毅向前走了两步，目光坚定地看着薛枫，一字一句地说。在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男孩面前这样强调自己的身份，他深感惭愧，可是却不由自主。薛枫惊讶地看着海毅，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心慈。心慈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一句话也没说，回身就走，她横冲直撞地在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辟出一条通道，转眼不见了踪影。
　　“心慈。”海毅惊呼一声，也冲进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