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幸福（第二十二章）

　　母亲打电话来，询问媛媛的情况。方云慧抱着电话唾沫星子乱溅，将媛媛入学后受的委屈，还有她的可爱之处，描绘得惟妙惟肖。连方云慧自己都奇怪，一说起孩子，她竟然有这么多的话要说，以前，她怎么就没这些话题？看来，与孩子在一起生活，才能真正唤起女性的母性本质。也就是说，现在，她才算个完整的女人。原来，她只算半个女人，半个自私的女人。
　　侯淑兰没有打断，一直让女儿保持在兴奋的讲述状态，还是方云慧意识到只顾自己说了，还没问一下家里的情况呢。
　　母亲叹息道：“家里都好，你不要太操心，兄妹几个突然间懂事多了，相互间比以前亲密多了，都要接我去他们哪儿去住，这么大屋子，没人咋成，我叫云雪把孩子送过来陪我，媛媛不在，有云雪的孩子逗着开心，我哪儿也不去，他们经常能回来看我……只是，小三子，妈一直想问你，你爸的那十几万医药费……”
　　“妈，”方云慧打断母亲说，“相信女儿不会去偷，也不会去抢的。”
　　“那你……是不是为这笔钱，才与胜利闹离婚的？”
　　“妈，看你说到哪儿去啦，没有的事。”方云慧不愿提林胜利，赶紧转移话题，“云雪和孩子还好吧？那个姜东德回来没有？”
　　侯淑兰长叹口气，说：“云雪母女俩都好，只是那个……她女婿……云雪不让管她的事，反正，他们的婚姻还是事实，不提他了。小三子，还是顾自己吧，你才三十多岁，今后的日子还长呢，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呐。孩子，你有啥打算呢？”
　　方云慧一时语塞，忙把媛媛扯过来，给母亲说句“媛媛闹着要给你说”，赶紧把话筒给媛媛。她不想与母亲说今后，谁能知道以后，那还不成神仙了。
　　
　　年轻的体育老师孟卫华，在现在的方云慧看来，他就是一个漩涡，自己不由自主地被他吸进去了，虽然，她提醒过自己，不能掉进那个漩涡，会有危险，可她刹不住，像一个初次接触车的新手，明明得踩刹车，却偏偏一脚蹬在油门上。她控制不住自己，她看到前方亮起的红灯和“此路不通”的警示，她知道这样强行越往前走，越不好回头，可是，等她感受到开快车的刺激，已经不想刹车了。就往前走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多好的机会啊，如果把握不住，错过去，可能会后悔一辈子。三十三岁的女人了，还能有多少机会！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方云慧走了上去。她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孟卫华迎了上来。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立冬这天，下了些小雨，地上湿漉漉的，天气非常阴冷。街道上的树不经意间早已变得光秃，独伶伶地伫立在阴湿而沉闷的空气里。
　　冬天就这样开始了。依照老规矩，立冬得吃饺子，不然冬天会冻掉耳朵。以吃饺子为由，方云慧邀请孟卫华上她家一起包饺子。孟卫华求之不得，说他老家也有这个规矩，这几年他坚持去餐馆吃的饺子。方云慧说：“以后立冬，你不用再去餐馆吃了，咱自己包吧，吃的是一个气氛。”
　　吃饺子时，方云慧放了一张CD，在轻柔曼妙的乐曲声中，她拿出一瓶长城干红，与孟卫华一同分享。孟卫华能喝一些酒，干了大半瓶红酒，还有点意犹末尽。但方云慧不给他喝了。打发媛媛去小卧室睡觉后，他俩坐在沙发上没话找话地又说了会儿，有点像醉话，但不全是。只是，彼此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彼此盼着那一刻的快点到来，又为这样的期盼带着些尴尬。望着孟卫华变得朦胧起来的眼神，方云慧的脑子里还是闪过冯远的影子，她想，那时自己为何要拒绝冯远呢？自然更多是顾忌着林胜利，可林胜利又何曾顾忌过她？还没和她离婚，就和他大学时期的女同学出双入对。方云慧的心钝钝地痛起来，好像有人拿根木棒在她的心里狂挥乱舞。
　　忍不住，方云慧去趟卫生间，掀起衣服，抚摸自己发烫的肉体，她很无耻地想着，如果错过，真是浪费。一辈子的好强努力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的自尊都休眠沉睡了。她需要一种浑沌状态的生发、弥漫，在这种状态中，理智屈从了身体的冲动。
　　该来的总是要来。是谁先主动的，已说不清了。方云慧好久没和男人在床上活动了，说她不想男人是假的，这么多年，尤其是冬天，她怕冷，喜欢钻在男人的怀抱里猫冬。天没转冷时，她还发愁，离了婚，今年冬天没有男人怎么过呢，这下，就不用犯愁了。
　　孟卫华绝对是个好男人，激情饱满，虽然也接触过女人，可没真刀实枪地上过阵，手脚有点慌乱，开始还找不着方向。方云慧喜欢这样的新手上路，感觉比熟门熟路的老手新奇，所以，她不愿当教练，随他折腾去，靠自己摸爬滚打出来，功夫才过得硬。果然，孟卫华没让方云慧失望。天亮后，趁媛媛还没起床，俩人醒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像事先商量好似的，都说昨晚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种事，男女都会把责任推到酒上。但谁心里都明白，就一瓶长城干红，没那么大劲头。
　　有了第一次，接下来就水到渠成。方云慧对孟卫华很满意，认为自己没有观望犹豫、停滞不前，走到这一步绝对英明。她觉得孟卫华这个男人才是自己最需要的，他懂女人的心，能把握住女人的脉搏。不像周建忠，还有一起生活过五年的林胜利，他们虽然也口口声声说爱你，可是他们有个共同点：自私。他们只知道索取，却从来都不懂得关照她的感受。孟卫华就不一样了，他时时处处都考虑到方云慧，也可能是搞体育的，身体好的缘故，每次都能把方云慧带到性爱的颠峰，使她体会到女人应有的快乐。然而，就在这甜蜜的欢乐片刻，她又疑虑重重，简直带着几分难受。她怕这种欢乐不会永久。
　　他们在一起过了好久，方云慧仍恍如梦中，一直怀疑这不是真的。她已历经过那么多感情的伤害，怎么会这么快又坠入其中？并且，还是和一个小她将近十岁的大男孩。事实上，算是方云慧先主动出击的，前前后后，她想接触孟卫华的心情更强烈些。要不，男女年龄刚好倒置，年龄就是距离，他们又是教师和家长的关系，要谈情说爱还是有障碍的。女人主动，男人一般都是抵抗不住的。但方云慧并不承认是自己主动，感情这东西，不是说谁主动就能融合到一起的，如果孟卫华对自己没好感，仅年龄这一项，就是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可见，她与孟卫华的关系并不纯粹是彼此的需要，而是有感情基础的。这么一想，方云慧心里坦然许多。
　　可是，孟卫华来方云慧这儿过夜时，有意识要避开媛媛。比如等媛媛睡着了才来，天不亮早早地起来走人，不想叫媛媛看到自己的老师在二姨的床上睡觉。媛媛弄不懂二姨和小何老师的关系，只知道何老师对自己很好，老表扬她，没其他同学的时候，还会跟她像朋友一样聊天。媛媛见二姨接她时和小何老师有说有笑，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偷偷问过方云慧，何老师就是二姨夫吗。方云慧含含糊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叫她还称呼何老师。媛媛搞不懂大人的事，也管不了。
　　孟卫华天天晚上要来，方云慧也有这个意思，她怕冷，更怕寂寞。有时，偶尔会碰上媛媛，这孩子似乎无动于衷，对大人从来不闻不问。这也难怪，她从小没跟方云慧在一起，现在迫于上学，无奈之下住在一起，没有感情基础，坚决不和二姨睡一张床。这倒方便了方云慧和孟卫华，不然，还不好办呢。
　　后来，与孟卫华在一起，方云慧不去想他们的以后，她喜欢这个单纯的男人把自己抱在怀里，他给她带来快乐，使她单调冷清的生活变得有了色彩，觉得自已虽是一朵残花，但余香还在。香如故。方云慧不想做长期打算，比如婚姻。
　　婚姻太累。
　　天降大雪时，林胜利打电话来催房子，叫方云慧腾出来，说他元旦要结婚。
　　根据他们离婚时的协议，房子归两个人共同拥有，方云慧因为急着用钱，林胜利答应支付现金给她，房子则归林胜利所有。付完房款，方云慧理应立即搬出，但是，方云慧在省城无亲无故，搬出这套房子，就再没去处。林胜利不是绝情的男人，虽说对方云慧已没情意，可念曾真心爱过，没把她赶出去。再说，林胜利单位还有一套方云慧不知道的单身宿舍，比不得方云慧孤苦零丁，他心一软，答应把房子借给方云慧暂住。不过，他也说了，如果他哪天要住，方云慧就得搬出。方云慧答应了，房子是人家的，跟自己无关，当然人家要她什么时候搬就得什么时候走了。离婚以后，她一直也在寻找房子，却没有找到叫她中意的，她是单身女人，条件太差她不想住，太好了又支付不起房租，又因为没见林胜利来催过，慢慢也就淡了租房的事情。后来，接媛媛来省城上学，为办入学的事忙得团团转，入了学又操心媛媛在学校的事情，把房子的事丢在了脑后。现在，林胜利突然提出要收回房子，像一个人走在宽畅的大马路上，以为路一直在向前延伸，突然间，一个拐弯，路断了，方云慧傻眼了。尽管在她的意识里，这个房子早已与她无关，可真到了要失去时，还是无法接受。
　　这么大的雪，能把人冻成冰棍，搬出去到哪儿住啊？明知道说多了没用，方云慧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她希望能再次得到林胜利的同情。这次，林胜利并不吃她这套，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冷酷，他说：“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房子是我的，我有法院的判决书，如果你不肯搬，自然会有人来执行帮你搬，我都不用插手。你要觉着能住下去，那就住着好了。”
　　好像大雪落在心里，方云慧听了浑身一凉，她想不到这个男人无情起来是如此截钉截铁。她勃然大怒，骂林胜利乘人之危，不像个男人，太不是东西。
　　林胜利说：“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是人，活生生的人。人应该知道聒不知耻这个词。”
　　其实，林胜利并不急着住这房子，只是他有次路过的时候上来过一次，看到年轻精神的孟卫华，没想到方云慧这么快就找了个男人，并且还是个小伙子，心里很不舒服。婚前你方云慧就跟别人私生过孩子，刚离婚不久就勾引男人，既然你有本事捞到年轻的男人，那就到自己的窝里闹腾去吧，我的房子凭什么让你们鬼混？
　　方云慧是亏可以吃，但气绝不能受。尽管她不知道林胜利急着拿回房子的理由，她只认定这个男人变得越来越太小气。她嘴上很强硬，可不想真的叫执法人员来催她搬出去。丢不起这人。她想，干脆搬到孟卫华哪儿去住得了，都到这份儿上，还计较什么呀。
　　把这想法给孟卫华一说，没想到他面有难色，吭吭哧哧说不出所以然。
　　方云慧心里不悦，同居这么久，你竟然是这么种态度？男人不可能全是光占便宜不买单吧？
　　孟卫华看出方云慧的脸色，红着脸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那里确实不方便，住的是学校宿舍，条件差不说，我还和一个校工住一起，他家也在外地，除这间宿舍，没地方可去。”
　　方云慧很吃惊：“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你没问过我呀。”
　　“没问就不能说了？”
　　“我以为你一直知道呢，学校住房紧张，我又是聘用的，能按排一间与人合住的宿舍，冬天有暖气，已经很照顾我了，不然，还得在外面租房住，蛮贵的呢。”
　　方云慧觉得自己太忽视孟卫华了，只知道他年轻身体好，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可又何曾走近过他，真正了解过他？她心里突然泛起怜惜，抱住孟卫华，把头埋在他的肩窝上，深情地说：“对不起，卫华，这么久了，我竟然不知道你住哪儿，从来没问过你的生活，真够自私的，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孟卫华紧紧抱住方云慧，说：“快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怪我没给你交待清楚。你对我这么好，使我看到很多希望，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方云慧竟然撒起娇来：“是嘛，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孟卫华没想到她会顺竿子往上爬，便用嘴衔住她的耳朵说：“等着我晚上的表现吧。”
　　方云慧愁苦地说：“都没住的地方了，还到哪儿去表现！”
　　“不要担心，咱们租房住。”
　　孟卫华立马去街头揭来一大堆小广告，打电话找房子租。联系几家，条件好点的，离学校太远，近点的又是平房，没有暖气。孟卫华正要和一个房东讲价格，方云慧摆摆手叫他挂断电话。她不喜欢没有暖气的房子。记得小时候在芙蓉里，她们一家住的房子狭小低矮小，最重要的，是屋里没有暖气，每年冬天，狭小的屋里飘来荡去的除了父母捡拾来的垃圾味道，就是冷冷的寒气了。她的手每年冬天都会长冻疮，像红萝卜似的，又红又痒，甭提有多难过了。到睡觉的时候也是，她和姐姐妹妹三人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半夜不是你把被子拉过来就是她扯过去，总会有人被冻醒。就是因为经历过一个个那样的冬天，方云慧才不喜欢冬天，更害怕一个人的冬夜，没暖气的冬夜会更加漫长，更加寒冷，她受不了。
　　孟卫华再联系房子时，就先问暖气。平房不给装暖气，有暖气的全是楼房，价格太高，一个小两居室五十多平米得七八百块钱一月。方云慧每月的工资才一千块出头，要是租这种房，付完房租，就得喝西北风了。况且她还带个媛媛，中午必须在学校吃午餐，每个月要交近二百块的午餐费，价格贵，说是营养餐，学校明显在挣家长的钱，还说得冠冕堂皇。
　　关键时候，还是孟卫华拿定主意，他认为还是租平房划算，比楼房便宜一半钱呢，平房没暖气可以生炉子，没啥大不了的，有他在，生炉子的脏活累活，他全承包。
　　只能这样，在金钱面前，方云慧高贵不起来。她也不是金枝玉叶，在城乡结合部的芙蓉里长大，什么苦没受过？房子没有暖气，只要有孟卫华，她就不会被冻着。其实说白了，她之所以不想太屈就，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不想住得寒酸，叫林胜利耻笑。
　　房东是个胖胖的老太太，看上去很面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想着老太太应该是个好说话的主，可一谈起价格来才知道，胖老太太与和善的外表下，是极其的精明，她把自己的破平房快说成十七八岁的花骨朵姑娘了。遇到这类事，还是孟卫华有主意，把老太太的要价一点点杀下来，最后讨价还价的结果，以四百五十元价格承租，包括水电费。这是两间套在一起的平房，一间可以做卧室，另一间做厨房，厨房里还能给媛媛架个小床。他们不可能和媛媛同住一间，就是媛媛不介意，他们也不好意思。教她体育的小何老师，又不是她二姨夫。
　　就这么定了，每月一日付房租，不能拖欠。
　　孟卫华带方云慧来看房子时，女房东狐疑地把方云慧打量了又打量，说原来还有女的呀？
　　“你租房，我掏钱，你管我跟谁住？”孟卫华不高兴了。
　　“当然管了，”女房东说着，又瞄方云慧一眼，“派出所经常来查，我不弄清楚，什么人都住，我给派出所怎么回答？万一要出个什么事，不是惹火烧身？”
　　方云慧被惹火了，她被老太太的话和那种眼神激怒，拉了把孟卫华说：“走吧，我们不租她的。”
　　女房东慌了，拦住他们说：“说好了的，怎么要变？问几句就生气呀，今后当邻居呢，要和和气气才对。好了，我也不多嘴，也不多收你们钱，按说多个人得多收十块钱水电费呢，算我打折了。可话说回来，你们还得给我看一下身份证，我好应付派出所那帮人。”
　　孟卫华也不想这么走人，他骑自行车找了好几家，才找到这家比较合适的，费了半天口舌压下价来，不容易呢。
　　方云慧看孟卫华不动，只拿眼看她，也觉着自己太急躁，便停下脚步对房东说：“那我先给你说清楚，我们还有个孩子呢，七岁。别到时来了，你又拿水电费说事。”
　　“孩子，七岁？”女房东这下更警惕，男的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怎么会有个七岁的孩子？她不相信面前的男女了。说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孟卫华有点慌，舔了下嘴唇。他怕老太太冲他们要结婚证什么的，他到哪儿拿去？
　　方云慧听明白了，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举到女房东脸前，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身份证，你看清了，我们不是拐卖儿童的，也不是——其他的！”
　　她没说出夫妻，怕女房东识破。孟卫华太年轻，搭眼一看，就是个小伙子。假不了。
　　女房东仔细看了方云慧的身份证，讪笑道：“哎呀，原来你们不是外地人，怪不得，看着像呢。好了，好了，你们一看就是知识分子。说吧，你们什么时候搬家，我早早地给你们生上火，把房子烧暖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