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幸福(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伪幸福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11-30 23:47:04 字数:6198
与林胜利离婚后,方云慧的心里很空落,她发现,每当夜深人静时,扯着她心肺的居然不是与她恩爱五年多的前夫林胜利,而是她的女儿媛媛,那个从来不知道二姨就是自己妈妈的女孩。林胜利跟她闹离婚时,她心里还恨这个孩子,要不是媛媛的存在,她怎么会被丈夫嫌弃?当然,更可恨的是媛媛的亲生父亲——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周建忠。早知会有今天的下场,当初就不该坚持把媛媛生下来。当婚姻的硝烟渐渐散尽,方云慧才知道自己最舍不下的是媛媛,孩子是无辜的,她的出生是无可选择的,没理由替谁来承担罪责。这时候,方云慧才对媛媛心怀不安,从孩子出生一直长到现在,她除拿一点生活费外,几乎没尽过母亲的义务。妹妹方云雪生了孩子后,经历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当那段艰难慢慢过去,她给姐姐打电话,诉说了在孩子病重期间的历练,她说那时候孩子就是她心中唯一的线,这根线要是断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这句话给方云慧不小的震动,不管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孩子都最终会成为他心里最重的份量!
婚姻失败,方云慧不再相信婚姻,也不想再有婚姻,她想通了,就好好地抚养媛媛,让自己的灵魂有所依附吧。
方云慧的想法是要把媛媛接到省城来上学,她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去世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再照看媛媛明显比以前要吃力许多,大姐是不可能带媛媛的,她家的经济状况太差,伺候妹妹出月子她就另寻工作去了,听母亲已经说找到一家不错的东家,给的工钱还说得过去,但比不上那次的老外,唉,此一时彼一时,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能顺心如意。方云慧想,还是把媛媛接到自己跟前来,生养一场,总不能让女儿永远把她看作二姨一辈子吧。
方云慧总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会想复杂,复杂的事情又会想简单了。她以为只要到上学年龄,孩子在哪儿上学都没问题。可到她户口所在地的学校一问,才傻眼了。媛媛没省城户口,入学时,得交三万块钱赞助费。方云慧刚勉强还完父亲生前的医药费,现在又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可不交钱,媛媛就进不了校门,虽然社会把义务教育喊得很响,但学校总会想出各种名堂从学生身上找钱。谁拿这也没办法,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和冷酷。方云慧办法想尽,唯一可以实施的,就是硬着头皮去找周建忠。
周建忠毕竟是媛媛的亲生父亲,这么多年她虽然没和周建忠再见过面,可偶尔也从同学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周建忠实际上过得并不如意,他和父亲老战友的女儿感情基础本来就很薄弱,他们的婚姻本身又带着父辈之间某些功利成份,结婚之后,夫妻之间性格与观念的不同,造成对事物看法的绝然相悖,两个人也就不可避免地经常发生摩擦。周建忠曾是何等傲气的男人,却被婚姻改造得几乎没了性格。何况,方云慧和周建忠并没有实质性的婚姻,如今的他会不会为自己的私生女买单呢?想起那年对周建忠的承诺,方云慧只能咬着牙,厚着脸皮了。媛媛上学是大事,顾不得太多,她不能因小节而误了大事。除此,她没别的路可走。
周建忠不是无情无义的男人。七年过去了,方云慧能主动求上门来,他心肠再硬,此时也不好一口拒绝。孩子已经活生生在人世长到七岁,不管你怎样拒绝这个事实,媛媛就是你周建忠的种,你承不承认,孩子也到了上学要接受教育的年龄。
周建忠把方云慧让进办公室,关上门指指沙发说:“户口很难办,托人找人的事很麻烦,说不定还会误事,孩子开学在即,这事……”
方云慧没往沙发上坐,依然站着,静静地望着周建忠,看他能耍什么花招。她心里已经想好,一旦周建忠满口胡言,埋怨七年前就不该要孩子出生,现在有了麻烦,来纠缠他之类,那她转身就走,绝不和他发生争执。她曾想过,万一周建忠一口拒绝了她,那她就用当年的手段,反正怎么着也得叫他尽点做父亲的责任。但后来再想想,觉得没意思,那样周建忠会把她看扁,像个无赖。她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固执的女孩子,她已经懂得怎样替别人着想了,媛媛本是她执意要生下来的,周建忠如今有自己的生活,叫他去替外人眼里的孩子奔波户口,也着实难为了他。
周建忠像是看透方云慧的心思,并不说多余的话,点上一支烟抽一大口,说道:“这事我不会不管的,不管怎样,我是孩子的父亲。这样吧,户口的事我是没有能力办成,但孩子上学延误码不得,我来凑这笔赞助费,算是给孩子这几年的——抚养费吧。”
方云慧长出了一口气。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周建忠居然连个弯都没转,直接把她的难题揽了过去。就冲这点,方云慧觉得周建忠还是比林胜利要强出许多来。
“不过,我今天一下子给你拿不出来,三万块不是个小数目。”周建忠又说,“你留下信用卡号,过两天凑齐后给你打到卡上,不会误孩子上学的。”
方云慧看着周建忠。他的眼神是真诚的,她相信周建忠不是在敷衍她。
但后来真正拿到钱,还是费了一番周折。两天后,周建忠没把钱打到方云慧的信用卡上,她到ATM柜员机上去查过几次,账户上依旧空空如也。第三天就是学校报到日,外地的学生不交钱,就不能按时入学。方云慧急了,给周建忠打通电话,第一句就说:“周建忠,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如果你不想出钱,你可以明说,我可以找其他的路子借钱,不用这样糊弄我!现在,你叫我怎么办啊?”方云慧的口气很冲,说到后面嗓子里都带着哭腔。
周建忠听了也不解释,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说:“随你怎么想,反正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有预谋的。好了,不用多说,三万块钱我刚凑齐,这就去银行打过去。”
收到钱,给媛媛办好入学手续,方云慧心里却不舒服,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她和周建忠最初的裂痕就是因为钱,现在又缘于钱,当初她是为父母,如今是为孩子。如果抛开这一切,单单纯纯地为了自己,她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呢?比如,就像和林胜利生活的那几年时光,她的的确确是感受到幸福的。这一想,她忍不住心酸起来,和林胜利离婚,她是被动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单身母亲。
方云国送媛媛来省城时,带了寡妇的孩子,是个男孩,模样长得倒也挺周正的,就是神情里总带着一股子不屑,对方云国的不屑。因为方云慧不想回家去接媛媛,她怕见到母亲,还有兄弟姐妹。她怕他们问那十七万块钱的出处。她可以告诉家人与林胜利离婚了,可怎么说那笔钱?她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她便给大哥打电话,借口自己忙得走不开,叫大哥把媛媛送过来。
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方云国当即答应把媛媛送到省城。可是,他的寡妇老婆却提出,要丈夫带上她前夫的儿子一起去省城,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还从来没去过省城,马上要开学了,还有几天时间,顺便带上去见见世面,其实,老婆还有一个心眼,想让方云慧知道,她的儿子马上要考大学了,到时看方云慧能不能从省城那儿帮点忙,叫儿子也上个重点大学什么的。寡妇自有她的打算,与方云国结婚后,不知是她年龄大了,还是方云国身体有问题,她没怀过孕。为此方家老太太急得上火,逼儿子上医院检查,方云国梗着脖子死活不去,因为自己的身世,倒把寡妇的儿子当亲生的,儿子领不领情,方云国绝对真心实意。寡妇的意思很明确,虽然这个儿子不是你方家的骨血,但方云国得养儿防老,看你方家的主心骨不拿我的儿子当回事!
方云慧还是很高兴大哥带来养子,只是不知寡妇是怎么叮嘱孩子的,在方云慧家里,不管方云慧怎么对他说话,孩子板了一副严肃面孔,对方云慧爱理不理。方云慧没法,只好任由他带媛媛一起玩。寡妇的儿子大,却不懂得怎么善待比他小的,几下就把媛媛逗弄得哭了。方云慧不高兴了,她不想叫媛媛再受一点委屈,可她又不好当着大哥的面说那孩子。方云国当然不能自己的养子,只好来哄媛媛。媛媛跟大舅关系好,哄一阵就停住不哭了,吵吵嚷嚷要出去玩。方云国要带媛媛去玩,养子不屑跟媛媛在一起去,他指着媛媛对方云国说:“要么你带她出去,我在这里看电视;要么就叫她看电视,我出去!”养子一副凛然的样子,这下,把方云国为难坏了,只带媛媛显见不行,养子来省城是为见世面,但叫他把媛媛扔下,他又办不到,想跟养子商量一下,还没开口,养子已把头转过去,不再理方云国。一旁的方云慧看得火起,十七八岁孩子了,居然如此骄纵,简直是太目中无人。她想教训一下大哥的养子,刚开口,见大哥急得连连向她摇手,她明白大哥的难处,不忍心大哥回去挨老婆的骂,只得把话咽下去。
最后,还是方云慧折中,她带大哥的养子去附近的游乐园玩,大哥带媛媛去楼下的街心公园走走。本来,她是想带媛媛的,可媛媛要跟大舅。方云慧想着这样也好,媛媛今后有的是机会,这才算把两个孩子扯开。
养子使方云国很难堪,在妹妹家只住了一晚,但方云国还是消除了第一次来妹妹家时的那份拘谨和局促,他颠着高低不平的步子,在屋里四处走动,帮妹妹把家里的几扇窗户擦得晶亮晶亮,任方云慧怎么说也不听,直到方云慧不得不无奈地说:“大哥,这房子很快就不是我的了!你这都是给林胜利擦哩,他不会领这个情的。”
方云国才住了手,妹妹离婚的事他是知道的,却不知这离婚后面的实情,听她这一说,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似的,慢慢地腾转身,低着头,就像是他惹妹妹离了婚一般。他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一句,但这个勤快人又坐不住,不让他擦窗玻璃,又整理起其他的东西,最后,还是方云慧左拉右拽,才使在空调下仍满头大汗的大哥歇下来。玩了整整一天还算尽兴的寡妇儿子,也消除了对方云慧的陌生感,把方云慧一口一个姑姑叫得十分熟稔,听得方云慧心里浸满了温情,越发觉得跟孩子近距离接触,才能增进感情,对把媛媛接到身边更是充满了期待。同时,她对寡妇的儿子也有了好感,孩子就是孩子,他把自己母亲来时教给他说的话全给方云慧说了。方云慧没有推辞,对孩子说:“你回去好好学习,高考时考个好分数,只要姑姑能帮上你,肯定会帮的。谁让你是姑姑的大侄子呢!”
孩子回去后把方云慧的话给自己母亲一说,寡妇高兴坏了,给儿子悄声说:“以后要对你爸好点,不能再喊他哎,或者叫他瘸子,这个只能我叫,你以后得叫他爸,不然,我的巴掌可饶不了你!”
省城学校对没有背景的学生,一向不讲一点情面。何况庄媛媛还没省城户口,只能算在万盛小学借读。
刚开学几天,媛媛很开心,每天都有那么多同学一起玩,比过年还热闹,虽然她还叫不出同学的名字,可大家对她都很好。刚上学的孩子,还没有高低贵贱的概念。
可开学几天后,媛媛就不开心了。这天,她撅着嘴,眼泪泪汪汪地走出校门。原来,体育老师要从新生中选一批身体素质相对好点的,加入校田径队的预备队,参加统一训练,能坚持下来并且能表现出田径特长的学生,今后将正式进入校田径队。选拔中,媛媛因为个子较高被老师看中,还被带到操场跑了几圈,媛媛跑步的速度让老师挺满意。但到登记名字时,一查花名册才知道她的户口不在本地,老师毫不犹豫就把媛媛开出了队伍。
媛媛的智力没有一般孩子那么高,反应稍微有点慢,但对别人的冷眼非常敏感,一见老师把她和另外一个同学从队伍里弄出来,当时就哭了,委屈一直憋到放学,见到接她的方云慧,叫声“二姨”才放声大哭。
孩子的哭声像锥子刺着方云慧的心。方云慧是觉得欠孩子的太多,把她接到省城来上学算是一点弥补,自己带在身边,就算不能叫她一声妈,她心里也是安慰的。没想到,一个没多少意义的户口,竟然又如此深切地伤害了媛媛。
方云慧好不容易劝住媛媛不哭,问清原委后,肺都气炸了,拉着媛媛返回学校去找体育老师。
体育老师叫孟卫华,一个大男孩,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有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脸庞白晰,没有很多体育老师的黝黑健硕,倒像个白面书生,清秀俊朗。何老师刚从体育学院毕业,没有太多教学经验,见方云慧气势汹汹找他质问,脸红得像喝多了酒,说话都不利索。他只说,外地户口的学生不能参加学校田径队和田径预备队是学校的规定,他没办法不执行。如果他不遵守学校的规定,那么,只能是他被学校开除。
“这算什么破规定!”方云慧怒斥道,“国家规定九年义务教育,你们学校收了我三万块赞助费,这还不够,上个破体育课,还弄出么这么多名堂,想方设法在孩子当中制造差距,把孩子分个三六九等,还谈什么教书育人,培养接班人?收了钱还不让学,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孟卫华何老师不知该怎么应对面前的这位家长,一个劲说他只不过执行学校的规定,他也很难做。何老师的态度更叫方云慧生气,拉着他要去见校长,非要问个清楚不可。孟卫华只好带着怒气冲冲的方云慧到楼上找校长。校长不在,孟卫华小心地提醒方云慧:“要不找副校长或者教导主任?”
方云慧的犟脾气上来,非要找校长,其他人没用,她不费这个口舌。
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追追打打,喧闹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头疼。媛媛已经不哭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水看着那些追打的同学,脸上流露出笑容。方云慧一分钟都不想在学校待,她给何老师留下话,明天再来找校长,拉着媛媛走了。
孟卫华跟在后面,把她们一直送到校门外。
方云慧生了一夜的气。这一夜,她伤心的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一个女人家,既没本事把孩子的户口弄到省城来,又没法叫媛媛不受伤害,她为自己身为女人却无能而感到悲伤。在这个城市,媛媛的父亲离她的距离,远得几乎无法触及,就更别提保护她了。再说,方云慧也不想为媛媛上个体育课,还去找周建忠想办法。赞助费的事,她是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向周建忠低头的,气短一回,这次她不能为田径队训练这破事,再去求人家。她得找学校理论,绝不能叫学校收那么多赞助费,还拿户口说事,伤孩子的心。
第二天早晨,方云慧将媛媛送去学校,离很远就看到孟卫华老师站在校门口,一副翘首盼望的样子,像昨天傍晚送他们出来,一直没回去似的。看到她们走来,何老师羞涩地笑笑,红着脸主动上前打招呼,冲方云慧道:“这位家长,不好意思,昨天让您生气了,我给校长联系过,将您的孩子情况,以及她想参加田径队的迫切心情都给校长讲了,她让我代她向您道歉,并且同意您的孩子参加田径预备队训练。”
方云慧没想到问题会这么快解决,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望着孟卫华明亮的眸子,竟不知说什么好。方云慧将肩上的书包给媛媛背好,对她说:“听到了吧,何老师同意你参加田径队了。”
媛媛终究是个孩子,不往心里藏事,一听自己又可以进田径队,高兴得很,看着方云慧,又看看何老师,也不说话,乐呵呵地笑起来,见到从身边经过的同学,有脸熟的,也不管能不能叫上名字,就冲着对方喊:“我能进田径队了!”
方云慧和孟卫华都笑起来。孟卫华对媛媛说:“庄媛媛同学,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你到操场和田径队的同学们一起训练吧。”
媛媛“噢”地尖叫一声,背着书包喜颠颠地跑了。
方云慧收回目光,对孟卫华说:“你们学校这样做就对了,不然,我可不会罢休的。”
孟卫华竟然点着头说:“是啊,是啊!”
方云慧不知道孟卫华为什么这样回答,他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按理,对于她这样的家长应该憎恶才对,可他的样子,非但没有憎恶,反而还十分配合。过后,想起这个早晨,她曾问过孟卫华。他说:“从外表看,你很柔弱,可从气势上看,你挺厉害的,我是给你折服了。”
方云慧自然是不信孟卫华这话的。孟卫华又说:“你想想,一般情况下,哪个家长对老师不是和颜悦色,生怕不小心得罪老师,对孩子不好。可你呢,那么冲,真把我给镇住了,每次见到你来操场边等孩子,我的心里就紧张。”
“那你现在怎么不紧张了?”方云慧把孟卫华搂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上,问道。
孟卫华回答道:“现在我连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什么意思?难道和我在一起,你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孟卫华转身把方云慧摁倒床上,压住她说:“要说上当受骗,还不一定呢,我这个没省城户口的招聘教师,骗了个省城科研单位的女干部,管他谁上当呢。”
他们在一起很快乐。