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主体第十八至第十九章

　　
　　十八
　　杨开明带上小刘亲自开车把杨小民送往附近的一家医院救治。经诊断，杨小民确实是急性胃出血。经医生一阵忙活后，胃出血暂时止住了，杨小民也挂上了吊瓶。
　　“杨庭长，俺，俺找你有急事啊！”杨小民一只手拉住杨开明的手说，“俺孩子他娘要急着做手术啊，俺现在是一点钱也没有啊！你看，你看，能不能你去跟镇政府的人说说，俺现在急眼啊，真急眼啊！”
　　杨开明没正面回答杨小民，而是沉稳地坐了下来。
　　“你先不要急，不要急么，有事慢慢说。”杨开明又把另一只手也握住杨小民的手说。
　　杨小民就把他媳妇的病情和他家里的实际困难详细地告诉了杨开明。
　　“杨庭长，你看看，”杨小民松开杨开明的手，从身上摸出那张执行传票来递给杨开明说，“这是陈鹤林告俺的执行传票。杨庭长，你是法官，你给断断这个理。陈老四，阿，就是陈鹤林，他这个货钱其实都在镇政府那里了，是不是？俺开海鲜馆用的是他的货，但是这些货哪里去了呢？还不是让镇政府那帮人吃去了么！镇政府吃了不认账，法庭到现在还断不下来；陈老四告俺倒是很容易，可俺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履行这个判决啊！”
　　“杨小民啊，你自己得明白，不是咱法庭断不下你这个案子来，而是你现有的证据还有问题啊。法庭之所以尽量拖时间给你们调解，那也是想尽可能的维护你的利益。说白了，就最大限度地让你多拿到那些饭钱。再说，理是理，情是情，法是法呀，这可不能混到一起来评断你说的这个事。这样，你先安心把你这个病治一治，你这个案子，我回去尽快安排开庭。”
　　“尽快开庭！越快越好啊，杨庭长！俺急等着用钱啊！俺孩子他娘的病不等人啊！”杨小民又眼泪汪汪地拉住杨开明的手说。
　　“杨叔。”听到一声称呼，杨开明松开杨小民的手回头看，见进病房的人竟然是王晓娟，就有点吃惊，“唉，小娟，你怎么在这里呀？”
　　“我从法庭上来，我听说我这个表叔在法庭的走廊上吐了血，我就找过来了，是郭法官告诉我的。”小娟一边询问着杨小民的病情，一边在小刘为她放好的一个小方杌子上坐下来说。
　　见王晓娟到来，杨小民又要欠身子；杨开明按住他说：“你先治病吧，庭上还有好多事。我让小刘陪护你一下，我先走了。开庭调解的事，我尽快通知你。”
　　“等打完这瓶吊针，俺也得赶快走，俺媳妇还在医院里。杨庭长，谢谢你了！”杨小民又拉住杨开明的手说，嘴角有点哆嗦。
　　“杨叔，”见杨开明要离开，王晓娟急忙喊住他说，“杨叔，我找你有点事说，咱外面说吧。”
　　王晓娟跟着杨开明一块出了病房。
　　“杨叔，杨小民的案子，你准备开庭吗？”
　　“是啊，准备开庭。他媳妇急着要做手术，他家确实困难，从人道主义角度来说我也得尽快开庭，他现在急需要钱用啊！”
　　“是啊，是挺让人同情的。杨叔，我告诉你一个新情况，杨小民那些饭单里面，我认出了我们镇上的司机小赵的笔记，我想开庭的时候，我要去做证人。”
　　“嘔，是吗？”杨开明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又问，““是给黄镇长开车的那个司机吗？”
　　“是的，他姓赵，上次黄镇长请你吃饭，我们一块坐过的那个。”
　　“上次开庭调解，对杨小民的那些饭单，你们陈主任否认了一多半；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到法庭去认可了你签字的那一部分。现在你又认出了你们镇上司机小赵的笔记，以我看啊，你们这个陈主任是不见棺材落泪啊。”
　　“他哪里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简直就是不见死尸不落泪。这个人，我烦得他要命！杨叔，他在法庭上根本做不了主，啥事他都得听黄镇长的。”
　　“你提供的这可是一个新情况啊，尤其是对杨小民来说。不过，你自己也得想好啊，你一到法庭作证就意味着你要得罪你的领导啊，今后你还怎么在镇政府混啊？”
　　“我已经想好了，杨叔。我已经向黄镇长写好了辞职报告，等杨小民的案子开完庭我就立马辞职。”
　　“小娟啊，工作上的事可不是儿戏，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完。据我所知，你爸为你在镇政府谋到这份工作可没少花费心思啊，所以我劝你还是慎重为好。”
　　“其实，我不纯粹是为杨小民；我早就不想在那里干了，要不是为我爸的面子，我不会就这样一直干到现在。杨叔，我感到没意思。在外人看来，干镇政府机关工作好像是门面得很，其实我感到没什么意思。主要是我对镇政府的那帮人不感兴趣甚至对有些人还很厌恶。”
　　“辞掉镇政府工作，今后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都可以，我无所谓，只要我感兴趣就行。杨叔，这你是知道的，一个不感兴趣的工作和环境，对一个人来说那无疑就是生活的窒息。”
　　“这个我能理解，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出庭作证的事，你必须要和你爸事先通个气，你别忘了，你爸还是法庭的副庭长啊。这个事，不但你事先要跟你爸通个气，我也要事先跟他通个气，毕竟我们都是一个庭上的老同事了，相互尊重一点非常有必要。小娟，你杨叔我的这个意思你能明白吗？”
　　“杨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回去就跟我爸把这件事情讲明了，你放心吧。”
　　“那太好了，我想，这样一来，杨小民那五万六千元的饭钱基本上就能拿到手了。走吧，详细情况，咱爷俩到庭上再说吧。”
　　王晓娟返回病房，把送给杨小民媳妇两万块钱的事，跟杨小民说了一声；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然后跟小刘打了个招呼，走出病房跟杨开明一起去了法庭。
　　原来，杨小民从王志宇家里出来后，王晓娟就拿出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两万块钱的存折，立马去银行支取后，按杨小民所说的那家医院来到杨小民媳妇住的病房。
　　“俺这是遇上菩萨了啊！”听王晓娟说明来意后，杨小民媳妇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不是菩萨，我就是尽我自己的一点力而已。”王晓娟把两万块钱现金放在杨小民媳妇的手上说。她发现杨小民还没回医院来，就断定杨小民去了杨家庄法庭，因为杨小民从她家离开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要去杨家庄法庭的话。
　　王晓娟辞别杨小民媳妇急急忙忙来到杨家庄法庭。一是她要告诉杨小民两万块钱的事，让他稍作宽心；二是她要找杨开明，告诉他杨小民饭费欠单里有镇政府司机小赵的签字，在必要的情况下，她可以出庭作证。
　　
　　十九
　　杨家庄法庭一早就忙活开了，这天是杨开明决定杨小民状告镇政府追索饭费一案正式开庭的日子。李老法官和小郭把走廊和上下楼台阶擦了两边，小刘擦着门窗；杨开明整理着卷宗做着开庭前的准备；王志宇也拿着拖把擦了几下地，然后就和往常一样点个卯就下趟了。他总是有理由，因为杨开明在上任以前，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他的主持下办理的，所以他就以此为借口把那些没办利索的案子继续办利索。杨开明也不过问，因为这与他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王志宇的工作一直都是由着他自己去安排，法庭有他这么个副庭长就是了。
　　审判厅在三楼，厅内已经整理完好，审判席擦得铮亮。杨开明夹着卷宗向三楼走去，他低着头若有所思。今天一早，他和王志宇的谈话就使得他心里不痛快，他把王晓娟执意要来法庭作证的情况告诉了王志宇，没想到王志宇的态度竟然模棱两可并且说话满嘴都带着刺。这也是他预料中的事，自从来到杨家庄法庭当第一把手的第一天起，王志宇就和自己唱起了反调，有时虽然面子上也应承和服从，但骨子里那却是阳奉阴违。作为领导又是老同事，事先跟王志宇打个招呼那是对他的尊重，至于他的态度那就另当别论了；王晓娟作为一个公民，自然有宪法和法律赋予她的权利和义务。他思路一转，念起了那天下午小刘护理完杨小民回法庭后跟他说过的话。那时他刚把王晓娟送走，小刘就把在医院听到王晓娟送给杨小民两万块钱的事跟他说了。他像是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震动，立即感到了自己的尴尬和羞赧。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家尚且爱心帮助他人，我们这些干法官的难道就只是一些冷冰冰的执行法律的机器吗？小娟这姑娘实在是让人敬佩和喜欢！帮助杨小民送给他钱的事，她出这个法庭的门都没张口说！王志宇啊，王志宇，你知足吧，我要有你这么一个好的女儿，这个庭长我都可以不干！多么好的一个女儿啊，她的德行足以使我们这些当法官的汗颜；而你呢，却说她是犯傻，有病。人民的法官是什么？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内加一个公平正义善良的心断案的人。杨小民一案他要亲自主审，从此以后不管大小案件，他都要亲自审理，这不仅是因为小郭一事的经验教训，王晓娟的义行确实让人感动。
　　杨开明大步走进了三楼审判庭。李老法官和小郭早已坐在审判席上，小刘在书记员席上认真地填写着开庭事项。杨开明在主审法官的席位上坐下，扫视了一遍审判厅。李老法官坐在他的左侧，小郭坐在他的右侧，小刘在右席角，整个一合议制的态势。原告席在右侧，被告席在左侧，证人席在中央。
　　杨小民坐在原告席上闭目养神。可能是胃出血刚刚止住，病情只是稍微有所缓和；也可能是他又清楚的知道了自己是原告；更有可能是他已经把打官司习以为常了。今天开庭，他没再和以往开庭那样耸起两个肩膀头夹住脑袋，而是像法庭的一个老熟人那样放松舒缓的坐在那里。
　　王晓娟也早已坐在了证人席上，她挺秀的身躯稍微探腰前倾，两眼炯炯地注视着审判席。
　　陈志坐在被告席上一边拿手绢抠擦自己的鼻孔，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总是得给人一种工作繁忙的印象，好像世上没有了他，这个地球的运行速度就会减慢一样。他不时地低头斜视王晓娟，疑惑地在笔记本上画圈圈。他来到法庭的时候，王晓娟就已经在证人席上坐着了，为此他吃了一惊，赶忙和王晓娟打招呼；可王晓娟不冷不热的态度更使他疑虑重重。他知道王晓娟是王副庭长的女儿，把法庭当做是自己的家那也不为过，但她为何不坐在旁听席上而是坐在证人席上呢？按说她今天应该去镇政府上班才对；她没有请假也没提前说明情况就一早坐在证人席上，这不能不使人疑惑啊。好几次陈志想问问，但他一瞥见王晓娟那冰冷的面孔，想问问的念头就立马被打消了。假如她真是来作证的，那么她是来给谁作证呢？是来给我们镇政府吗？可这也用不着啊，再说，黄镇长也没有指示她来呀。难道她是来玩的吗？这法庭可是她的家啊，记得她老爸当正庭长的时候，她就把这当成她的家。可她为什么偏偏在这证人席上玩呢？难道她是来给杨小民作证的？也不大可能啊，杨小民和他非亲非故，也没听说过她们有过什么交往，她凭啥来给他作证啊？再说做啥证啊？想到这里，陈志按了按太阳穴，拿出一小瓶风油精在脑门上涂了点，然后就又在笔记本上画开了圈圈。
　　杨开明打开卷宗，少做整理，然后就用清脆洪亮的声音宣布：“原告杨小民告杨家镇镇政府追索饭费一案，现在开庭。下面有书记员宣布法庭纪律和注意事项。”
　　小刘跌忙站起身来拿着格式笔录念了一通。
　　小刘坐下后，杨开明又说道：“本庭依法组成合议庭审理此案，杨开明任审判长。下面核实原被告双方当事人。原告姓名、年龄、性别、职业、民族、现住地址......”
　　自从小郭出了那次错误，杨开明算是得了终身的教训；他要认真地按照民事审判程序把好每一道审判环节。
　　“下面有原告宣读起诉书。”
　　杨小民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结结巴巴地一口气把起诉书念完了。
　　“下面有被告答辩。”
　　陈志没有答辩书，他拿起那本画满圈圈的笔记本装腔作势地说了几句。
　　“下面进行庭审调查。”杨开明接着说，“被告，这是原告提交给本法庭的三十二张证据，总欠款是五万六千元整。被告代理人辨认一下有无异议。”
　　陈志接过饭费欠条又装模作样地一张张辨认了一下，然后说：“前二十几张欠条外加上次我来法庭认可的那几张欠条，我算了一下，总共是四万贰仟元，这一些，我们认可。其他的，我们不认可。”
　　“被告代理人，现有证人指证，你们不认可的那些饭费欠条里有你们镇政府的司机小赵的签字。”
　　听到杨开明铿锵有力的说明，陈志心里惊了一下，但他还想揣着明白装糊涂；“谁？谁指证？”
　　“我！我指正！”王晓娟从证人席上站了起来，“陈主任，我今天就是来法庭作证的。你不认可的那些饭费欠条里就有我们镇政府司机小赵的笔记。你再好好看看吧，用红笔做了标记的那些就是。欠款总共是一万元整。”
　　“这个，这个……”陈志脑门上立刻就出了汗珠，他急速的转动着两个鼠眼珠子，“我怎么没有印象啊……”
　　“你是真没有印象，还是贵人多忘事啊，陈主任？你就别在法庭上装了，小赵把这个事先汇报给了你，你又汇报给了黄镇长，黄镇长当时还拍着脑门一个劲地喊他的记忆真差，当时我就在场。陈主任，我说的没错吧。”
　　“被告代理人，”李老法官开口补充道，“如果你对这部分证据持有异议，法庭可以追加你们镇政府司机小赵为第二被告，他若是再不承认，原告可以申请笔记鉴定，到时候可别怪法庭不给你们镇政府留面子啊。”
　　听了李老法官的话，陈志又看了一眼王晓娟说：“审判长，我可以请示一下吗？”
　　“按说是不可以的。考虑到你们是镇政府，有一定的特殊性，法庭许可你请示一下。不过，”杨开明拿起一张授权委托书说，“被告代理人，你自己看看，你的授权委托书上填写的委托权限是全权代理：承认、变更、放弃诉讼请求，代为和解，提起上诉和申诉。按说你在法庭上是完全可以做主的。”
　　陈志脸上现出尴尬的表情，他厚着脸皮连声说：“审判长说的是，说的是。”然后，他拿出手机走下被告席来到审判庭门外的楼梯口处。他犹豫了片刻，就拨通了黄镇长的电话。他把今天开庭的情况向黄镇长做了汇报，尤其是对王晓娟为杨小民作证的事他汇报得是有声有色，仿佛今天开庭的失利不是自己的无能，而是突然杀出了个王晓娟。
　　“她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啊？”电话那头黄镇长声音梗塞，“她忘了她是吃的谁家的饭了？那个杨小民是他的什么人啊？她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目无领导……”
　　手机中的一连问话，使陈志更加局促不安，他跌忙说：“镇长，我现在还在开着庭，王晓娟的事等我回去再详细说；你看，已经这样了，你看，小赵签字的那些饭单……”
　　“有啥办法！王晓娟既然已经作证了，那还跑得了吗？”噹地一声，黄镇长把电话挂了。
　　陈志咧咧嘴角，整理了一下领带，又走到被告席上：“审判长，领导指示，认可。”
　　“好，”杨开明立刻说道，“根据庭审调查，原告提交给法庭的三十二张饭费欠条，其中三十一张被告已经认可，总欠款是五万贰仟元，原件与复印件核对无异，法庭予以确认。剩余最后一张饭费欠条，欠款为四千元整，由于被告不予认可，且该证据不能直接证明系被告所为，故法庭暂时不予确认其证据效力。法庭调查结束，下面进行法庭辩论。首先由原告发言。”
　　杨小民听得明白，除了那个黄头发红指甲女人打下的那张欠条外，那一大摞单子法庭大部分都给确认了。操他儿，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应该收下那个东北女人的钱。他现在忽然明白了，那个表哥王副庭长那里是一点作用都没起啊！要是不受王志宇的糊弄，收下那个东北女人的钱，这个官司不就彻底打赢了么！他一阵后悔，竟一时憎恨起王志宇来。可那时自己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啊！他又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王志宇。算了，这就极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小娟姑娘真是帮了大忙了，这个大恩大德，咱咋去报答啊！
　　听到杨开明让自己发言，杨小民停止了胡思乱想，他跌忙说：“俺没啥辩论，给钱就行。”
　　杨开明又让陈志发言，陈志说：“我也没什么可辩论的，不就给钱么。”
　　杨开明又说：“法庭辩论结束。现在进行法庭调解。”
　　原被告都同意调解，双方达成调解协议：原告一次性支付给被告饭费欠款五万贰仟元；诉讼费原被告各承担一半。
　　签字后，陈志低下头要走出审判厅，被王晓娟一声陈主任喊了回来。
　　王晓娟说：“陈主任，麻烦你把我这份辞职书交给黄镇长。”
　　陈志带着吃惊的神情接过了辞职书，说了句：“我一定转交。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