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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洞洞(第一章)

作品名称:空空洞洞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11-09 18:54:15      字数:5317

  1
  
杨小笛循着一个戴眼镜高个子男生的指点,看到了那栋矗立在山头上的红黄色建筑。之所以是红黄色,是因为它用红砖砌起来之后,外部没有再进行任何粉刷。一栋典型的诞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过了四十多年,那种由单纯的砖的颜色而构成的浑大的建筑的颜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而建筑本身,虽然形似一辆笨拙、呆板的坦克,但在绿树掩映中,仿佛有一种深沉的音符迸发出来,在召唤着她。是啊,她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北方,来到这座城市,来到这所全国小有名气的高等学府,来到这座红黄色的建筑前——这里就是她报读的燕州师范大学的教育系。
  她一边盯着看,一边爬着前面的坡,爬到门口时,腰不觉弯下来。她回头看一眼,自个儿笑了:真是下马威呀,北方也有这么又长又陡的坡,我要在这里爬四年呢。她进了门,一个胳膊上围着红袖章的老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她,但只有一瞬,那目光就改变了。她知道,那目光是刚才望了别人的余光,任何男人看她都不可能用那样的目光。果然,老头换了一副笑脸,只是由于换得太快,加上那脸地形复杂,所以笑得很不整齐,露出一口长期被烟草蹂躏的牙齿:
  “是新生吧,在二楼报到。”
  她扶着栏杆,上了木质红漆楼梯。为了迎新,刚漆过,走在上面很有节奏感,她喜欢这种带点古老的苍凉意味的声音,咚,咚,咚……好像把命运踩在脚下。命运的弹性真好,要是冬天穿上高跟长统靴,那会是怎样的气派!到这里来,没错。虽然压根儿就没想到会是这里,这里会是这样。
  “欢迎新同学!”
  没有谁和她说话,是二楼墙壁上对着楼梯口的一副标语。红纸上面写着黑色的字,大概昨天晚上才贴上去,墨意淋漓,红纸左下角微微翘起,显示出难以抑制的兴奋。随后她看到了“报到处”三个大字,写在一张黄纸上,字迹更浑厚规整些。不过看得出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这个人纸上的功夫不错,想必是个纸老虎。
  她正在品味自己的这一妙想。一个女老师迎上来:“报到吗?”
  “是。”
  “过来,到这个办公室。”
  她跟着女老师跨过一道铁门,走进右侧第一个办公室。办公室窗户下摆着两张办公桌,女老师在靠北边的那张办公桌前坐下。
  她看着她,这个剪短发,穿着颇具职业风范的白衬衣、黑短裙的老师,三十来岁。她以一个女人的视角看着她,还算漂亮,五官都不突出,但搭配得有板有眼,下巴稍嫌薄了,脸上有螨虫爬过的痕迹……
  她也看着她,她以一个老师的身份看着面前这位新生,不禁心里一声惊呼,她真漂亮!应该去读电影学院的。面前这位新生的容貌似乎给她带来了无形压力,她从来就很自信,她十年前在这栋楼里读书时,是出了名的“系花”。毕业以后,她留校当学生辅导员,好多年都看不到在相貌和气质上超过自己的。现在,她终于来了。她不得不拿出老师的模样来,这个模样可以维系她的尊严,于是,平时见了女学生那充满关怀和热情的微笑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冷硬腔调,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叫什么名字?”
  “杨小笛。”
  “桔洲来的?”
  “是的。”
  “寝室安排好吗?”
  “上午安排好了。老师您贵姓?”
  “我姓刘,单名一个琴字。”
  “刘琴老师……”
  刘琴老师嘴里说着话,手上拿一本厚厚的名册在翻着,那本册子差不多翻完了,突然停住说:
  “你分在三班。在这一楼最尾上那个教室。”
  
  2
  
刘琴老师透过窗户用手指了过去,杨小笛没有看她手指的方向,而是看着她伸出的手指,那手指长而白,尖尖的,像削出来的。杨小笛望着那手指出神,却不知道那手指什么时候收回去了,直到刘琴老师再问她:
  “家里谁送你来的?”
  她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望着的是窗户上一根生锈的铁棂。
  “没有谁。”
  “一个人来的?你以前来过燕州?”
  “没有。”
  “看不出,你家境好,独立性还很强,要给你个干部当,准备着。”
  “我没经验。”
  “你妈官做得那么大,你会没熏染?试试看吧。”
  杨小笛没吱声,她随机告辞,出了教学楼。楼里挺凉快,一出来就热了,北方的九月也是这么烤人,跟千里以外的南方没有区别;而且还特别容易口渴。她不断地拿出润唇膏涂在嘴唇上,仿佛这样可以擦去南北方的那一点差别。但几乎要冒烟的嗓子还是告诉她,这是在北方。北方的天空和大地,北方的干燥空气和灰头土脸的城市。
  下坡。她的身体有些前倾,只好挺起胸来。这一矫正,严重影响了她貌似休息的肠胃,在一阵迅速蠕动之后,一股气体像过山车一般从她的腹部瞬间就到达了出口处。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肛,但还是反应慢了。那些气体轰涌而出,在出口处制造了小小的骚乱。一声闷响之后,便是浓厚的异味。她羞得低下头来,紧走几步,脱离了那个区域。她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还好,没人注意。这时,她觉得教育系建在这个山头上不是很得体,爬那么高的坡进门,还说得过去,反正高考比跋山涉水要难得多;可一出门就走下坡路,太让人过不去。呵呵,这是玩笑,有上坡就有下坡。
  刚下完坡,走上东西向的内马路。这是燕州师范大学最长的内马路,上午听那位送她去寝室的高年级同学说,这条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桐荫里。路两旁站着高大茂盛的梧桐,年龄都不小了,是这所大学创办五十周年的见证。五十年,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大学新生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五十年来发生的事件她知之甚少,只是现在,她无可怀疑地置身于那些事件的发生处。于是,前五十年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即将展开的四年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后若干年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与她产生了某种密切的关联。或者说,她成了一连串神秘历史事件中的一环。
  她对这所还很陌生的学府怀着强烈的好奇,这种好奇的心理算式只会产生一种结果,那就是总有一天,她会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这所学校。这所有着五十年历史的高等学府将会以记忆的形式坐落在她心里的某一个位置上,至于究竟对她会有怎样的影响,我们只好从源头慢慢出发了。
  
  3
  
杨小笛母亲在桔洲市是一名响当当的高干,究竟当的什么官,我不太清楚,反正潇湘省省会桔洲市的那些官老爷们见了杨小笛她妈都要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之至,也许有那么三五个除外。但在桔洲市二百八十多万人中,还没有谁敢对杨小笛的母亲表示傲慢的,连那个大腹便便的小眼睛市长每次见了她,都不得不把眼睛眯得更小,从那眼睛里射出的光仿佛X射线,不现形,却能把你五脏六腑看透。好在杨小笛母亲的五脏六腑和别人的五脏六腑没很大的区别,只是肝稍微偏大,胃有点下垂而已。
  不可以傲慢,因为中国从秦皇汉武以来,民都是不可以对官傲慢的。但可以不敬,中国的地盘那么大,老百姓那么多,闲言碎语哪个挡得住?我要对你不敬,你也没办法。明清两朝,朝廷里弄出个“文字狱”来,除了滥杀无辜,让人噤若寒蝉之外,是不会有好效果的。愚蠢的专制只能助长专制的愚蠢,那样的时代但愿它一去不复返了。于是,桔洲城里才有对杨小笛母亲之发迹史的各种大胆传闻和猜测。
  有人说她在文化大革命中是造反派,当过红卫兵组织“湘江风雷”的宣传部长,还用脚踩踏过一位当时正处在她现在这个位置上的老首长。老首长临终前恨恨地说:“我生平最大的恨事就是被她踩过一脚。”
  又有人说,她是凭着色相上来的,她那么爱笑,在大众面前和蔼可亲,在领导面前只怕是狐魅惑主啊!有道理,有道理,越讲越有道理。尤其是那个小眼睛市长,生在潇湘西部的大山里面,据说连大学文凭都是买来的,就因为他家祖坟埋得好,一窜就成了一市之长。这家伙作报告时连句话都说不利索,但你看他头大额宽鼻高眼睛小,红光满面,就知道他的欲望有多强,这种人,权欲、食欲、色欲,一样都不会拉下……
  传闻很多,基本都是围绕这两个主题来展开的,其中一些令人喷饭的细节,我在这里不一一赘述。因为,那些段子虽然好笑,但讲的人和听的人都清楚,它们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无聊的拼凑,当不得真。就连上面这两件主要的“事实”,事实证明,它们都不是事实。有人会问,你这是怎么了?现在这群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还不是一个鼻孔里出气一个裤裆里撒野,你凭什么帮他们说话!
  大家先不要生气,我讲这个话绝不是信口开河,我是有根据的。比如那位老首长,他的女儿和我同过三年事,是我的顶头上司,她曾亲口跟我说过,杨小笛母亲是她最佩服的女性。她说出的真相是,杨小笛母亲的提升得力于她的父亲——那位传闻被她踩踏过的老首长。杨小笛的母亲确实进过“湘江风雷”,她是那个造反派组织里的一枝花,曾被该组织的总司令看中,有意提携她为压寨夫人,那一年她刚满十八岁,正是杨小笛现在这样的豆蔻年华。她当时很矛盾,觉得总司令能当总司令,好不简单,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少女总是爱慕英雄的。可是,总司令在组织里人缘不好,背地里人们管他叫“阎王”,而且那一脸络腮胡子让人望而却步。不久,他们去揪斗老首长,由总司令带队,她亲眼看见总司令用穿着三节头皮鞋的脚猛踢老首长。她认为,总司令虽然革命觉悟高,但脾气粗暴,心胸狭窄,要是过起日子来,心有只怕自己受不了。最终她没有答应。不久,她退出了“湘江风雷”。
  在杨小笛母亲提升的关键时刻,有人提出她曾经参加过“湘江风雷”,而且还和臭名昭著的某造反派头头过从甚密,等等,说她在政治上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这时,老首长出来发话了:“那么多人对着我踢,只有一个小姑娘站在旁边,她的眼光里充满同情。我记住了她。这是一个本性好的孩子。”后来,经过组织部门调查,杨小笛母亲在那一段历史中,没有任何污点,她的提升顺理成章。
  至于老首长临终前的那句话,是传得离了谱。老首长说的是“他们”而不是“她”;另外,老首长说的是“踢”而不是“踩”,后面也没有带上“一脚”,因为“踢”字刚出口,老首长就咽气了。
  可见,老首长说的是“总司令”那一伙人。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老首长恨透了那伙踢他的暴徒,他才牢牢记住了旁边那位对他流露出同情目光的小姑娘。老首长一辈子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出生入死,他常常自豪地说,他命大,敌人的子弹密得像织布,就是打不到他;即使打到他了,也不过是在腿上、胳膊上敷衍几下,致命的地方它们一个都找不着,仿佛一个人在雨地里走,那雨就是落不到他身上一样。所以,老首长后来养成了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习惯,他坚持说好,老伴坚持说不好,但谁也拿他没办法——如果在外面碰了雨,他从不躲雨;出门时下雨,他从不打伞;一身淋湿了,他从不当一回事。仿佛现在没有枪林弹雨,他就要和自然界的雨作对一样,弄得一家人担心得很。他虽然没读过几句书,但劳苦功高,所以心气也高,在文革中受那么大侮辱,自然耿耿于怀。
  
  4
  
好,下面我要来说说市长。为什么市长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呢?对不起,我说一件事你们可能不相信。现在的市政府秘书长是我父亲的学生,我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之后,早就不认得这位曾被他誉为“最有发展前途的”学生了,但秘书长每年都要抽空去乡下看看我父亲。所以,你们不要怀疑我发言的真实性。
  市长本是农民的儿子,父母两个人加起来认不到两个字,但他们有远见,省吃俭用硬是把这个独生子送进学堂。市长在学堂里不辱使命,成绩总是最好的。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公社里想把他保送读大学,报了他和另外一个女孩,但最后录取的是那个女孩。他一回到家里,乡亲们纷纷为他鸣不平,马上委任他为大队会计。1978年恢复高考制度,他卸职埋头在家复习,竟然一鸣惊人,考上了复旦大学。所谓“他的大学文凭是买来的”,纯粹以讹传讹。四年后,他大学毕业回到桔洲市,先分配在城建局工作,从秘书一直当到局长,后到某地级市“锻炼”两年,再上来就当常务副市长了。
  市长在那个地级市得了一个大教训。他分管的文化局有个女科长,身材高挑,面庞红润,有股子特别的味道。那时市长还不会跳舞,她主动要当市长的老师,天天晚上来教他。市长一个人住在招待所,着实有些空落,就答应了。不到两个月,这个女科长成了副局长,她的丈夫也一封信写到省纪委,认为市长把“绿帽子”戴到了他头上。纪委派人下来调查,幸而市长在那里人缘不错,而且确实没干见不得人的事,方才逃过此劫,但人已是惊得寝食不安,他因此多拖了半年才调回桔洲市。好长一段时间,在男女问题上他都是小心翼翼;后来顺利当上了市长,注意力也不能老放在这方面,所以心理管制稍有放松。
  “据我所知,市长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他一个在农村里拉扯大的乡里娃,人虽长得蛮实,却不是个粗人,否则他坐不到市长的位子上。”
  秘书长喝了二两酒,话说得情真意切,我频频点头称是。因为,如果再不点头,我怀疑他会用手把我的头按下来,你瞧,他手已经搁在我肩头上了。
  说实在的,我听了秘书长的话,轻轻松了一口气。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我宁愿相信他说的,也不愿轻易相信那些街谈巷议。杨小笛母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对于我和我这部作品非常重要;再放大,它对于中国的社会环境也非常重要。我不是盲目夸大它,像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谁不在传说那些官员的隐私,谁不在猛揭社会的疮疤?可是,人们的传说不仅没有遏止腐败,反而常常将一块好肉剜烂,人为地弄得社会肌体千疮百孔。这对于我们的社会环境没有任何好处。
  有关杨小笛母亲的传闻最终只是传闻。杨小笛母亲的性格与作为在圈内颇受敬重,许多人羡慕她的家庭,羡慕能娶她为妻的那个男人,当然就是杨小笛的父亲;羡慕她生下的一对儿女,当然就是杨小笛和她的哥哥。但杨小笛家只是一个普通人家,杨小笛的母亲也是一名普通女性,他们家除了拥有普通家庭的烦恼外,还要额外加上因为杨小笛母亲的身份所带来的其他困惑与压力。这,是他们家庭以外的人,包括亲朋戚友都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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