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主体第一章

　　
　　
　　平等主体
　　——三十二张饭费欠条的故事
　　艺国
　　一
　　杨家庄镇法庭接到颜城区人民法院的立案通知后，庭长杨开明立即开了一个全庭人员的会。
　　“今天从立案处转来的这起追索饭款案非同寻常，”杨庭长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它牵动着一个整体的利益，审理不当，将会给我们法庭今后的工作带来一系列的被动和麻烦，所以必须加倍慎重。为此，我先召集大家开个会，分析一下案情，集思广益发扬一下民主，然后我再集中。”
　　杨庭长停下话语，目光狡黠的扫视了一遍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微笑了一下，又说：“当然，我说的这个案情，不是单指这起案子的内容，而是指这起案子与外界的一系列关系。我们的任务，就是首先要把由这起案子所牵动的一系列关系分析透彻，然后再拿出审理这起案子的切实可行的方案。”说完，他让女书记员小刘把案情向大家做了介绍。
　　原来，杨家庄镇村民杨小民去年夏天在镇政府附近开了一个海鲜馆。这个海鲜馆规模虽不是很大，但也高档典雅。每一个雅座间自然少不了名人字画，桌椅都是红木雕刻；单说陈列在名烟名酒的柜台两侧那两米多高的玻璃水缸就游动着各种水仙海味。光欣赏这样动感的景象，就能诱发人的食欲，何况还有那自酿的鲜啤酒的马尿味，一进门就让人留恋不舍。
　　开业的这一天，自然是少不了要宴请镇政府这一班人马。请帖是以杨小民名义发给镇政府的，但没写明人数；时辰刚近中午，镇政府就开来了五两小汽车，来的人数足足有二十人之多，杨小民开了两个雅座间。没想到，这班人马从此就吃上了瘾，三天两头来海鲜馆吃吃喝喝。一开始，扬小民还挺高兴，不愁没有买卖，来的时候就像接天神一样；可而后那眉毛就越来越愁了，以至于看见他们两腿就有些发软，按扬小民在起诉书中所诉称的那样，他们吃喝只是记账，从没有主动掏过腰包。截至向法院起诉这一天为止，他们的饭款已经累计到五万多元。开业不到一年的海鲜馆只好被迫关门，不是没有买卖生意维持不下去，而是资金周转不过来，支付不起高额的房租和进货等款项。扬小民一开始就没有想得罪镇政府的意思，倒是因为想巴结这班领导们，才惹出如今停业关门的结果。起诉镇政府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有半点办法，也绝不会走这条路的。
　　“案情这样简单，依法判决不就结了吗，哪来的非同寻常啊？”一直沉着脸的副庭长王志宇坐在一把红漆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故意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他把头向大家转了一圈，然后拿起保温杯，慢慢拧开杯盖，低下头去有节奏的一口一口吹里面的茶叶，吹了很长时间才呷了一口茶水。
　　“我谈谈我的看法吧，”闷在一旁的李老法官开腔说道，“这虽然是一起简单的小案子，但审理的方式方法非常重要。追索饭款，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民事诉讼，无论从实体上还是从程序上，杨小民和镇政府在民事法律关系上都是平等的主体。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应当依法审理，绝不偏袒任何一方。但是……”说到这，他看了一下王副庭长那昏昏欲睡的样子，把头又扭向杨开明，声音开大了一些继续说，“但是我们也不能不重视杨庭长刚才所说的话，就是说，我们应当重视因这个简单的案子而牵动着的一系列社会关系。说白了，就是我们必须要慎重考虑我们法庭和镇政府的关系。虽然我们是司法独立审判，但我们法庭总还在人家杨家庄镇这块地盘上办案吧。就拿我们用水这一项来说吧，上届庭长审理了一起和镇政府有关的案子，法倒是依了，可也得罪了镇政府；立马就害得我们法庭三天没水喝，这哪里是什么管道问题了，故障问题了，纯粹是故意给你难堪么；要不是院长出面协调，我看那就不是光用水的问题了，恐怕我们用的空调也要休息了，所以我建议用调解的方式审理此案。”
　　“如果原告不同意调解呢？”刚分配来的政法大学大学生小郭带着学生腔问道。
　　小郭带着一副宽边眼睛，度数很高，看上去一身书生气。
　　“是啊，我也这样考虑呢。”书记员小刘瞪着大眼也问。
　　小刘留着短发，细嫩白皙的皮肤和那一双顽皮的大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刚出道来法庭锻炼锻炼的小姑娘。
　　李老法官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转着眼球在等两位庭长发话。
　　杨开明看了一眼卷缩在红木椅子上装蒜的王副庭长，心想，看来我这一庭之长不回答这个问题是谁也不会先开口了，于是他搔了搔头皮说：“不同意么，不同意调解就依法判决。”
　　李老法官心里笑了笑：“还依法判决呢，判什么判，你敢硬判吗？你哄这两个还没有出道的大学生还行；想哄王副庭长那可就难了。杨开明啊，杨开明，你的用意瞒不了我；现在你们二位庭长谁也不服谁，将来谁再来坐这个正庭长的位子还不好说呢，我是谁都不得罪，革命审判工作干了这么多年了，这点经验还是有的。”于是，他低下头去，缄默不语。
　　“小郭啊，”杨开明语气一转，关切地说，“你们这些刚分配到法院来的大学生要很好地向王副庭长和李老法官这些有办案经验的老同志学习。司法实践是一门很深的课程哩，你们光用法律书本是解决不好现实中的案件的。当然，书本中的法律原则我们始终都是要坚持的，这就要看我们如何把书本中的法律原则和司法实践过程中的灵活办案结合起来，从而达到一个极好的社会效果。你说，王副庭长，是不是应当这样啊？”
　　王志宇没有吭声，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给杨庭长一个面子。他年龄比杨庭长大五岁，进法院比杨庭长早两年，他当正庭长的时候，杨庭长才刚进法院，所以他认为，他无论从哪方面都不比杨庭长差。他知道，杨开明这种老生常谈式的说教，只能对这些没有办案经验的年轻人有效，若是他们这些老法官之间这样相互点拨，那可真是博士教教授了，谁还叫不上谁那两下子来呢！他更知道杨开明是要用挂羊头卖狗肉的方式，即表面上不违反程序法而实际上采取强行调解的惯用手法解决此案。什么司法实践！哼，不要守着两个不懂业务的毛孩子吹牛皮拉大蛋了！这些年来，俺老王用这种手法处理了比你杨开明不知多多少倍案子了；你杨开明来法院才几天！要不是你是特种兵转业来法院并且跟新任院长有点关系，这一庭之长的位子还不知是谁坐着呢！
　　王志宇放下二郎腿，转身又慢慢拧开保温杯呷了一口茶，杨小民的形象就慢慢在眼前晃动起来了。他继而又想到，既然杨小民这个拐了几个弯的亲戚已经找上了自己，让自己在这场追索饭款的官司中为他使点劲，那么为何不就此按法律原则主持一下公道呢；顺便也不能让你杨开明的庭长交椅坐舒服了。哦，你想案子怎么办就怎么办，工作怎么做就怎么做；人员怎么指使就怎么指使吗？哼，我可不是老李哦；我更不是那两个才进来锻炼的孩子。我王志宇进法院也近二十年了，啥样案子没办过，啥样人没见过，啥样领导没对付过！你杨开明想领导我姓王的还差点艺术功底呢，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想到这里，王志宇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伸腰，用手绢抹了抹额头上已经渗出的汗珠，展开两手抹了一把肥大而油光的脸，往下扯了扯那已经裹不严实、啤酒肚子日渐突凸的制服衣角，沙哑着嗓子说道：“既然杨庭长这样说，那么我就再重申一下我本人的意见。杨小民状告镇政府追索饭款，是法律赋予他的权利。杨小民是个经营酒馆的个体户；镇政府是国家机关。但杨小民起诉的客体，不是镇政府的行政行为，而是镇政府滥用国家给予的权力，大吃大喝中饱私囊的腐败行为。我们应该依法办案，首先应该把杨小民和镇政府看做是实体上和程序上完全平等的主体；其次坚决反对哪种久调不决或者变相久调不决的办案做法。总之，我的看法是，对于该案，调解不成应立即判决。”
　　散会后，杨开明独自坐在庭长办公室静思。这个时候，他需要冷静的细想一下如何调配全庭人员处理好这个案件。
　　“这无异于是打一场攻坚战啊！”杨开明抽完一支烟后自己咕噜了一句。
　　把审理杨小民告镇政府这起案子比作攻坚战，是杨开明自己对谨慎处理这起案子的形象比喻。他是一个行事谨慎、细致、周全的人，几年的特种部队生涯锤炼了他看问题敏锐的大脑，所以对于初任一庭之长的他来说，一接到这样的案子就被他看成是不同寻常。其实，这也算不得他有什么过人的先见之明。在部队的时候，他就是一个被首长垂青的连级参谋，如今转业来到法院，依然很得院领导的赏识。
　　他又点燃一支香烟，狠吸了两口后猛的捻灭在烟灰缸里；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展那带有英武之气的剑眉，挺了挺那带有军人气派的胸脯，朝着对门书记员小刘的办公室大喊了一声。小刘闻声进来，杨开明教她去把李老法官叫来。
　　其实今天一早开的这个会，即是形式上的一个会又是摸底的一个会。说是形式，就是要全庭人员知道，他杨开明不是一个专断的领导，他坚持的是民主集中制的工作方法；说是摸底，通过开这个会，他可以大致观测到副庭长王志宇和李老法官的对该案的处理态度，两个大学生是无关紧要的。他刚来法庭任职的头一天就看得出，李老法官是一个老好人式的中间派，除了办案工作严肃认真，上下左右的关系都很融洽，而且这位老同志言谈之间倾向实际，办案扎实明快，是个可以值得信赖并且携手作战的老同志。何况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仨！若能争取到这员老将和自己同心同德，那就不怕你王志宇搞什么别扭了。既然我是现任一庭之长，我就要按我的意志行事，任何阻碍我行驶领导权的行为都将会被我正确的工作意志所粉碎。
　　一阵门响打断了杨开明的思考，他知道是李老法官来了。
　　杨开明跌忙开门，满脸洋溢着热情让李老法官坐下；亲自沏了杯龙井茶端了过来。
　　李老法官并不屈尊，他缓慢稳重地坐在沙发上，满脸的皱纹里镶嵌着微笑；先不问话，只等着杨开明发话。
　　杨开明把茶杯端给李老法官，从对面墙角下拖过一把便椅子，面朝李老法官坐了下来。
　　“老李啊，”他说，“你是我们法院中工作履历最长，办案经验最丰富的老法官了。我虽然是这个镇里的人，但在外当兵多年了，转业回来后，这个镇变化很大。你呢，一直都在这个庭上工作，镇上的情况比我熟悉，尤其是和镇上的工作协调，各方面都比我老练。所以我考虑扬小民这个案子由你主审，你看如何？”
　　李老法官没有立即答应，他呷了口茶，慢腾腾把茶杯盖子盖好放在茶几上，然后四根干柴棒一样的手指开始敲击茶几桌面，敲击了大约一分钟后才说：“我恐怕也难以当此重任。按说，这样的案子立案处就不应该立案。一旦处理不好，必定会引起许多麻烦。杨庭长，你别多心，我看，这个案子最好还是让王副庭长主审为好。”说完，他瞟了杨开明一眼。他知道，他这样说是为了要改善自己的办公条件。自从进法院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这样老实勤恳地工作，从来没有主动向领导提出过任何个人要求，就拿办公室的桌椅来说吧，人家别的庭上都换成老板桌椅了，自己还用着那张褪了色的三抽桌和那把印有金色五星的旧椅子。现在正好是个时机，如果此时不借此案向杨庭长提出这个条件，那么就是等到退休也不会感觉到那老板桌椅的滋味了。
　　杨开明的表情一直很稳定，他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的人。虽然李老法官的推辞搞得他心里没谱，但他还是向一个出色的侦查员那样冷静观察分析情况进而做出正确判断。
　　“老李，接这个案子，你有什么困难吗？”他直截了当问。
　　李老法官看了一下杨开明的脸色，见他淡定如初，谈吐之间不显露情绪变化，于是就断定杨庭长确实高出别人一筹。他晃了晃制服领子里面那逛逛荡荡的脖子，用手抹了一把自己那清瘦的夹板脸，略显尴尬的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困难。我只是想，要是郑重地处理好此案，最好从外观上给当事人一种庄严的感觉，这样在调解的时候可以显示出我们法庭的威严来。实在不解决问题，咱再上审判庭。所以我想，我想，你看我那张破办公桌已经用了十多年了，是不是，是不是……”
　　“好说，”杨开明立即就给了个开门红，“明天叫小郭帮你弄一张新的来，什么样式，你自己决定。”
　　“行，”李老法官赶紧站了起来说道，“那就多谢领导关照了，我今天就给当事人下传票。”　　
　　次日午后的阳光透进窗户撒在李老法官的办公室里，早上刚换的新式老板桌发着耀眼的光芒。李老法官心满意足的坐在窗下新老板桌的后面，用手指摩挲着古铜色桌面，欣喜快慰的表情挂满了老脸。
　　他从助理审判员熬到了审判员。一辈子没当过官的他一下子有了一种想支配和左右人的愿望。他往前挪了挪靠背椅，伸直了桌子下面那双发僵麻木了的腿，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涌上心头。
　　感觉就是不一样，他想，同样是审判员，酌情裁判再加上行政调配人员的权利，这是一种复合意志的感觉。这种感觉不仅在内容上，就是在形式上也是异样的。老板！老板！为什么人人都愿争做老板呢？仅凭对老板桌的感觉，就有了现成的答案；这种感觉仿佛能使人进入另一个世界。
　　“小郭，小郭，”联想至此，他禁不住连声喊了起来。这是连贯思维起得作用，以至于喊叫的声调比往常高出许多；身子坐正后，摸了摸脖子下的纪风扣。
　　小郭闻声走了进来，见李老法官端端正正坐在新换的老板桌后面姿态威严，知道是新的一起案子即将开始审理了；原本还想开个玩笑，问问坐这老板桌是个什么感觉，但进门后见老法官一脸的严肃，知道是案子的审理已经进入了正式程序，就立马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小郭，扬小民告杨家镇政府追索饭款一案，你立即写传票送达原被告当事人，后天上午九点进行双方听证。”
　　小郭应声忙他的去了；李老法官又把手放在桌面上来回摩挲，他决定就在自己这间办公室审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